木天蓼喂猫-浮生

【七月七日长生殿】卷一·正月廿三

卷一·正月廿三


第一章:

“在下七剑常攸虹,”常攸虹面不改色,抱拳朗声道,“见过众位朋友。”

“青光剑,方迢。”方迢敲起折扇,上前一步,跟着抱拳道。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合掌躬身,“贫僧了悟。”

进门的三人已自报家门,常攸虹目光微动,将在场众人纳入眼底,心下微诧——席间人众,然面善者竟不少。

厅内八人正三两聚作一堆,右侧端坐着的三位大侠聊在一处,皆三十出头的模样,其中一位装扮特异,满身金玉,甚是耀眼;另两位着侠客打扮,皆未背剑,倒是背负异型武器,惹得常攸虹多看了几眼。左方聚着三位女子,其中一位白衣的较年长些,面覆薄纱,气质出尘;另两位少女皆是二八年华,一着黄衣,看着娇小可爱,另一着红衣,眉目间已隐隐透着两分妩媚。常攸虹心下一顿,只觉那位红衣姑娘颇为眼熟。

而当先朝他们迎来的余下二人,竟也是熟人。

“原来二位竟是七剑传人,”开口的是一位青衣公子,面目轩朗,气质温润,“当日醉仙楼中竟未认出二位,鸿眼拙了。”

常攸虹认出这是当日在醉仙楼中的林鸿公子,对这个大方告知犀角之事的青衣书生,常攸虹报以微笑:“林先生客气了,是我二人当日失礼在前,林先生非但未怪罪,且慷慨相告,此番胸襟气度,在下佩服。”

介绍完自己,林鸿示意了他身旁立着的一位女子:“这位是鸿的挚友。”

“曾霓裳。”那女子身着红色劲装,背负长剑,同林鸿这幅书生样貌大不相同,对二人有些不假辞色,只抱了拳,脆声道。

“原来是曾姑娘。”方迢显然也认出了当日灯会上的曾霓裳,笑着打招呼,“真是风雅的好名字。”

然那曾姑娘却并不领情,只冷着脸,生硬地道:“过誉了。”

 

眼见这曾姑娘对二人无甚好感,他们便也不去自讨无趣,只将目光转向了厅中众人。

“久仰七剑大名。”又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

二人转头看去,便见到了那位约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浑身金玉耀眼。那男子面相宽和,身形微福,若是忽略那身有些不合时宜的着装,这该是一位普通到毫无特色的中年。

然眼前这位男子身着红绸紫褂,袖纹烫金元宝,襟佩玛瑙坠领,前襟还系着红玉七事,腰上更别着玉质禁步,行走间摆起“叮铃”之声,闻之便知是上等玉质。只这“叮铃”玉响中,间或夹杂着“喀啦”轻响,却是传自这中年人的右手中,指掌有规律地转动间,从指缝中漏出一丝深紫色光泽。定睛看去,竟是两块色泽莹润的紫色玉石,雕成核桃模样,正被他转在掌间把玩。

常攸虹看着这位阔气十足,浑身写满“土豪”二字的男子,一时有些语塞。他自入天道盟后多少也接触了些江湖人士,豪气盖天者有,侠义满身者有,斯文俊秀者亦不少见,但这样金玉满身者,尚是第一次遇见。若非朝廷禁令从商者不得着丝绸,他且以为是哪位富豪商贾误入了此地。

却见方迢面不改色,扬了笑容朝那土豪抱拳道:“这位,想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尹老板了。”

常攸虹顺势接上了话:“原来是尹老板,久仰久仰。”

常攸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之人——原来这位便是江湖传言中“最不像侠客的侠客”,尹元龙。听闻这位尹老板虽身在江湖,却对刀剑之事兴致缺缺,独爱金银玉石,约莫十年前一次偶然的倒卖发迹后,便在江湖中闯下了名头。

但江湖之中向以武者为尊,故这位靠倒卖而发迹的尹老板向来风评不佳,而这“尊称”的一声“尹老板”,先时亦是出于江湖中人的耻笑,但他本人竟对这名号甚是喜爱,久而久之,倒也成了口口相传的称呼。好在这位尹老板出手阔绰,武功亦不俗,江湖之中仍有一席之地。

“哪里哪里,”只见那尹老板闻言,脸上扬起堪称市侩阿谀的笑容,对二人抱拳,“久仰七剑大名,今日得见二位,果然和江湖传闻分毫不差,都是人中龙凤之姿啊。”

如此作风,看得常攸虹心下微顿,却并未有何表示。见这尹老板此番一言奉承了他与方迢二人,却将一旁的了悟和尚有意无意地给略了过去,常攸虹看了了悟一眼,抬手同尹老板介绍道:“这位是了悟大师。”

闻他此言,那尹老板侧身,眼风上下打量了了悟一瞬,见其只着普通僧衣,粗布纳鞋,当下态度有些冷淡了下去,同方才天差地别,只抱了拳:“了悟大师。”

方迢见此微眯了眼,唇边含笑,似是随意地补充介绍道:“了悟大师乃玄机大师座下。”

“哎呀,莫怪我一眼便觉这位大师宝相端庄,”那尹老板瞬时高了声调,语调间扬起了更甚之前的热络之意,忙对了悟躬身道,“原来竟是罗汉堂玄机大师座下,真是失敬失敬。”

常攸虹看了方迢一眼,见他脸上挂着戏弄意味的浅笑,心下觉得好笑,只又是对那尹老板的印象降了几分。

“阿弥陀佛,”只见了悟不咸不淡地合了一礼,朝那尹老板道,“尹施主自便。”

 

“原来这位高僧是玄机大师座下。”

一位女声插入了四人的话间,声调润如珠玉,闻之令人心怡。原是厅中三位女性中,那位年长的女子。

那女子一袭白衣,长发束起,面覆轻纱,不辨真容,但观其姿态婀娜,气质出尘,纵使面容隐在轻纱之下,反倒让人望之仙气十足,那是一种不辨年龄的美。

她腰间挂着一柄细长宝剑,一眼看去,只见剑鞘平平无奇,似是各地打铁处都可见的普通样式。常攸虹却眼尖地望到,不同于那平淡朴素的剑鞘,那剑柄虽看似普通,却纹有精致压纹,且点着一颗质地上佳的白玉宝珠,那颗白玉隐在衣物褶皱间,只在白衣女子走动时,方漏出一丝半点,让他得见。

“在下年少时曾蒙玄机大师之恩,可惜未及报恩,玄机大师便已坐化,”那女子语调惋惜,叹道,“竟是要抱憾终身了。”

“阿弥陀佛,”了悟转身朝那女子合掌道,“姑娘有这份心便可,莫要生了执妄。常蒙恩师教诲,佛渡有缘人,一切自有天意。”

“照影多谢大师开导。”那女子躬身行礼道。

“伤心桥下春波绿,犹是惊鸿照影来。”方迢轻敲折扇,笑得温润,朝照影抱拳道,“真是个婉转温柔的好名字,不知女侠贵姓?”

“全名,照影。”照影语调含着温和的笑意,想是已不是第一次被如此发问。

“……嘁。”

却听一声突兀的轻嗤声响起,此声极轻,一晃而过,常攸虹险些以为是幻听,他循声看去,见到了厅间正畅谈甚欢的四人。是那青衣书生林鸿和其挚友曾霓裳,以及两位作江湖打扮的劲装男子。

 

“那两位便是‘月照寒江’,西域一带名气甚响的二位大侠。”顺着常攸虹目光出声解说的,是那位白衣的照影女侠。

“原来这二位便是‘月照寒江’,”常攸虹惊讶,“神往已久。”

“哦?”了悟和尚侧目,“莫非虹少侠同这二人有何渊源?”

“哪是什么渊源,”接话的却是方迢,他看着了悟摇了摇头,“想是他对这二人的兵器‘神往已久’罢。”

“嘿,正是,”常攸虹一笑,“在下听闻这二位前辈的兵器甚为奇特,一为双钩,一为太极尺,便留了心思,甚想一睹其风采。”

“倒是照影前辈,真是博闻广识,”说罢,常攸虹转向照影,抱拳道,“赵月澄与韩江两位大侠,早已在中原武林名扬多年,在下客居的天道盟中都鲜有人知其身世,前辈竟知道二人出身西域,实博学矣。”

“虹少侠谬赞了,”照影摇头,微微一笑道,“照影漂泊江湖这么些年,忝受这一声‘前辈’,既是武艺泛泛,也只有这些江湖见闻得以相配了。”

 

“照姐姐照姐姐,”一旁传来清脆的女声打断三人谈话,一道嫩黄色的娇小身影插了进来,语调婉转,脆如黄鹂,“你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那黄衣少女便是先前同照影聊在一处的一位,看上去比常攸虹二人还小两三岁的模样,白净的脸上带着些仍未长开的稚气,眉目间却已初见秀色,双目顾盼,流转间尽如秋水颜色。

“喂,你长点眼色好不好,”又一娇俏的少女音插了进来,“没看见照姐姐正同别人说着话呢。”

众人侧目,又见一红衣少女,是方才常攸虹观之面善的那位。那红衣少女同黄衣姑娘一般的年岁,眉目间却长得艳丽许多,眼波如风,颇有些凌厉的味道,此时正扯着黄衣姑娘的手,想将她拉回去。

“没有眼色的是你。”那黄衣姑娘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说罢,那黄衣姑娘一指常攸虹,道:“你没看见刚刚这个人在试探照影姐姐嘛,”边说着又瞪了常攸虹一眼,“哼,什么博学多才,八成是想试探姐姐同西域有没有关系。”

常攸虹失笑,这小姑娘性子直白,人却机警,但要说他试探照影……倒是欲加之罪了。还未待他开口,却已有人出声替他平反。

“阿弥陀佛,”说话的是了悟和尚,他朝那黄衣姑娘合了一掌,“石姑娘这却是冤枉虹少侠了。”

“咦?”那黄衣姑娘转头看向了悟,“你认识我?”

众人也都侧目看向了悟。

“三年前贵派举办演武大会,贫僧曾与恩师同上武当,与石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姓石……”方迢想了想,问道,“姑娘可是武当石掌门千金?”

“是啊,”那黄衣姑娘干脆地点点头,末了摆摆手,“别什么千金不千金的,听着规矩多,我叫石江浣。”

“石姑娘。”常攸虹抱拳道。

石江浣倒也没再给他摆脸色,只轻哼一声道:“好说。”

“我说你好歹也是掌门千金,”那红衣姑娘又拉了石江浣一把,“长点眼力好不好。”

“要你管!”石江浣用力一挣,瞪了红衣姑娘一眼,转而拉着照影撒娇道,“照姐姐你看他们啊……”

“江浣,”照影拉了她的手,摇摇头,“莫要任性。”

 

“三位见笑了。”见有照影安抚着石江浣,那红衣少女朝三人笑道。

“无妨,”常攸虹笑着一摆手,“石姑娘冰雪可爱。”

“我叫楚淼淼。”那红衣少女一抱拳,对三人自我介绍道。

“楚姑娘。”三人作揖,算是过了面。

“说起来,楚姑娘甚是面善,我们先前可曾在哪见过?”开口的是方迢,他语调含笑,若是不熟悉的听了,怕是以为用了什么老套的搭讪手段。

“方少侠,”楚淼淼便是这么误会了,她咯咯笑道,“这样的攀谈可是过时啦。”

常攸虹却若有所思,他先前以为只自己一人对这位楚姑娘面善,却不想方迢亦有此感,若是他们二人皆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常攸虹心下微顿,朝楚淼淼道:“楚姑娘今日下午可是……”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路经了南岸山道?”

“诶?你怎么知道?”楚淼淼侧目。

“啊……”经此一言,方迢也记了起来。

得到楚淼淼的确认,二人看向她的目光皆有些不同了起来——眼前这位十五六岁的娇俏少女,原来便是上午同二人擦肩而过的那位……“赶尸人”……

还未待继续同这楚姑娘攀谈些什么,只听一声“吱呀”轻响。厅门应声而开,胡姨站在门口,朝众人施了一礼道:“众位贵客,晚膳已经备下,请移步厅堂用饭。”

 

第二章:

众人遂随胡姨去往厅堂用饭,夜色已暗,只依稀辨清脚下石径,胡姨在前提灯引路,众人走在其后三两结伴。“月照寒江”二人结伴而行,均一幅目不斜视的正经模样;石江浣和楚淼淼两个小姑娘仍在乐此不疲地互相斗嘴,吵闹间就数二人声响最大;照影同了悟和尚正在说着什么,隐约可辨“玄机大师”四字;而尹元龙则转向了林鸿曾霓裳二人,十分热络地攀谈起来,常攸虹听到他已用上了“贤伉俪”三字,二人皆未反驳。

常攸虹和方迢二人坠在最末,看着前方熙攘的九人,方迢晃着手中折扇,低声开口道:“你对照影前辈关注甚浓?”

“那柄长剑不简单。”常攸虹直言道。

方迢折扇轻摇,回忆了一下那柄宝剑形状,顿悟:“你是说,她换了剑鞘?”

常攸虹点头:“那柄剑上有颗白玉宝珠,绝非凡物,这位前辈故意将剑柄正面朝里挂在腰间,若不是走动间得窥一二,很难注意得到。”

“照影……”方迢细细嚼着这二字,“如此特殊的名字,若非泛泛之辈,怎样都该在江湖中有点名声。”

“不见得,”常攸虹摇头,“这位前辈遮面挡剑,看来便是不想让人知晓其身份,‘照影’这名字,怕也未必是真名。”

“也不尽然,”方迢此番倒有些不赞同,“若真是化名,该化个平凡无奇的名字比较妥当,‘照影’这二字,实让人过目不忘啊。”

“照影……惊鸿……”常攸虹想了想,突然道,“照影我虽不知,只‘惊鸿’二字……我记得十数年前有位叫林惊鸿的侠客,好像同玉蟾宫还有些渊源。”

“林惊鸿……”方迢摇摇头,没有任何印象,接着转向常攸虹,笑道,“十数年前我们才多大,你那会儿还在西海峰林当野人,怎会记得如此事情。”

“你才野人。”常攸虹斜睨了他一眼。

末了声音有些沉了下去:“是爹爹同我说起的,他同上任玉蟾宫主私交甚笃,经常去宫中作客,有时会去指点一下玉蟾宫弟子的武艺,”常攸虹回忆着,“那林惊鸿好像是哪位世家弟子,正巧客居玉蟾宫,爹爹也顺便指点了他两招。”

“‘剑式有余,心性不足’。这是后来爹爹对林惊鸿的评价。”

“能得白大侠一句‘剑式有余’,已是了得,”方迢叹道,“只是这些年怎从未听说过江湖中还有林惊鸿此人?”

“前有魔教大光明宫,后有苗疆五毒教,那位林前辈想来……”常攸虹也叹了口气。

方迢点点头,亦明了,不再说话。

 

二十年前大光明宫之乱被上代七剑遏制,然乱象横生的那几年间,被苗疆兴起的五毒教浑水摸鱼,收了渔翁之利。因其功法诡谲手段残忍,短短几年便恶贯满盈,更听闻五毒教中有将活人炼成“毒尸”的法子。“毒尸”者,样貌丑陋却身形高大,心智全无但蛮力强横,且中了招也不伤不死,极难对付,再加上五毒教那些骇人听闻的蛇虫毒物,很是在中原兴风作浪了一番。

然十年前武当门下集合有志之士,杀上南疆五毒总坛,双方胶着近一载后,终于使特殊法子歼了那群人形兵器,攻下圣殿,灭了五毒教派,这个以诡谲残忍著称的苗疆门派,在中原终归只昙花一现。

“说起五毒教,”方迢想了想,“江湖中似只盛传,当年武当率众剿灭五毒教,但具体如何行事,以及当初的涉事人众,似乎至今都保密甚严。”

“该是后怕幸存教众反扑,”常攸虹道,“听闻当年五毒教众为其教主蛊惑,被鼓噪得性情狂热,不辨是非,甚至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五毒总坛被破后,许多狂热的教徒甘愿以自身献祭,蜕变成‘毒尸’,以为殉教,更有少许幸存者潜伏中原武林,伺机报仇,光复教派。”

 

说道这儿,常攸虹长叹一声:“二十年前魔教之乱,十年前五毒之乱,年前的魔教反扑,”他摇摇头,“也不知何时才能天下清平。”

“啪”地一声,方迢敲起折扇,语调带笑:“入天道盟作客数月,想不到你竟生了如此……年轻的想法。”

常攸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一入江湖身不由己,终不过以杀止杀,你不必嘲我,这点我分得清。”

方迢侧目看向常攸虹,见他双眸清澈,毫无纠结犹豫之色,瞳中敛着坚定的光。

却听常攸虹语调一转,轻叹道:“但这些日子我也看到……邪教扩张,教派之争,终绕不过牺牲平民,我们这些江湖中人,算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出了何事都与天无尤……但终究,无论是西域还是中原,无论是魔教还是五毒,也都是性命,”他复又长叹,“还有那些被无辜波及的百姓……却是枉造的杀孽了。”

方迢目中笑意淡去,凝成郑重的颜色。这还是他第一次真实地触摸到这位七剑之首的内心想法。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眉目间依稀有着少年的意气,却做着最严酷的决断。在那样绝境围困的情况下,他剑指魔教,杀伐果决,率领七剑杀出血路,剑下亡魂无数。

却原来在常攸虹的心中,“终究也都是性命”——在他眼中,生命是平等的。原来这个冷静到近乎冷血的七剑之首,一直有着如此天真的坚持。天真……却崇高。

他看着常攸虹,目光炯炯:“你既赞同以杀止杀,可想过……”

“什么?”常攸虹等了半晌不见其下文。

方迢目中闪过几息明灭的暗光,终归平静:“没什么。”

他看向前面带路的胡姨,对常攸虹道:“到了。”

 

一炷香的路程后,众人到了饭厅。

“哇!”甫一入座,便听那位红衣姑娘楚淼淼一声惊呼,见她微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颇有些享受地嗅了满桌的饭菜香气,语调惊喜,“清蒸江团、东坡肘子、水煮牛肉……啊,这个!这是油爆猪片!”

“楚姑娘好眼力,”先前只沉默着引路的胡姨闻言,微微一笑,“正是这几样菜式。”

说罢,她朝众人行礼道:“此间已至川蜀地界,山河交汇,潮湿露重,老妪特意做了些辛辣祛湿的食物,亦炒了些寻常中原清淡菜式,若尊客们有不食辣者,自可享用。”

“哈哈哈哈,不愧是如此大手笔的硕月公子!”接话的是浑身金玉叮当的尹元龙,他率先朝着辣菜那半边走去坐下。

这位尹老板身量颇丰,侧看去竟像一人占了两个位置,落座后将手中的紫玉核桃捏得“喀啦”作响,笑道:“连宅中一个管家老仆,都招得如此细致熨帖。”

“所谓‘人间有味是清欢’,”挑了淡菜那边的书生林鸿也朗声吟诵,语调间对硕月公子颇有神交之意,“观此宅中格局,尊主人想必是腹通文墨,胸有沟壑,却竟不拘泥于‘君子远庖厨’之古法,于吃食一道,亦是精细非常啊。”

 

常攸虹注意到,照影和曾霓裳两位女子也坐在了中原菜式那边。而那位武当石大小姐也坐在了清淡的那半边,同嗜辣的楚淼淼正巧邻座。

闻言,石江浣仗着离那二人颇有些距离,扯了扯身旁楚淼淼的袖子,翕动双唇轻声道:“那个土豪老板就算了,他见谁都这样恭维,”说罢,撇了撇嘴,“这酸书生怎么也跟着掉书袋,不就是一桌饭菜么,还能被夸出花来。”

楚淼淼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明媚的眉眼映着笑颜更显艳丽。

“江浣,”二人身旁的照影闻言,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轻声道,“莫要无礼。”

一旁的了悟和尚耳力亦佳,听得三人互动,投去目光,看了石江浣一眼,尚带了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你……你干嘛这么瞪我!”石江浣被了悟这一眼看得一怔,随即气道。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笑着道,“贫僧眼风不慎,致使姑娘生了误会,这厢向姑娘赔礼了。”

“你……!”石江浣气急,皱着纤眉想要同了悟理论。

“江浣!”见她气得有些冲动的模样,照影忙拉住了她,语调中带上了些呵斥的意味。

石江浣一听,气焰顿时弱了下来。她虽贵为武当掌门千金,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性子冲动易怒,但到底出身眼界摆在那儿。客居他处,随行又皆是不甚熟识的江湖人士,若她此时冲动发难,丢了自己面子事小,若是让众人落了个武当掌门教女无方的印象,便是掉了武当门面。她被照影如此一斥,立时便平了气焰,只冲了悟和尚“哼”了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将那处四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被常攸虹强行归为“不能吃辣”的方迢摇着折扇,轻笑出声:“想不到了悟大师一介高僧,倒是艳福匪浅。”

常攸虹夹了一片眼前的水煮牛肉,边斜了他一眼,看着方迢那副看好戏的模样,只摇头道:“了悟大师性情随和,与寻常高僧颇为不同。”

“可不是,”听他提起寻常和尚,方迢顿时来了兴致,凑到常攸虹跟前,低声道,“大概三四年前吧,我奉命下山,结果折返的半路遇上了一批少林和尚,个个宝相庄严气质凛然,往地上一供都能当活佛了,他们认出了我魔教护法的身份,足足追了我五十里地啊!”

“五十里地……”常攸虹闻言也砸了咂舌,“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我使计甩掉他们咯,”方迢苦着一张脸,“杀不能杀,跑又跑不过,幸好他们不知我戴着人皮面具,我寻了个地方改换装束,总算摆脱了他们。”

 

常攸虹闻言微微一怔,听得他这番话,突觉往日里一些刻意被忽略的事情,在此刻突然涌了出来。方迢卧底魔教十年,晋升大光明宫首席护法已有三年。不过七年的时间,一个家破人亡时尚是稚童之龄的孩童,便从魔教底层,一路升至首席护法。

常听他以戏谑且轻松的口吻说起某些十年间的往事,纵使明白其间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但今日听得他一番言语,常攸虹突然意识到,他到底还是太低估了方迢此十年间的凶险。他虽明白方迢在十年间如何在魔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行一步皆是千般思量万般凶险,却如今突然想到,方迢所经历的,恐怕比他想象中更要艰险——他的敌人不仅来自魔教,更来自中原武林。

身居魔教高层,他是七剑卧底,待上待下皆提了十二万分心思掩藏真身;而入了中原武林,他便是魔教首席大护法,自是历经千般坎坷追杀。

他游走在黑白的间隙中,不辨来路,不问归途,更无处容身,已有整整十年。

对于这些,方迢毫无避讳,但也绝口不提。而他身为七剑之首,身为方迢肝胆相照的挚友,却时至今日方才惊觉,卧底十年,其间真正的艰辛之处。

方迢见常攸虹突然愣怔地看着自己,端着酒盏的右手微微一倾,洒出几滴酒来。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他轻晃手中酒杯,语调带笑,却低沉非常,“不到迫不得已,我从未主动向中原武林任何人动过手——我从不否认自己做了十年魔教首席大护法跳跳。”

常攸虹看见方迢猛地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侧头朝他笑道:“但我这一生,都只是青光剑主方迢。”

常攸虹脱口而出:“不!”

心知他误会了自己怔忪间的含义,常攸虹脱口否认:“我并未质疑你!”

“我只是——”

然后方迢看到常攸虹转头,缓缓地,朝他绽出了一个,充满温柔与……歉意的笑容。

“——感到抱歉。”

常攸虹,居然在道歉?方迢脸上那仿若面具一般的轻佻笑容,在那一瞬间凝固。

“阿迢……抱歉。”常攸虹定目看他,满含真挚,“我该早些发现的。

“这些年,你受苦了。还有,欢迎回来。”

“哐啷”一声,方迢手中酒杯跌落,摔得粉碎。

 

——你受苦了。

方迢目光怔忪,似是闪过瞬间的恍惚。片刻后,他勾了勾唇,似是想同往常一般以轻笑作应。却以失败告终。

他在魔教卧底十年,终日以假面示人。他以为终此一生,都再无法摘下这般面具。

蓦地,他仰起头,以手覆眼。

——欢迎回来。

这两句话,他等了那么多年,等到所有的期盼皆被磨平,生死大敌已成灰烟。等到他以为,或许他这一生都将如无根浮萍,如世间一缕孤魂般,终生不得其道。

“多谢。”

常攸虹看到,方迢被手盖住的眉眼间,似是有水滴滑落,隐入鬓角,转瞬不见。

 

第三章: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已逐渐热络起来。常攸虹二人因动静不大,各座又相隔不近,方迢先前的异样并未掀起波澜,而二人又皆是心细自持之人,不过转念间便将情绪收敛妥当,再抬头时,便是寻常模样。

“哎,”方迢拨了拨盘子里的清炒菜心,很是遗憾地叹道,“之前养伤已经连着喝了月余的小米粥,没想到如今到了川蜀地界还是只能吃炒青菜,天道不公啊……”

“你也知道你是带伤之人。”常攸虹对此报以嗤笑,显是想起了在南京时方迢的一番折腾,微眯了眼。

“哎呀呀……”他眼珠一转,伸手夹起一筷红油油的东坡肘子,特意在方迢面前晃过,又将筷子停在眼前端详片刻,口中发出赞叹,“这肘子汤汁乳白,肉质细嫩,”复又把筷子向鼻前一摆,很是享受地嗅了一记,“嗯……兼之肉味醇香。”

说罢,眼风瞟过一旁悄悄咽口水的方迢,动作夸张地把那块肉往嘴中一送,咀嚼间带着满意的笑意,直教方迢看得食欲满腹。方迢看看那边吃得口齿流油的常攸虹,再看看自己面前的青菜炒蘑菇,撇了撇嘴。

“啧……好你个小肚鸡肠的常攸虹。”

“哟还有这凤爪,”却见常攸虹仍不罢休,夹起另一盘红油凤爪,又是那般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色泽酱红……”塞进嘴里咀嚼两口,“嗯……芡汁饱满,着实人间美味。”

方迢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这番做作的幼稚行为嗤之以鼻,并以二字回应:

“呵呵。”

话罢,他不再理睬常攸虹,转头向右手边的书生林鸿攀谈起来。常攸虹忍着笑意,将盘中菜肴扫光。

 

“虹少侠真是……同传闻大不相同啊。”却听身旁传来一个醇厚的男声,尚且带着忍笑的语调。

常攸虹侧头,看向身旁坐着的男子,那人一袭银白长衫,金丝勾边,隐着一股沉稳的奢华。

“赵前辈见笑了。”常攸虹看到那人背上的弯型兵器,明了此人身份,不好意思地笑笑。

“少侠好眼力。”赵月澄轻笑着赞道。

“是前辈侠名远扬,”常攸虹低笑道,“在下仰慕前辈英名,一双梅花弯钩出神入化,无形无影。”

“哈哈哈,”赵月澄笑得畅快,“虹少侠过誉啦,江湖传闻不可尽信,我这武艺可尚未到‘无形无影’的地步,不过是‘九轮月’的材质有些特殊罢了。”

“哦?”常攸虹虚心请教,“不知是何等特殊之法?”

话一出口,他便已觉不妥,个人独门功法与兵器一向是江湖机密,如此贸然发问显有失礼之嫌:“抱歉,在下唐突。”

“无妨,”却见赵月澄只无所谓地一摆手,甚是大度地同他解释了起来,“我的‘九轮月’与阿江的太极尺皆是同一材质,质坚刃薄,武得快了便像无形无影一般。”

“原来如此,多谢前辈解惑。”常攸虹真心实意地道谢,心中对这个宽宏不拘的前辈好感更甚。

常攸虹又看了一眼赵月澄旁的韩江,见他正同邻座的尹元龙聊天,而尹元龙另一旁的楚淼淼也不时加入,一幅相谈甚欢的模样。 

 

“胡姨。”满桌的觥筹交错间,常攸虹突然看到了悟旁的曾霓裳放下碗筷,向一直在厅中角落侍立的胡姨唤道。

胡姨走向曾霓裳,微俯了身听候吩咐。

“宴已过半,怎还不见尊主人硕月公子?”曾霓裳声音不大,语调却尖细易闻,发问时颇见急切之意。

此言一出,酒桌间的推杯换盏声小了泰半。胡姨看着满桌宾客,自然知道众人这顿饭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想着可在晚宴上见到硕月公子,却不料这硕月公子竟是铁了心了不愿现身。

赴宴之人皆是为犀角而来,如今却迟迟不见主人,这曾姑娘看得出是个性子急的,第一个耐不住开口发问。

“曾女侠稍安勿躁,”胡姨行了一礼,口中安抚着曾霓裳,却是对着在座所有人说道,“公子只说时机合适时他自会现身,具体是何时,亦未告知老妪。”

 

“这硕月公子真是好大的架子。”只听又一声低哑的冷哼,众人侧目,见是那位从方才起便十分低调的韩江公子。

“在座好歹也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那韩江一袭黑衣,捻着手中酒杯,低笑中透着森冷的意味,“竟敢把我们在这儿晾一晚上——”

话音刚落,只见他通身气势一变,霎时寒气斐然,目含阴冷的犀利之意,直直地扫向正对处的胡姨:“——不知你们这位公子究竟是何方高人?”

他话意之森冷,目光之阴厉,瞧得正对面的曾霓裳都微微一怔,有些不自然地搁下手中长筷。然被他定定看着的胡姨却依旧神色平淡,连面上的褶皱都纹丝未动,目如古井般死水无波,只垂目答道:“老妪亦不知晓主人真实身份,一切宅中事宜皆是公子传信以告。”

 

话音未落,只见她微一抬手,轻抚了鬓角,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见她如此动作,常攸虹眉目一动,只觉那股异样的违和感再起,同初时远远瞧见这胡姨时一样,就仿佛眼前这个看着显已年过半百的老人,似是妙龄少女一般。

下一秒,他只听一声细微的破空声划过,轻得几不可闻。

“叮——”

常攸虹目光一动,随声看向厅中角落。一只灰白的老鼠正“吱哇”叫着不停挥动四肢,却挪不得寸毫。

其余人这才注意到,那只老鼠尾巴细长,拖在身后,远远看不清尾毛,却能见一支闪着寒光的银箸,直直钉在地上,没入地面小半,恰将那只灰鼠的细尾钉住,却又并未折断,只牢牢地钉死了它的身体,任凭它怎么挣扎尖叫都无法逃离。

席间有人轻吸一口凉气——这般暗器手段……而这个胡姨……也不过只是那硕月公子的仆人而已。

还不待有人说些什么,胡姨便开了口:“尹老板……”

依旧是那般平淡的语气,带着些老人的沙哑音调,在这一片安静中,竟让人听出了不寒而栗的意味:“区区鼠辈,何须老板亲自出手。”

众人目光转向尹元龙,见他平日里笑得一番和气的面上闪过几丝尴尬,袖口微动,似是收回了什么。大家心下了然,想是方才尹元龙手中握了暗器——而暗器的目标显然不会是那只被钉在他身后的老鼠——却被胡姨先发制人,一根银筷擦着他的身侧急射而过,瞬间便钉住了角落中那只灰鼠。

虽未一招毙命,然这手正中细尾的暗器功夫,却更起震慑之意。不过一瞬,众人皆戛然收声。气氛一时凝滞起来,厅中只余角落中不断传来的“吱哇”尖叫。

常攸虹目光一转,扫过众人,见在座有真心懵懂者——如那位不通武艺的林鸿公子;也有尚在愣怔者——如石江浣和楚淼淼两个小姑娘;其余众人却面目平静,神色淡然,皆一幅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唯有两人不同——那位被当众立威的尹元龙尹老板,以及方才正发问的韩江。

前者已在一瞬间调整了表情,目中却难藏几分愤愤;而那位韩公子却立时长眉倒竖,面露怒意——他就坐在尹元龙旁边,那支银筷方才亦是擦着他身子而过。韩江显是被那老仆的立威一击拂了脸面,咬牙重重地“哼”了一声,目中燃起怒火,死死地盯住对面的胡姨,似是下一秒便要拍桌而起。

凝滞的气氛渐渐染上了些一触即发的意味,已如弦上弓箭般——

 

“呵。”

一声轻笑,却似弓弦一松。

“胡管家真是心细如发。”

开口的是隔了一个座位的常攸虹,少年的脸上依旧是一派温和的笑容,他看向那位老仆,甚是随意地搁下手中长箸,端起一旁的酒盏。

“叮——”

又是一声轻响。

“吱哇!”

下一瞬,角落中老鼠的叫声瞬时尖了几分。众人再次转头看去,只见那只灰鼠已不知何时挣脱了尾上的桎梏,“吱哇”叫着,几个起落间便蹿得没了影。

只留那支本该钉在他尾上的银筷,却已不在原地,尖细的银筷被另一根木筷钉在了墙上。以它方才钉住鼠尾那样的方式,被钉在了墙上。

那个笑得一脸平和的少年正放下手中酒盏,面前的木筷已少了一支。一直不为所动的方迢却在此刻垂目轻笑,他敏锐地感觉到,厅中众人的目光变了。

七剑之首常攸虹,子承父业,在魔教的天罗地网中反将一军,带领七剑一举剿灭在张家界经营了二十年的光明行宫——这是听上去犀利得仿若只存在于坊间话本中的传闻。当众人真正见到这个不满二十,笑意温和而谦逊的七剑之首时,虽言语间恭维不断,心间却是存了犹疑的。

如今,这份存疑却被这轻松一击打破。此刻此地,比起七剑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剑技,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更骇人听闻。

这下才是真正的寂静。席间心思快的人中,已有的将目光转向了方迢,那个看上去比这位和善腼腆的七剑之首更深不可测的少年。

“哟,大家可别看我呀,”一声调笑响起,方迢“唰”地展开手中折扇,遮了面上轻佻的笑容,眨眨眼道,“区区脸皮薄,会害羞的。”

“……”

 

第四章:

“哟,大家可别看我呀,”一声调笑响起,方迢“唰”地展开手中折扇,遮了面上轻佻的笑容,眨眨眼道,“区区脸皮薄,会害羞的。”

“……”害羞你个头啊!

厅中寂静的气氛霎时由严肃转为了……诡异,连常攸虹都被噎得瞪了方迢一眼。始作俑者却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一幅无辜浅笑的样子,眉眼间挑起几分邪气,双眸滴溜转了一圈,将在场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复又听得一声轻叹,众人正以为那一幅不正经模样的方迢又要口出惊言,却见出声的竟另有其人。

照影,那位一直甚是低调的蒙面女子。

“硕月公子既为此间主人,又广邀各路豪杰于此,想来该不会是无信之人。”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带着她特有的温和气质,又不失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既然公子此刻重事缠身脱不得空……”这句倒是给了胡姨和众人一个大台阶。

台阶给完,照影面露笑意,转头看向胡姨:

“还请胡管家代为通报,我等——”她笑容温和,目光沉着但不摄人,只平静地在众人间扫过,却似有股莫名迫人的气势压来,同她如此沉静的模样判若云泥。如此一眼,竟让众人绝了反驳这“我等”的心思,连先前面色颇为愤愤的韩江与尹元龙都为之一滞。

常攸虹一顿,照影这般温和却又气势凌人的模样,此刻给了他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方迢打着折扇的手亦停了停,扫了眼侃侃而谈的照影,仍只笑着不言语。

“——愿在此处静候一日,”她唇边含了微笑,重咬了‘一日’二字,“一日之后,若是你们公子仍抽不开身……”

话音未毕,其中含义却已不言而喻。三两句话术,平息了此番一触即发的争执,更不忘施压于胡姨,半迫着定下了一日之期。话已至此,胡姨再不好驳些什么,只行了礼称“是”。

 

“咳嗯……”见先前的事情已告一段落,那位一向长袖善舞的尹老板站起身来朝大家拱手,仿佛忘记了方才的不快,脸上堆起笑容,打着圆场道,“既然硕月公子要明日才得空前来,不如今晚我们便在院中观景赏花,共品月色,也好不教此宅一番园林奇景白费。”

“大晚上的跑出去赏花……”那个武当大小姐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轻轻嘟囔了一句。

然在座大多是内力深厚的高明武者,皆耳聪目明,她话音刚落,尹元龙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脸上的褶子挤成一个怪异的模样。一旁的楚淼淼赶紧扯了扯石江浣的袖子,这位黄衣大小姐似是也注意到自己如此过于失礼,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嘴唇,脸上颇有尴尬之色。

“正是如此,能在这蜀中群山之地得见江南温婉之景,也是一大逸事,”方迢开口,只当未听到石江浣的嘟囔,兴致颇高地附和尹元龙道,“不过,这清风明月,尚需醇酒相伴,方才不负佳景啊。”

“二位言之有理。”常攸虹也适时出声,语调间是一如既往的敦厚温和,若非众人亲眼得见,绝不敢信方才那凌厉一击出自眼前这个少年之手。

他转头看向胡姨,笑着问道:“胡管家,不知贵府可备了美酒?”

“欸,虹少侠这可问错人了,”却见尹元龙挤眉弄眼一笑,“这硕月宅坐困江心,想来宅中所备不过寻常酒水,怎可入了在座各位英雄之眼?”

这尹老板看得出是个颇为记仇的性子,方才被胡姨一番动作拂了面子,已是内心愤愤,却敢怒不敢言。此刻有了常攸虹和方迢接话,常攸虹方才一手暗器又大出了风头,那方迢想也不会是什么易与之辈。这一下尹元龙便觉有了人撑腰,言语间已对此宅及主人多有贬低,却点到即止,并顺势捧了一把在座之人。

而胡姨自先前那一击试图立威被常攸虹堪破后,又回到了先前那副老仆管家的年迈姿态。被尹元龙截去了话头,其言语间又夹杂着对主人的暗讽,却未见丝毫恼意,只恭敬地立在一旁,不作反应。

尹元龙顺势接上:“尹某先前得了几坛上好的东阳酒,在此有缘得见诸位豪杰,也算是不辜负这美酒随我千里迢迢赶至此处,”因是鼓捣买卖出身,他的语调与笑容中颇有种令人舒适的讨好之意,“众位便当卖这些酒一个面子,赏脸一品,如何?”

话至此处,连常攸虹都不得不承认,这尹老板虽为人有瑕,说话做事却让人挑不出错处,无论捧贬皆恰到好处,不会让人产生不快之意,也实是当得起如此名头了。

众人本就存了顺水推舟的心思,更听得他这一番颇为讨巧的言论,皆欣然应允,连那位最为刁蛮挑剔的武当大小姐都不再说什么。

“各位尊客既有如此雅兴,东园的秫香园中有处假山,上建六角景亭,名为‘迎风’,乃是赏景极佳之地,老妪这便去为众位拾掇准备。”说罢,这位管家的身影便退出了厅堂。

 

这老仆推门而去,夜晚的江风倏地灌入屋中,众人只觉凉意灌顶,清爽沁脾,似是连带吹走了先前那份抑人的沉闷,皆觉心头一松。

席间众人又三三两两地聊了起来,皆心照不宣地将先前的不快抛之脑后,桌上气氛热络更甚之前。

赵月澄本是豪爽近人的性格,倒也同隔着的尹元龙聊得投机。一旁的兄弟韩江却只垂头吃菜,仿似隔着他正高谈阔论的二人不存在般,这幅冷淡的模样倒是同先前阴冷古怪的脾气不甚相同,连对那位与他并称“月照寒江”的赵月澄都不假辞色的模样,只偶尔抬头应他两句。

同样甚是低调的还有照影与了悟二人,却不似韩江那般游离方外,尚不时低声交谈几番,倒是与旁边笑语阵阵的两位少女成了鲜明对比。

 

二人的另一边是曾霓裳与林鸿这对“伉俪”,常攸虹留心多看了两眼,突觉二人状似亲密的互动间微透着古怪。那位曾姑娘对林书生很是体贴入微,甚至细致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夹菜添茶皆她亲力亲为,且仿似全身心放在林鸿身上般,但凡他多吃两口的菜肴,便会替他夹满满一筷,杯中茶水更是从未见底,多抿两口便会被她添上。而再观林鸿,虽看似早已习惯她这幅做派,却仍能从些细微的动作间看出这位书生的局促之意。

“怎么,羡慕人家伉俪情深啦?”方迢见常攸虹的注意一直在林、曾二人身上,抿了一口茶水,轻声笑道。

常攸虹摇了摇头,观这二人的互动,皆是这曾女侠一方的“伉俪情深”,林书生那儿,用“相敬如宾”都稍显轻了。

但此刻他们二人座位就在方迢旁边,不便多言,常攸虹便一笑将此言略过,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可有注意到这府中仆从的怪异之处?”

方迢眼睛一转,道:“你是指,仆人太少了?”

“与其说仆人太少……不若说这府中像是只一位年迈管家打理,我们从正门入偏厅,又从偏厅至这正厅,竟是一位杂役仆婢都没见到过,餐桌上亦无婢子侍立添茶,再听先前胡姨所言,连这一桌菜肴,都是她一人所做。”

方迢明白他想说什么,执着扇骨轻敲掌心,接口道:“而且,方才她竟亲自去拾掇迎风亭,转身便将我们这群贵客抛下,若是府中另有人手,绝不至于此。”

常攸虹点头,复又皱眉:“这犀角宴……古怪颇多。”

方迢耸耸肩:“可不是,一个将自己名字刻在牌匾上的硕月公子,一个暗器功夫如此犀利的老仆,竟已是我们可知的全部了。”

“硕月……”常攸虹脑中似乎闪过什么。

 

正沉吟间,胡姨推门而入,告知亭台已收拾妥当,众人于是陆续离席朝外走去。

常攸虹与方迢二人落在最后,待人离去得差不多,二人拐向了厅中角落。只见那根银筷仍旧被死死地钉在墙上,方迢走上前,使力将木筷拔出。 

“啧,好霸道的劲力。”方迢掂了两下手中的木筷,笑赞道。

“只霸道矣,”常攸虹叹了一口气,“我还尚未到能收放自如的功力。”

方迢知他并非推诿,乃是真心实意的谦逊,笑着摇摇头:“这便是你要求太高了。”

话虽如此,他却知常攸虹脾性,未再接什么。

“阿迢,你来看这根银筷。”常攸虹将银筷递到他面前。

若论银筷本身,不过是根普通的筷子,最多雕工色泽不错,看得出这位硕月公子很是大手笔。方迢一眼扫过,目光凝在了木筷尾部,除了一个被常攸虹以木筷钉出的小洞以外,尚有两根细小的划痕。那两道划痕细微非常,几不可见,从筷尾往前,只半寸不到的长度,间隔甚窄,划痕上的银漆有一丝剥落。

“这是……”方迢细细看过,皱起了眉,不慎确定地道,“……机括的痕迹?”

“我不确定,”常攸虹摇摇头,“机括之类我不甚熟悉,但这划痕有异,绝非寻常磕碰可造成的。”

二人边说边往外走去,机括之说涉及到了他们不熟悉的领域,有些棘手起来。方迢沉吟片刻,道:“其实细想起来,那胡姨看着年事已高,虽然步伐轻健,但不像会武功的样子,这也是我先前对她不甚关注的原因,想来其他人也是如此。”

前来赴宴的不乏成名已久的侠客豪杰,胡姨那一招暗器能技惊四座,除了的确劲力霸道、去势奇准以外,更多的却是出人意料。众人在此之前皆由她引路,若她身怀绝世武艺,早该从步伐举止间就漏出端倪,然她除却精神与体态比寻常老人健硕一点外,再无其他特别之处,亦不像神功加身的模样。若非如此,她那一招暗器怎么都不会让人如此震惊。

常攸虹赞同道:“所以,她有可能的确不谙武功,只是借机括之力弹射,才能发出如此暗器。”

“虽是如此,”方迢却依旧皱着眉,“机括制造法门极难掌握,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弹射类机关,遑论那些精细的材料零件,且不提劲力,这般准头已是难得。”

他说的这些常攸虹也心知肚明,却只点点头,未再多言。许是性格使然,抑或为了谨慎行事,在线索未明、无法得知真相全貌前,常攸虹从不过多地评价或论断,就如同当时在金鞭溪客栈对待马三娘那般。

 

硕月宅以东、中、西三园划分,皆有石桥门洞相连。以中园为主,主厅便建于此园;东园既为入口之地,亦是全园景色精华所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之景皆浓缩于此园。夔门山景雄阔、道路奇险,加之百尺之下的长江湍流,一路行来只觉横夺天堑,稍有不慎便殁于天威、尸骨无存。却怎知这天险之地竟能看到如此奇景,宅内园林春景如画,端的是温婉祥和、韵味非常。莫怪连那林书生都对硕月公子赞赏有嘉,如此景观布置实是别出心裁,一道宅门,生生隔出了两个世界。

宅中更有三大园景,其一便是占了东园大半的秫香园,以林景包围流水、以流水环绕山石,全园最高的“缀云峰”便立于秫香园中心,而缀云峰上的迎风亭,便是今晚赏月之地了。

二人拾着假山而上,迎风亭便近在眼前。飞檐为顶、塑木为柱、岩石为基,立于高处,六角飞檐如欲腾的鹏鸟般,给这温婉碧玉的园景添了几分恢弘气势,更是相得益彰。

亭中开阔,石凳石桌已布置妥当,常攸虹惊讶地发现,那胡管家还细心地备了条方木长几,于上置了文房四宝同一盏未燃的油灯。四角皆挂了照明的宫灯,照亮了灰蒙的夜色,却并不刺眼,朦朦胧胧地悬着,恰是与天上弯月交相辉映。

“虹少侠、方公子。”站在亭边的了悟和尚见了二人,点头道。

二人亦点头示意,刚一踏入迎风亭,便听身后风风火火的声音传来:“劳各位久等。”

只见尹元龙、赵月澄以及韩江正捧着酒坛爬上假山,想是“月照寒江”二人方才同尹老板回房取酒而归。

 

第五章:

此时已近月底,夜色深沉,银月如钩,高悬暮色之中,微一抬眼便觉勾得人心底发痒。暧昧的月色映着四角的宫灯,给亭中铺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周身都似拢着浅色的光晕,连赵月澄同尹元龙这般线条粗犷之人都柔和了起来。

或许正是如此,向来看不惯尹老板市侩做派的石江浣都对他抛了成见,一闻美酒香气,便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江湖儿女一向不拘小节,亦不待见那些弱不禁风的闺秀做派,这会儿见了小姑娘如此动作只觉直白爽朗,皆颇为喜爱。

众人各自分了杯酒,便三三两两地坐下品赏。众人中最豪爽竟要数那位红衣的年轻姑娘,只见楚淼淼长袖一拂,便坐上石凳,晃了晃杯中酒水,凑着月光一瞧:“嗯,色如纯金,果然是上品金华东阳酒。”

只见她仰头一气喝光,眯着眼回味了一番:“味甘而性纯,有清无涩、有甜无俗。”

细品之后,见她眉开眼笑地朝尹元龙道:“还能再来一杯吗?”

“哇,这酒不辣诶!”听完楚淼淼的评价,石江浣亦举杯抿了一口,遂惊喜道。

“东阳酒味甘却后劲十足,”一旁的照影拍了拍石江浣的肩膀,“江浣,万不可贪杯。”

“嗯嗯知道啦,”石江浣学着楚淼淼的模样一饮而尽,而后亦小跑到她身边,冲着尹元龙喊道,“我也再来一杯!”

尹元龙见两位小姑娘对这酒倍加推崇,“哈哈”一笑,放下手中正揉捏着的紫玉核桃,给二人又倒了一杯,脸上满是得色。照影看着两个凑在一起的小酒鬼,笑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照影前辈对石姑娘和楚姑娘倒是照顾有嘉,”方迢看着那处三人的互动,笑着晃了晃杯中酒水,“像是奉了石掌门之命下山看护的。”

“像是如此,”常攸虹点点头,抿了一口酒水,唇齿清香,“不过石姑娘倒罢了,那位楚姑娘……”

常攸虹看着楚淼淼在亭中翩翻的红衣,便想起下午瞧见的那位红衣赶尸姑娘,纵使心底疑虑,但见她正同石江浣聊得欢畅,也不好上前询问,只将疑问压在了心底。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话题转至莎丽的伤势,常攸虹摇摇头道:“听岚儿的意思,纵使寻到那苗疆草药,窦逗亦只有六分把握。”

方迢想起金鞭溪受托之后,自己背着那个紫衣少女昼夜奔袭,她伏在自己背上,他那么近地感受着她生机的流逝。到后来,她连呼吸间都充斥了冰冷的寒意,那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地以为她会从此断了生机,她却异常顽强,纵使呼吸微弱、体冷如冰,却一直在努力地支撑下去。

想起那个命运多舛,却顽强如松柏,丝毫不逊于任何男子的紫衣少女,他长叹口气,与常攸虹碰了一杯:“敬莎丽。”

常攸虹亦想起了那位毅力惊人的紫云剑主,更想到当年自己无奈之下让马三娘继续李代桃僵的法子,心中糅杂着愧疚与敬重,也轻叹一声,与方迢碰杯:“敬莎丽。”

二人一饮而尽,方迢突然想道:“窦逗、小岚同莎丽去了苗疆采药,大奔应该也跟去了,倒不知云达最近如何,云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常攸虹摇摇头:“我亦有段时日未和他联络了,但听岚儿上次提起,云夫人的琴弦断得彻底,已很难修复,他们二人去了西域寻冰蚕丝重作琴弦,还问起岚儿要不要带点回来。”

玉蟾宫主薛岚四艺精通,尤为好琴,这已不是江湖上的秘密,更遑论他们这些至交好友。

“西域……”方迢听得这二字却略一沉吟。

“你可是在想西域魔教的总部?”常攸虹见他如此,问道。

“魔教原名大光明宫,总部便建在西域,当年东方行甫在张家界被父亲他们重伤,无力返回西域,才会就地启用原先的分坛,改建光明行宫的。”方迢晃着手中酒杯,皱起眉头,“我们此番不过剿了行宫而已,西域总部却半点未伤,但也没见他们有下山报复的迹象。”

“话虽如此,但教主、少主,以及猪无戒、牛旋风那几位高阶护法都尽数身亡……”常攸虹想了想,看向方迢,“近几年中原武林对魔教总部的资料实在知之甚少,你那里呢?”

方迢摇头:“我在魔教十年,从未去过西域总部,”微微一顿,他继续回忆道,“当年东方行甫南下张家界,算是教中精锐尽出,正因如此,光明行宫仅用了十年便已发展得可与西域总部匹敌。听说西域总部只留了两位高阶护法,是一对不得东方行甫宠爱的兄妹,算是留守,亦是放逐,这十年来总部教众也有很多来投奔行宫的,便是因为觉得待在那对兄妹手下无甚前途。”

“兄妹?”常攸虹皱眉,“爹爹倒是未同我提过,想是那二人不成气候?”

“这么说也没错,”方迢想了想,“我零零碎碎听过他们的一些事情,哥哥叫日升,妹妹名月恒,姓什么已无从得知,合称‘日月双璧’。听说那哥哥性情同教中其余人格格不入,一力阻止当年向中原的扩张计划,妹妹倒是赞成东方行甫的主张,但毕竟哥哥已遭东方行甫厌弃,想来是被连累放逐,看守总部了。”

“日升月恒……”常攸虹摇摇头,“毫无印象。”

“这也难怪,”方迢叹了口气,“日升听起来似乎是个讲道理的,无甚野心,也不赞成扩张,而月恒有哥哥束缚,或许这些年来也放弃了野心。比起魔教其他人作恶多端、臭名昭著,这二人在中原无名可以理解,更何况近些年我在魔教内都得不到二人的消息了,可能闭关遁世了吧。”

常攸虹点点头,不再多言。听起来似乎西域魔教已不成气候,但他亦未掉以轻心,决定回天道盟后便将调查西域魔教的事宜提上日程。

 

他二人这厢聊着,却见已在亭内山内各处晃过一圈的石江浣,开始慢慢朝二人晃了过来,脸上尚带着些不太情愿的表情。常攸虹同方迢对视一眼,皆未开口说什么。

“那个什么……”这位武当大小姐在二人面前站定,有些扭捏地开口,“那个……下午对不起啊。”

二人一愣。

石江浣十分不情愿地继续道:“先前,先前误……误会你们唐突了照影姐姐,我……我道歉!”

想来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平时甚少做道歉这种事,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这番口吃更让她无地自容,说到后来这位石大小姐的脑袋已快垂直胸前。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声轻笑,石江浣听得轻蔑,抬起头怒视。她见那位罪魁祸首正打着扇子,眼中波光流转,仿佛映着月色般,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你……你笑什么!”石江浣怒瞪方迢。

“在下并未笑。”却见方迢一脸无辜地否认道。

“你明明有笑!”石江浣顿觉自己被耍,瞪着他上前一步似要理论。

一旁的常攸虹眼见战火将起,忙轻咳一声,道:“石姑娘不必如此,先前的事情在下并未放在心上。”

眼见那石江浣依旧一脸怒样地盯着方迢,似是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常攸虹心中微叹一口气,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方迢打断。只见他“啪”地阖了扇子,作了一幅端重的样子,脸上扬起一抹诚恳的微笑,迎着这位小妹妹的怒火,很是恳切地开口道:“石女侠先前乃无心之言,我与阿虹皆未放在心上,倒是石女侠心直口快、性情豪爽,令在下佩服。”

多说好话总是没错的,果不其然,石江浣一听方迢如此的夸赞,脸上怒意顿减,却仍皱着眉,问道:“真的?”

“真的。”充满诚意的肯定。

见他的确异常诚恳的表情,石江浣已消了大半怒意,也觉自己方才该是听错看错,却仍旧狐疑道:“你刚才没有嘲笑我?”

“绝没有!”方迢矢口否认,语调表情实在令人信服。

“唔……好吧,”石江浣便信了这一番,想到方才方迢的两句夸赞,脸上转眼间便挂起了笑容,“算你有眼光。”

方迢那两句话赞扬皆说到了她心底,武当虽非宫闺豪门,但她作为掌门大小姐,要说从小前呼后拥、锦衣玉食丝毫不为过,便就此养成了刁蛮冲动的性子,父母又对她保护甚严,从不允许她独自出门,这尚是她第一次独自下山。石江浣早已对话本里的江湖充满好奇,而出于少女心态,她对那些英姿飒爽、不拘小节,豪爽更胜男儿的女侠尤是向往,奈何在家中她永远都是“大小姐”和“小女儿”。岂料方迢一番赞赏,简直将她夸成了心底向往的模样,更是叫了两遍“石女侠”——石女侠诶!这还是第一次别人叫她女侠!

常攸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笑得开花的石大小姐,对方迢瞬间便将她哄得多云转晴表示叹服,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佩服。

方迢眼风瞟过,眼中漫出笑意,挑挑眉毛。

——好说。

“咳嗯……”似乎注意到自己笑得有些失态,石江浣清了清嗓子,“既然我等皆是江湖中人,那便不该像寻常儿女那般扭捏计较!”

只见她握着酒杯,端起了一幅很是豪爽的样子,倒真有几分侠女风范,她朝二人敬道:“一杯泯恩仇!我先干为敬!”

常攸虹与方迢当然没有意见,也笑着道:“干!”

 

“原来你在这里啊。”又听一声清丽的女声传来。

楚淼淼一袭红衣在夜中更是夺目,她正端着酒杯朝三人走来,见到常攸虹二人后,朝二人示意道:“虹少侠、方少侠。”

二人朝她点头致意,楚淼淼转向石江浣:“一转身你就不见了,叫我好找。”

说罢,看着三人空空的酒杯,转了转眼睛,笑道:“怎么,二位少侠这是在同一位弱女子拼酒量?”

 

第六章:

“怎么,二位少侠这是在同一位弱女子拼酒量?”

楚淼淼与石江浣年岁相差仿佛,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石江浣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带着些气性与刁蛮;但楚淼淼却已很是一幅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模样,且比起石江浣那般不谙世事的单纯气质,这位楚姑娘的言谈举止显然更为成熟,却分寸刚好,稍显风情,却未流于风尘。同样一句话,从石江浣口中问出,便会是带了些认真却刁蛮的质问,而从这位楚姑娘口中问出,常攸虹二人皆能听出,只是调侃罢了。

“谁是弱女子!”石江浣十分不服气。

“是是是,”楚淼淼轻飘飘白了一眼,此等甚是失礼的动作,她做出来倒别有一番明朗,“是我口误了,石女侠大人不记小人过!”

方迢见石江浣又想发作,适时插口,笑道:“楚姑娘可要一起?”

“恭敬不如从命了。”楚淼淼露齿一笑。

 

于是亭边聊天的又多了两位少女,坐在了常攸虹与方迢对面。

令人惊讶的是,那位石大小姐武功平平,并无夺目之处,对武学招式竟是出乎意料地敏锐,且很是博闻强记,不仅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招式,就连一些成名已久的独门武功,她竟都能侃侃道来。而以常攸虹和方迢的眼光,自能看出她的很多见解皆一针见血,犀利异常。

常攸虹和方迢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这姑娘简直是部行走的武学宝典。楚淼淼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只垂目轻抿一口杯中美酒,并未多言。

“哎呀,不和你们说了,”说着说着,石江浣猛地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道,“你们怎么聊来聊去都是武功啊兵器之类的,一点都不好玩!”

说罢小姑娘起身告辞:“我去找照姐姐给我讲故事。”刚走没两步,石江浣回头,看着还坐在原地的楚淼淼,好奇道:“淼淼,你不一起来吗?”

“你先去,我一会儿来。”楚淼淼朝她摆摆手。

石江浣便未再说什么,转身跑开了。

 

“我算是明白你和照前辈为何一直寸步不离石姑娘了。”见石江浣已经走远,常攸虹长叹一声。这位石姑娘显然于武学方面天赋异禀——不,已经不是天赋异禀可以形容,简直似有特异功能般。

任何武学典籍、武功兵器,甚至只要是她见上一面的招式,都能牢记于心,追本溯源,一眼看出其中长处与不足,并举一反三。这显然已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常人若需做到她这般,非得累数年时日,功力、眼界、时间缺一不可,她却年纪轻轻便已得窥如此法门,对于武功招式的剖析彷如本能般,不需武艺大成,已得融会贯通之道。

这也正是这小姑娘的致命之处,她武功太弱,又心思单纯,对陌生人毫无设防,却偏偏身负如此绝学。怀璧其罪,若是被任何有心之人得知她这项长处……方迢亦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嘻。”楚淼淼朝二人一笑,不否认亦不承认,朝二人碰了碰杯。

仰头饮尽杯中美酒,楚淼淼复又朝二人笑道:“看样子大家还要在这硕月宅待上两日,人多口杂,江浣又喜欢到处乱跑,我和照姐姐可能顾不过来……”

“所以楚姑娘想将石姑娘托付给我们二位?”方迢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别说的这么严肃嘛,”楚淼淼笑得狡黠,“不过是多看她两眼,莫要让她跑去和不熟悉的人侃大山就好了。”

说罢,这位红衣姑娘朝二人挑挑眉,笑道:“二位都是七剑侠士,我们自是信得过的,其他人嘛……”

话至此处,二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应允了下来。

“既如此,”常攸虹看向楚淼淼,笑道,“在下亦有一事想请楚姑娘解惑。”

“哦?少侠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常攸虹想到下午山上见到的那位红衣赶尸女子,却又怕唐突相问太过失礼,斟酌了一下,迂回道:“楚姑娘与照前辈皆是武当门下?”

楚淼淼一愣,没想到常攸虹问的竟是这个:“不是啊,我同她们二人是路上偶遇,才结伴而行的。”

“那……”常攸虹想了想,措辞道,“今日下午楚姑娘可是路过了夔门南岸山道?”

“是啊,”楚淼淼有些不明所以,“你们方才不是问过了吗?说起来,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见他迂回至此,方迢已明白常攸虹想问的什么,便接口道:“我们今天穿巴陵县而来,走的南岸山道,途中……或许与姑娘偶遇。”

“或许?”楚淼淼仍旧有些糊涂,转了转眼珠,似是在回忆下午之事。

“——哦——”她拖长声调,一拍手道,“我想起来了!”

她笑着看向二人:“原来是你们呀,我白天正巧接了个尸体,路途不长,只送到巴陵,那家人因山道路窄不好抬棺材,又正巧被我碰到,想着一来一回也不费时,便接了下来。”

“……”

“……”

听得这位红衣俏面的小姑娘如此平常地谈论这事,常攸虹与方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常攸虹清了清嗓子,暗暗笑叹一声。先前他们还怕直言相问太过唐突,但见这楚姑娘本人只当平常事侃侃而谈,倒是他们二人拘泥世俗眼光了,便摆了平常心,问道:“楚姑娘的手艺好生特别,可是湘西赶尸门下?”

“唔……不算吧,”楚淼淼沉吟一番,“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们是第一个问我的,我以为你们中原人都挺忌讳这些东西呢,我连照姐姐和江浣都没有讲过,只对她们说有事离开。”

听她说道“你们中原”,常攸虹倒是吃了一惊,但细细想来,这位楚姑娘眉目间虽还未完全长开,但看得出五官生得妩媚,要说并非中原人士,倒也说得通。

“我是……被我师父捡到收养的,是他传的我这门功夫,”这厢楚淼淼已经打开了话匣子,“要说赶尸……也算吧,但应该和湘西那些小老头儿不太一样。我师父教我用一种虫子,听说该是叫‘蛊’之类的,只能种给尸体,而且必须是新鲜的尸体,然后我用铃铛驱动蛊虫,看上去就像是尸体自己走了起来——本来不用铃铛也是可以的,但太耗内力,而且这铃铛的声音可好听了。”

纵使有过心理准备,听着小姑娘大谈“新鲜的尸体”,二人仍旧觉得有些诡异。

“而且我们这个法子比湘西的小老头好用多啦,他们的限制太多了,又要男的又不能长得漂亮,还只能晚上赶路,白天就走不动了,还得把自己塞进那么丑的黑袍里,”楚淼淼撇撇嘴道,“还是我们这个蛊虫方便,就是太难养了,如今这世上怕是仅此一只,喏,就我手里的这只,还是师父留给我的,每次用完还得引出来,好吃好喝地供着,除了你们两个人,我还从没给别人看过呢。”

常攸虹颇有些受宠若惊道:“蒙姑娘厚爱,感激不尽。如此世上仅此一份的贵重之物,姑娘还是快些收好罢。”

他看着楚淼淼的动作,突然想到了什么:“令师……可是师从南疆五毒教?”

“我不知道,他没同我说过,不过……”楚淼淼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奇异,“你说的那个五毒教我听说过,在苗疆那块他们都叫它‘五仙教’,你若是到那个地界还敢叫‘五毒教’,嘿嘿……”

听到这里,方迢皱起眉头。他听过‘五毒’‘五仙’之分,也听说五毒教对苗疆控制甚严,最严苛之时但凡在苗疆的地盘上说一句“五毒教”,都会遭受灭顶之灾。但他万没想到,五毒已灭教十载,苗疆地界竟还有如此说法,莫非……

还未待他说什么,常攸虹便已开口相问:“莫非五毒教在苗疆尚有留存?”

楚淼淼的下一句回答便让二人将心放回了肚子里:“那倒没有,听说自从十年前五毒教被中原门派灭了之后,这几年就算是滇南那块都找不到教众的踪迹了。”

却听她复又说:“但这个教派在苗疆地位超凡,你们大概也听说过女娲娘娘抟土造人、舍身补天的故事,在苗疆的信仰里,五仙教便是女娲后裔,是正宗的神裔,所以直到如今,苗疆子民都无法容忍亵渎五仙教的存在。”

常攸虹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样子这便是你们想问的啦,”楚淼淼讲了许多话,将杯中酒水饮尽解渴,“那我便告辞去找照影姐姐了。”

方迢对这位直率健谈的楚姑娘似是甚有好感,笑笑道:“楚姑娘请便。”

待楚淼淼走远,常攸虹叹道:“五毒教……想不到灭教数载,在苗疆影响力依旧如此之大。”

“是啊,”方迢亦心有余悸,“听说五毒教在苗疆立派已超百年有余,一直与中原武林泾渭分明,那末代教主不知何故,竟想染指中原,甚至动用了那些惨无人道的法子,才遭了灭门的。”

 

正交谈间,突然听得亭子另一边传来一阵喧闹。

“哇!这幅画真好看!”

二人转头,只见那位林鸿书生正跪坐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张宣纸,纸上已有墨迹,二人看去时,恰见他收笔回架。

那方长几四周已围了数人,除了一直陪在林鸿旁的曾霓裳外,照影、石江浣,以及方才离开的楚淼淼也皆在旁边,那声惊呼便是楚淼淼发出的。常攸虹同方迢走近一观,亦皆发出惊叹,这林公子的画功果然拔萃。

一眼看去,便可见跃然纸上的亭中众人,着墨不多,却将众人神情体态勾勒得惟妙惟肖:对饮畅谈的常攸虹四人、月下独酌的照影、亭外假山之上的“月照寒江”和尹元龙,还有那尹老板手中的紫玉核桃,甚至是那位醉卧高石的了悟大师,都能看到他的衣袂垂下山石,仿似被风吹动,轻晃间带起褶皱,而那坛置于他身侧的美酒正微微倾斜,将落未落的坠感更是生动异常。天上一轮弯月更是寥寥几笔便钩于夜空,甚至可见远处绵延的夔门群山,远景近人,相得益彰。

“笔走游龙、气脉相通。”突然听得温和而清雅的声音。

众人侧目,只见照影微微一笑,开口赞道:“林公子实乃妙手丹青啊。”

听得她先前的八字赞叹,林鸿双眸一亮,看向那位白衣女子,惊喜道:“想不到照女侠亦是懂画之人。”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看到一旁的曾霓裳脸色一沉。

“懂画不敢当。”照影却只微笑,谦道。

常攸虹敏锐地感觉到,这位照前辈确是真心实意的夸赞,但其间好像隐着些许叹息之意,似是有些……怅然若失?

曾霓裳看着这二人一番互动,面沉如水,正要发作,却被一声突然的呵斥打断。

“你怎么回事!”

 

第七章:

“你怎么回事!”这一声呵斥冷峻而低哑,竟是从假山下传来。

众人走出凉亭,朝山下看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醉倒卧在山石上的了悟和尚,模样姿态同林鸿的画中相差仿佛。常攸虹眼尖地看到,画中那副将倒未倒的酒坛,此刻已全部倾斜,坛中美酒倾倒殆尽,但尚有几滴挂在山石之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坠。

“死秃驴!”那个声音再度开口,语中怒意更甚,众人顺着声音来向看去,见到了假山底下站着的“月照寒江”二人。

出声呵斥的正是韩江,他正怒目圆瞪,抬头瞪着石上的了悟,身上衣衫尽湿,发丝也被浸湿贴在脸上,活像方才淋了一场瓢泼大雨般。原是和尚的酒坛倾斜,倒了韩江一身酒水。

见了悟尚仍无知无觉地躺在石头上,韩江气急,想要跳上假山同他理论。

“阿江!”一旁的赵月澄忙拉住了韩江,他抬头看了眼醉得深沉的了悟,叹了口气,只得对韩江道,“了悟大师醉得不轻,并非有意,你且先回房洗澡换衣罢。”

“……哼。”被这位搭档一拦,韩江这般火爆脾气倒是真的听了进去,想着也不同这醉鬼理论。只见他周身功力一凝,发丝衣袂无风自动,周身腾起白雾,衬得这位本生得阴冷的韩江大侠柔了三分。韩江运功烘干了衣物与头发,却散不尽浑身酒气,他的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各种意义上的滴出水来。韩江干净利索地将外衣一脱,搭在手上,一刻也再等不及般,运了轻功扬长而去。

一旁的方迢却突然将头一扭,将视线从下方移开,看向另一边。

“怎么了?”常攸虹见他这般动作,不明所以,奇道,“那边有什么吗?”

“……没什么,”方迢将头转回,“方才听到那儿有声响,只是一只鸟飞过。”

 

众人目睹这一场闹剧,惊觉天色已晚,竟已亥时过半,皆纷纷告辞回房。常攸虹眼风扫过亭中之人,见林鸿已携了曾霓裳往外走去,路过照影身旁的时候,曾霓裳停了脚步,一双闪了光影的眸子紧盯着照影。

“曾姑娘,怎么了?”照影回以善意的微笑。

曾霓裳只盯着她看,双眸中似是凝着讥诮的暗光,巡梭在照影覆面的白纱之上,半晌,嗤笑一声,未言半字,转身离去。

“你哼什么哼!”石江浣见她对照姐姐这番态度,立时火气上涌,朝着她的背影怒道。

“江浣。”楚淼淼扯住她。

却见那本该也是个急性子的曾霓裳,听了这句挑衅之言竟未给半点反应,只顿了顿步伐,便头也未回地走了。

常攸虹见着几人间似是有古怪的暗潮涌动,不欲多言,也同方迢下了山。

 

宾客所住“留听阁”位于西园,穿过位于西园的三大园景之一“卅六鸳鸯洲”,便可见留听阁。

硕月宅共三大园景,东园的秫香园、中园的见山阁、西园的卅六鸳鸯洲,各有其特色。秫香园以木石相依、山水环绕为奇;见山阁乃是三园之首,占地颇大,却是以水为主,踏入此园,四周湖泊环绕,漫步回廊,穿过石桥,一个恍惚间,便如坠入了画中江南;西园的卅六鸳鸯洲中亦有水,却不似秫香园那般环绕相依,更不如见山阁那般腾挪了整个水乡之景,它只影影绰绰的一条溪流,穿过林丛,淌入石间,看似不见水迹,却见各处水流钻入涌出,又无处不在。

 

常攸虹抬头,看着雕花的门洞上嵌着“留听阁”三个大字,迈了进去。

“留听阁”占地不大,笼统不过半个卅六鸳鸯洲的大小,入口在西南角,踏着石桥穿过一条溪流,便可见留听阁。院中多种了树木花草,亦堆起不少假山石景,点缀着空旷的庭院,又不显拥挤,只作锦上添花。一条南北向的溪流隔开东西两方,名“留听溪”,溪上架着几座石墩桥。那道溪流不过丈宽,稍有些轻功的便可跃过,然踏上石桥,看着足下涓涓淌过的清溪,不时飘落几片脆叶嫩瓣,亦不失风雅情趣。

踏过“留听溪”,西北角处是“倒影楼”,以“楼”为名,实为宅院,内置三个客房,常攸虹、方迢、了悟各挑其一。倒影楼往南,穿过灌丛,便是“浮翠阁”,亦是三房的格局,林鸿同曾霓裳各占一间,另一间给了照影。出了浮翠阁,往东再过留听溪,有一个两屋的小院,石江浣和楚淼淼搬了进去,说是看上了此园之名“待霜亭”。

留听阁的正南方还有最后一座庭院,名“远香堂”,建的倒是比前三座都大,却事出有因,贯穿整个留听阁的溪流将这座远香堂一分为二,依旧以石桥为路。往东隔了两个客房,住着“月照寒江”二人,往西只南角有个房间,尹元龙便住在此处。

 

常攸虹同方迢二人穿过留听溪,便至倒影楼门口,互相告辞后回房。他推门走入自己房间,燃了油灯,先细细将房中打量了一番,心下暗惊。

这屋内家具竟都是由乌木雕成,文理自然,线条优美,那般顺着纹理刻成的木料上,隐隐现出羽毛兽面形状,且各具造型简练,虽不加繁杂装饰,却古朴华美,隐有一股厚重的年代感刻于其中。而细微的装饰之处,更是看得其匠人的繁华手艺,雕镂嵌描,皆为所用,而此不过一把小小的椅背,更不用提那三清画座屏:紫檀为底,蜀绣为屏,连那承绣的软缎皆以上等蚕丝而织,一眼看去便知是有价无市的奇宝。

常攸虹愣怔片刻,长叹一口气,对这个硕月公子的身份越发好奇了起来。他不再多想,走至床前铺开锦被,触手的沁凉顺滑更是提醒着他,不过一间客房,居然连薄被都以上等桑蚕结丝而制。

倏地,一封信件映入了他的眼中。信封上不着一字,就这样光秃秃地落在他眼前,他一愣,方才明白过来,这封信被夹入了叠好的锦被之中,唯有摊开被子才能看到。

他拿着信封走至桌边,凑着油灯,揭开信纸。陌生的字迹跃然纸上,横平竖直,仿佛临着字帖描摹般,若说特色,便是毫无特色。

 

预取宝藏,今夜子时,至中园见山阁。

 

常攸虹看着纸上的字迹,陷入沉思,“宝藏”二字,让他想起下午在简家村碰到的那位少年。当时他口中便提到了“宝藏”,且那宝藏之说由来已久,比硕月公子这犀角宴更早数年,他当时留了心,却因对钱财之物无甚兴趣,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但此刻看到这封信件,便由不得他不上心了。且不说这封信藏处甚密,夹于被中,如此即使有人进入他的房内,亦不会留心;便是这信件的措辞及意图,便值得推敲。

他屈指轻扣木桌,脑中闪过数念。信件没有落款,不见署名,更无从分辨笔迹。他从桌上拿过信件,起身出门,他要去确认一件事。

 

他扣响隔壁房门,方迢的声音传来:“来了。”

“你怎么来了?”方迢打开房门,见外面站着常攸虹,侧身让他进屋。

同他房间无二的布置,只细节处有差,皆是低调的奢华,常攸虹却无心其他,一眼便见到了方迢桌上燃着的油灯,以及灯下的信封。

果然。他冲方迢摇了摇手中的信纸。

方迢一愣:“你也收到了?”随即他走回桌前,边道,“我还没来得及拆开,信上写了什么?”

常攸虹将信纸放到他桌上,那边方迢已经拆开了他的信封。

“咦?”

常攸虹凑上前去,发现方迢那封信件,信封、信纸、笔迹皆同自己这封无二,内容却有所差异。

 

预取宝藏,子时二刻,至西园卅六鸳鸯洲。

 

方迢比对了一下两封信件,亦陷入了沉思。

相同的信封、笔迹、措辞,连主题都一样,却改了时间与地点……

“多想无益,不若前去一探究竟,”开口的是常攸虹,他看了看天色,“从这儿往见山阁约是一刻钟的时间,恰能赶上。”

方迢亦赞成此举。从他们所住的留听阁往中园的见山阁而去,单程约一刻钟的功夫,尚能在子时赶到,而从见山阁往回走至西园的卅六鸳鸯洲,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如此一来,他二人便可按着信上的时刻按时赶至两地。

不出所料,二人正巧踩着子时的正点行至中园见山阁。

“这园子占地如此大,且多水路,走道的阁廊都弯弯绕绕的,”常攸虹踏上回廊,往里走去,“也不知能找到些什么?”

“便当水乡夜游吧。”方迢倒不以为意。

二人倒也没担心是否有请君入瓮的陷阱,一则他们皆是艺高胆大之辈,二则此宅中现下住着不少名满江湖的英雄豪杰,该也没有不长眼之徒敢寻衅挑事。且那硕月公子行踪成谜,做事诡谲,或许便是性格使然,江湖之中亦不乏有些喜爱作弄人的大侠前辈,虽有失身份,却也无伤大雅。

二人便放宽心在廊桥之上漫步了起来,这一走,倒是真让二人沉浸在了“水乡夜游”之中,月色映着荷塘,揉碎在一池荷叶之上,远处群山,近处楼台,足下生莲,当真如坠幻境般。

“从前听人说江南园林这‘移步换景’之观,这下便是见识到了。”常攸虹一路走一路叹道。

“是啊,”方迢深有同感,“我往来中原数次,倒是还未正经游赏过江南之景,想不到今天竟在蜀中地界得见此间精髓,真是奇妙。”

如此一番,二人便当真歇了在此处寻宝的想法,只全心沉入这一池月色中,曼想江南夜景。

 

“自从离开西海峰林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咦?”常攸虹正叹着这难得的清闲之夜,目光却被湖心中沉着的一块东西吸引。

方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湖心种着大片荷花,此时尚未到开花的季节,底下的荷叶虽已有些枯黄,却乌泱泱地铺满河面,几不见水底。而一处荷叶交接的缝隙中,隐有一方石碑沉在湖底,只露些许顶端在外,若非眼力极佳者,断不会发现。

“我去看看。”话音未落,常攸虹已提气纵起。

他的轻功法门极其奇特,不似“凌波微步”般迅疾,亦不如“一苇渡江”之轻盈,但暗合两家之长。双足交踏间轻如鸿盈,掠过水面微起水迹,却不掀波澜,涟漪层层扩散,彷如一片落叶、一朵花瓣坠于水面,轻而飘,逸更疾。眨眼的功夫,常攸虹已站于湖心荷叶之上,足下那片绿叶不过些微下沉便止住了去势,周围的叶片遭了挤动,亦纷纷沉浮开去,似一阵清风荡起绿波。

“哟,你这轻功看着有点眼熟啊。”下一瞬他旁边便站了一个人影。

方迢在他提气时便跟上,不过须臾的功夫,也落上了另一瓣荷叶。他这身功夫六分都在轻功之上,如此迅疾的速度并未出乎常攸虹的意料,若要论轻功,七剑乃至整个江湖中都少有人能出其右者。

常攸虹平衡内息,俯身蹲下,去探那块石碑,如此的动作竟未让荷叶下沉分毫,此等对于内息的掌控,显然已臻化境。

方迢却没有去管那块石碑,只贼兮兮地凑过去,笑着道:“方才这‘足点涟漪’一步,嗯,我怎么觉着在玉蟾宫见过呢?”

“玉蟾宫?”常攸虹听闻,一愣,抬头道。

见常攸虹这反应,方迢也楞了一下:“不是玉蟾宫?你这步法看着同小岚的很像啊?”

“……这步法确是我观玉蟾宫的‘踏月步法’有感,揉了我的轻功演变而来,”常攸虹想了想,“但你居然在玉蟾宫就见岚儿使过?”

“对啊,当年玉蟾宫比武招亲的时候……”话至此处,方迢突然意识到什么,忙闭口不言。

却已经晚了,常攸虹心思何等敏锐,瞬息间便捉住了他话中的关键词,挑着眉,一字一顿地问道:“比武招亲?”

“……我可以解释的。”

常攸虹却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开口道:“我只知猪无戒那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却原来——”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常攸虹脸上分明写满了“我就不听”,朝他亮着一口白牙,语调中充满了意味不明的危险之感:“——你这只猴子也凑过一脚?”

“……不是的,我当年上台是为了给你们拖延时间疗好伤双剑合璧。”方迢垂死挣扎。

常攸虹笑得和蔼:“你这几天身体还没恢复,多吃点清淡的吧——青菜炒蘑菇就不错。”

“……你至不至于这样啊!”方迢哀嚎。

“……呵呵。”

 

第八章:

方迢长叹一声,接受了往后靠青菜炒蘑菇度日的现实,将注意力转到了那方石碑之上:“写的什么?”

“看不清。”常攸虹摇头,石碑整个沉入了水中,陷进淤泥,无法拔出,亦看不清碑上字迹。

方迢只沉吟一下,突然衣袖一扬,振剑出鞘。青蓝色的电光如夜中流星,倏忽即逝,纵使方迢已尽量压制住剑气,蕴含青电的霸道内劲仍泄了几丝,湖面荷叶急颤,如风中落叶般瑟瑟颤动。好在只一瞬后,那柄青光便敛了劲力,往下一沉,刺入了湖中。

湖面登时风平浪静,却只平息不过一刻,青光的轻吟自水下传来,“哗”地一声轻响,无风无雨,湖面竟自下而上翻腾起来,如受到什么震荡般。

唰——下一瞬,那池月色便被彻底搅碎。以那柄靛蓝色长剑为中心,湖水自两旁分离开来,仿佛被撕碎的绸缎般,生生隔出了一条旱道。

“啧……”常攸虹看着方迢这一番动作,咂舌道,“你这么破坏人家庭院,硕月公子知道吗?”

“当然不知。”方迢执剑挑眉,却不以为意。他控住了剑气劲力,只以暗劲隔开了湖水露出石碑,未动水底淤泥半分,更未伤及湖中植物,他下手之前便使柔劲护住了根部。

“我看看……”常攸虹自是知道他这一手的精妙之处,未再多言,探身看向湖中的石碑。

在那柄如定海神针般的青光剑之后,沉在水中多年的石碑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令他惊讶的是,这竟只是一方普普通通的石碑。一块普通的石碑并不少见,但在这一草一木皆堂皇富丽来头甚大的硕月宅中,一块普通的石碑可算得上是稀奇罕有了。

“金……鸟?石……”他辨认着石碑上模糊的字迹,因着年代已远,且在水中浸泡已久,只能模糊分辨。

“金鸟石?”方迢不明所以。

“唔……看得出是三字的石碑,最后一字应为‘石’,”常攸虹细细辨认,却徒劳,“其余两字真看不清了,第一字应是‘金’,第二字……长得像‘鸟’。”

“长翅膀么?”

“……一点都不好笑。”

方迢耸耸肩,看着这块石碑也不像同那“宝藏”有什么关联的样子,遂撤了内力,收剑回鞘。于是湖水回笼,重新映出一塘月色。

 

“诶?虹少侠?方少侠?”湖边回廊突然传来女声,唤着二人的名字。

回廊深处正站着一袭红衣,楚淼淼朝二人挥挥手。二人瞧见,相继运起轻功返回廊中。

楚淼淼虽不是什么武学奇才,却也算见多识广,见二人这一手轻功步伐,双眸一亮,赞到:“二位少侠好功夫。”

“过奖了。”

三人一番谦逊客套后,各自问起了来意。楚淼淼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一下有些出乎二人意料,微惊之后却又觉情理之中。二人借着月色将信展开,果不其然,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

 

预取宝藏,子时一刻,至中园见山阁。

 

“所以,你们也收到了信?”楚淼淼收回信纸折好,问道。

常攸虹点头道:“我是子时至见山阁,阿迢的是二刻至卅六鸳鸯洲。”

“这样啊……”楚淼淼看了看天色,“那你们现在是要去卅六鸳鸯洲咯?”

方迢点点头:“此处我们已寻过,未发现什么宝藏或线索,之后该往西园去了,”他见楚淼淼双眸晶亮,一幅甚是期待的模样,失笑,发出邀请道,“楚姑娘一起吗?”

楚淼淼的脸上登时挂起了弯弯的笑,从善如流:“好呀。”

三人遂往西园走去,绕过一方假山,镌着“卅六鸳鸯洲”的门洞便现于眼前,谁知一眼看去,竟先看到两个人影,正从门洞中走出,见到他们三人,亦是一愣,赫然是“月照寒江”二人。

常攸虹率先反应过来,朝二人拱手道:“赵前辈、韩前辈。”

“二位少侠,楚姑娘。”

几人一阵寒暄,常攸虹敏锐地察觉到些许怪异。不同于赵月澄的随和宽宏,这位韩江对他与方迢似是有些面色不善,不是他平时那般冷漠阴沉的寻常模样,阴冷中尚透着点讽意,且针对性颇强,只对他和方迢二人,同一旁的楚淼淼无甚干系。常攸虹一顿,心中正想着二人是不是在哪处得罪过他,却听楚淼淼“咦”了一下。

 

“二位前辈也收到了这信吗?”她指着韩江手中的信纸,问道。

韩江点头,虽依旧冷着一张脸,却到底还是回答道:“在被褥中发现的,”随后目光扫过他们三人,“你们也有?”

三人皆点头,方迢见状,好奇道:“不知二位前辈信中写了什么?”

韩江扫了他一眼,只“哼”了一声,嫌弃之情几乎溢于言表,常攸虹差点以为他下一句会是“凭什么告诉你?”但那韩江虽沉着脸不假辞色,却毕竟未做什么失礼的举动,只阴沉地道:“询问别人之前不应先报上自己的内容吗?”

方迢一愣,似是没想到韩江说话如此之冲,却仍是风度甚佳地笑笑道:“是在下失礼了。”他取出自己信件,展开道,“在下是子时二刻至卅六鸳鸯洲,阿虹同楚姑娘分别是子时以及一刻至见山阁。”

“韩江的是子时一刻至卅六鸳鸯洲,我的是三刻,地点亦是鸳鸯洲,”接话的是赵月澄,他似是明了韩江对二人素有成见,不愿再起冲突,遂赶在韩江开口再讽前取出信纸道,“方才我已同阿江来搜过此园,未找到奇物,想来三位也是来赴约的吧?”

听他此言,楚淼淼略有些失望道:“是啊,但你们都搜过了,看来鸳鸯洲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了。”

听着在小姑娘口中的寻宝只是“好玩”,赵月澄失笑:“虽无宝藏,但此间园林之景甚有风味,楚姑娘若是有兴趣,可入内一观。”

说罢,他朝三人拱手道:“近日舟车劳顿,既然信上的‘宝藏’之说为无稽之谈,我与阿江便先告辞了。”

目送他们二人离去,楚淼淼失望地叹了口气:“还以为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害我大半夜跑出来吹冷风,那我也回去睡觉了。”

送走他们三人,常攸虹叹道:“这硕月宅里可真是……迷影重重啊。”

方迢失笑:“没那么夸张罢,而且你这个词总让我想到东方行甫的招式,那招‘黑影幢幢’。”

“哦?”听他如此一言,常攸虹侧目,“可是有什么精妙之处?”

方迢白了他一眼:“再怎么精妙都是魔功……而且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因为挨过一掌,所以记忆犹新。”

听他这么说,常攸虹轻咳一声,续着前面的话题接着道:“想不到硕月公子的身份之谜还未解开,又多出了个宝藏之谜。”

“是啊,”方迢从善如流地接着道,“而且看样子不少人都收到了那封信,且地点时间各不一样,看到现在,竟没有个完全相同的。”

“且这送信之人……”说到此处,常攸虹皱了眉,“若是我们这些客人中的一人,为何不能直面相告,要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告知,且每封信内容还不同;若不是我们中的一个……”

 

那莫非此宅中还有外人?想到此处,常攸虹只觉心间似有不甚好的预感。方迢显然也同他想到了一处,二人同时陷入了沉思。

“算了,莫要杞人忧天了,”却见片刻后,方迢一敲扇骨道,“或许便是这硕月公子古怪的癖好罢,听着倒像是个爱捉弄后辈的老顽童。”

“……但愿如此罢。”

方迢见常攸虹仍皱着眉的模样,笑道:“我们这消息可是从醉仙楼得来,秦娘的渠道我还是信得过的。”

说罢,摇着扇子下了定论——“安心吧,不会出事的。”

“你这话说完……我总觉得看到你头顶被插了一根旗帜呢。”

 

第一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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