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七月七日长生殿】序·正月十五

序·正月十五

 

建文元年(1399年)高皇帝薨,皇太孙允炆(朱允炆)继位,号建文。同年,燕王于北平反叛——史称奉天靖难。

 

建文二年,亦是靖难之役第二年(1400年),现任大光明宫宫主东方行甫(黑心虎)继任,这个自洪武二年(1370年)起建立的西域新教,一改首任宫主同中原武林维持近三十载的和平姿态,开始强硬扩张,派杀手偷袭时任天道盟盟主致其伤重身亡,趁此武林大乱之机向中原扩张,接连灭门数个门派世家,武林之中一时群情激奋,称其为“魔教”。

同年(1400年),中原武林精英全出,协力抵挡魔教攻势。前任武林魁首天道盟真传弟子常白(白猫)大侠为阻魔教恶行,破东方行甫以禁咒之法练成的天魔乱舞神功,携同六奇阁主神医窦萧,桃花林隐侠柳渊宁夫妇,及另一友人方兴宇大侠,跨大明半数国土,穿吐鲁番炙热之地,深入塔里木天山,欲往当年神雕剑侣夫妇隐居之地,寻随其埋葬于此的毕生所学精髓,以期能得二人真传,重现当年襄阳城对战前元军队时,夫妻二人的以一当千之力。

 

建文四年,靖难之役第四年(1402年),去时两年的常白等人重返中原,并带回剑侣夫妇倾毕生心血所研成的铸剑之法,与其配套秘籍。

西子湖畔藏剑山庄出名匠,于后山剑庐中立至宝“天鼎”剑炉——传干将莫邪便是出自此炉。铸绝世矿石为其剑身,引长虹、冰魄、紫气、暴雨、奔雷、青电、旋风,七种天地之力凝其剑魂,炼制七七四十九日。

相传最后七日间西湖畔暴雨无停,铸剑火炉中隐有雷电轰鸣之声,剑庐四周终日凝结朦胧剑气,却不同以寻常宝剑炼制时的酷热难当,此间剑气竟冷如寒风,以致剑庐之中草木皆覆盖上薄薄一层霜花。更听闻清晨露水滴下,未落地便已凝成霜珠,坠于地面便有破碎轻响。有如实质的紫气聚于山庄上空,任旋风如何狂啸吹卷,终日不散。

至第四十九日午夜子时,山庄周围异象渐消,西子湖畔归于平静,只余剑庐轰鸣声愈渐激烈,期间似有万剑争鸣声不绝于耳,剑炉在火苗中颤动剧烈,几成重影。

一夜之后,伴着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只听炉中一声宝剑出鞘的清鸣之音,旬月的暴雨骤然消停,一道长虹携天地紫气破炉而出,随破晓日光直冲云霄,百花齐放,万鸟来朝,宛如春绽般的异景,一时引为奇观。

炉中浴火而出的绝世七剑各携一种天地之力,以为命名,终成长虹、冰魄、紫云、雨花、奔雷、青光、旋风七剑。随之而出的竟有七色灵鸽,羽翼各成同剑刃一般的七色,喙皆金灿,瞳仁黑亮,彷通人性。

又是一声清啼在剑庐外响起,七只灵鸽受其召唤破门而出,只见一头半人高的神兽正立于庐前,此兽集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各特征,竟是同古时志怪奇书中所述“麒麟”别无二样。此兽踏祥瑞而来,传闻乃应龙孙辈,寿元千载,饮其血解百毒,食其肉以延寿,遂以“玉麒麟”命名。

 

同年(1402年),燕王朱棣入主应天府,号永乐。建文帝不知所踪。

次年(1403年),帝迁都北平,改北平为北京。

 

永乐二年(1404年),至剑成之日又两年苦修后,常白大侠携七剑之首长虹剑,同其余六位剑主,于夔门张家界附近,以七剑合璧之法迎东方行甫。东方行甫大败,体内旧毒发作,此毒久随天魔乱舞功法深入骨髓,常年被他以禁术压制。一旦发作,痛苦难耐,唯生饮新鲜热血,方可缓解毒发痛苦。然七剑侠士亦因合璧而消耗巨大,携麒麟隐居张家界,七剑自此散于江湖。

此役过后,大光明宫士气大创,七剑合璧致大光明宫教众死伤无数,更重创东方行甫,令其无力返回西域,就地于天门山袁家界附近改建分坛,另兴殿宇,立为光明行宫。

然中原武林亦创伤惨重,百废待兴,一时间,两败俱伤的正邪两道,皆心照不宣地进入休养阶段,再无干涉。

朝野之上,武林之中,自此迎来了长达二十年的平和安逸。

 

宣德元年(1425年),寂静了二十一年的武林再起纷争,东方行甫下张家界,突袭西海竹林,欲夺玉麒麟以其血治病,时任长虹剑主常白大侠以禁法欲与其同归于尽,托长虹剑于独子常攸虹(虹猫)少侠,再度重创东方行甫后,白大侠亦重伤不治。

虹少侠历时数月,携时任冰魄剑主、玉蟾宫主薛岚(蓝兔);雨花剑主神医窦逗(逗逗);紫云剑主莎丽;奔雷剑主柳长奔(大奔);青光剑主方迢(跳跳);旋风剑主、竹林居士云达(达达),于天门山再度集齐七剑,斩东方行甫于七剑合璧刃下。

此役之后,七侠趁胜追击,于大光明宫西域总部救援不及之时,彻底歼灭袁家界的光明行宫,并行宫少宫主及高阶护法数名。

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了二十年的中原武林得此大胜,一雪前耻,常攸虹少侠更是声名远播,天道盟亲自引其入盟养伤,竟隐有引于武林首座之意。

一时间,七剑传人侠名远扬,在江湖中的声望水涨船高。

 

第一章:

“咳咳,咳……”

又是一年元宵节,夜风已不似深冬凛冽,却仍带着沁凉的寒意。南京醉仙楼高居秦淮河岸,如此佳节自是声色喧嚣、直通天明。无人注意的顶楼暖房之中,骤然响起数声轻咳:“咳……咳咳……”

窗边的男子面如冠玉,青衣长衫,脑后束起的长发垂了几缕抚在颊边,只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方迢拭去唇边咳出的血丝,将手帕塞进怀中,复又阖上窗户。

“吱呀”一声推门轻响,只闻幽幽药香,以及来人清朗明晰的嗓音:“方迢,喝药。”

方迢却只觉此声彷如催命符咒,令他恨不能将整个人埋入被中,假装失踪。

推门而入的少年一身白色劲装,长发随意束起,额前垂着几缕银红色碎发,双眸清亮,剑意充盈。那英气少年腰佩一柄赤红宝剑,剑柄上卷着两枚古朴云纹,略有些古旧的外形不掩宝剑神气,行走间卷起银色行云,腾挪流转于剑柄之上。

方迢见他走进,近乎哀叫地趴倒在桌子上:“常攸虹,你又给我下了什么奇怪口味的药材……”

那名唤常攸虹的少年已行至桌边,“啪嗒”一声将手中的瓷碗放在桌上,还将药碗向方迢推了推。行动间尽是真情厚意,却掩不住语调中上扬的笑意:“前两日你外伤未好,我未给你下猛药清你所中寒毒,现在你外伤已好了七八,便给你加了一味火莲子驱毒,趁热吧。”

“不了不了不了……”在升腾而起的热气中,方迢清楚地看到常攸虹微眯的双眸中一闪而逝的戏谑,再看到他唇角微勾,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方迢心头猛跳,立时起身蹭到他面前,厚着脸皮讪笑道:“耽误了你这么久功夫,稀奇药材就不劳烦虹少侠破费了,下两味温性药材意思意思就好。”

心中却差点咆哮出声——就你这两天熬的药还叫没有下猛药?方迢看着眼前这碗汤药,虽散发着奇异的清香,但汤汁却粘稠浓黑,直教人心中发毛。方迢立时打定主意避拒三尺,无论常攸虹说什么,都休想他碰这药碗一下。

“哦?温性药材?”常攸虹好整以暇地在桌边坐下,“巴豆你看如何?”

方迢被噎了一下,但忆起前两日汤药中那令人发指的味道……他抵死反抗:“我那寒毒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过是恰引在了伤口上,才显得有些可怖罢了。”

常攸虹那厢没有回话,方迢正疑惑间却见他猛地伸手袭向自己胸前,顿时心中警铃大作,然终是重病之身,只见常攸虹轻轻一挡,复伸手一抽,便将他怀中那方染了血的布巾抽出。

“嗯,的确没那么严重。”常攸虹将布巾摊开,染血面朝上,扔在桌上,斜睨了方迢一眼。

方迢眼角抽了抽,却仍无声地垂死挣扎。

 

“你胸口原先便中过毒镖,未愈之下接连奔袭两个昼夜,”常攸虹手指轻叩桌面,“又彻夜激战,最后被十二重天的‘寒冥掌’偷袭后心。”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要不是我正好赶到,你怕是再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了。”

方迢辩无可辩。无人比他本人更明白那一晚的凶险,哪怕常攸虹再晚来一盏茶的功夫,恐怕都只有给他收尸的份了。强辩不过,也知对方确实为自己好,方迢苦着脸叹了口气——但他又实在太清楚眼前这个家伙切开全是黑的?——伤势耽误不得,但若只是在药里熬入几味苦涩药材,又不影响药性,方迢相信他绝对做得出来。

他不死心地讨价还价:“不如你把抓了的药材同火莲子一道给我,我自己下去熬?”

“这火莲子可是岚儿自熔岩火山深处摘得,除她有冰魄剑气护体外,旁人想得可是难如登天,”常攸虹哼了一声,“我都只有这一颗,给你熬进了药里,上哪再给你找第二颗去。”

“那……那我试试把这碗药倒了埋土里,看看能不能再种出个赤火莲来?”方迢开始胡说八道。

“你够了没。”常攸虹看着胡搅蛮缠,说什么都不肯喝药的方迢,有些啼笑皆非。

——堂堂青光剑传人方迢,前魔教四大护法的首席使者跳跳,居然会在喝药这种事上如此孩子气,传出去怕是谁也不会信。

常攸虹眯眼微忖,似是不经意地道:“说起来,我刚刚下楼熬药时,碰到了正巧回楼的秦姑娘,她让我代为转达——”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方迢已将手中一饮而尽的药碗扣回桌面,脸上是拧结成一团的狰狞表情,想来甚是“享受”那汤药之味。

“常攸虹!”方迢一口气喝完药汁,差点没被这味道给苦晕过去,这人究竟是怎么把药材熬成这种口味的?闻着清香喝着却如此奇葩!

“不就是耽误了你两天赶回张家界的时间,我都答应你了,亲自上门给小岚赔罪……”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点一般,方迢眼见着常攸虹脸色越来越黑,渐渐有些气短,却仍是嘟囔道:“还仁心宽厚的七剑之首呢……”

 

常攸虹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只当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哼了一声:“何止两天,正月一过岚儿便要远行苗疆,此去少则几月多则半年!”

却见对面的方迢闻言愣住:“苗疆?”   

常攸虹也不想他对此这样反应,奇道:“怎么?”

下一瞬方迢陡然跳了起来,指着常攸虹的鼻子大声控诉道:“好你个常攸虹,居然真是因为这点事对我使了好几天的绊子!”然后一脸恨不得举起火把的表情,“你和小岚怕是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

“我前段日子在天道盟忙着中原武林之事,岚儿在玉蟾宫中帮着窦逗替莎丽疗伤右臂,说来我二人分离已有半年。”说到这个,常攸虹又瞪了方迢一眼:“若非你不肯好好吃药,我们现在该是已在玉蟾宫吃元宵了。”

 

话音刚落,只听“咕咕”两声轻响,方迢眼见着闻声的常攸虹脸色瞬间转霁,甚至控制不住嘴角,扬起了雀跃的弧度——变脸之快,让曾经身为魔教卧底的自己都啧啧称奇。只见他站起身走向窗边,短短几步竟是被他走得轻快无比。

“小七?”方迢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窗边将将落定的红羽灵鸽。

常攸虹伸手摸了摸灵鸽的头羽,然后轻车熟路地解下灵鸽脚上信笺,从怀中摸出一小袋粉末包装似的东西,打开一看尽是些稻碎粮屑,凑到灵鸽喙边。小七兴奋地拍了下翅膀,几息便将一小袋谷粮啄尽,随即喉间发出了愉悦的“咕噜”声,亲昵地蹭了蹭常攸虹的手,振着翅膀转而消失在夜空中。

常攸虹送走灵鸽后坐回桌边,解下信笺上的红绳,铺开信纸,行动间尽是急迫的意味。

方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稍息长叹一声:“美人情长,英雄气短啊。”

常攸虹将桌上烛光扶得近了些,头也不抬道:“这话我会替你转告秦仙儿姑娘的。”

方迢立时明智地收声,沉默会儿后,暗暗地朝桌边横向挪了过去。

 

自两年前他们七剑合璧斩杀东方行甫后,七人便再次分散开来,皆是江湖中正值锋芒的少年英雄,侠名传开后缠身的琐事也随之多了起来,故两年间七人也只得寥寥数面相见而已——唯一的例外便是常攸虹和薛岚了。

方迢已不知在多少酒楼闲谈处,听得二人才子佳人、双剑合璧的各种轶事,奈何江湖之大,若非此次他大意中了敌人埋伏,竟被路过的常攸虹救下,以他们三人的忙碌程度,想要见面,怕是得看缘分了。如今八卦中的金童玉女近在眼前,虽早在两年前便已知他们二人之情,方迢仍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声名赫赫的七剑之首虹少侠和玉蟾宫岚宫主,私下里究竟是怎样一幅姿态。

常攸虹抬头睨了他一眼,方迢立刻立正站好,将头转向窗外,一幅饶有兴致的模样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的湖水。常攸虹好笑地摇摇头,便没再管他,低头细细阅览起信纸来。

方迢见常攸虹目光落在信纸上,随即便是一愣,心下好奇薛岚信中究竟写了什么,复又慢慢朝桌边挪动,伸长脖子探去。

不同于寻常女子偏爱卫夫人的簪花小楷,薛岚似乎更偏爱行楷笔画——虽师承卫夫人,却自成一脉。整封信上笔画不羁却字形规整,笼统不过八个字的内容端端正正地写于宣纸正中:

 

好 好 治 伤

不 许 迁 怒

 

方迢瞬间笑摊在桌上,边笑边捶桌道:“知你者,薛岚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章:

自古江南多富庶,身为留都的南京更是佼佼。恰值上元夜,都城弛禁的大节日,十日休沐又刚过一半。甫一入夜,便见灯火如昼,如星缀月,铺满十里秦淮。

常攸虹幼时起便鲜少下山,记忆中唯有的几次跑腿,也都未有见着如此热闹的花灯会。如今生死大敌已伏诛,心头大石已去泰半,尚是心性活泼的少年,已有两日流连灯会,晨曦才归。

方迢被常攸虹擒着喝了月余的汤药,期间撒泼无数,叫常攸虹看得真不忍直视。有几次差点上手强灌,恨声咬牙:“你幼不幼稚!”

直到后来他放弃了在药里加东西,方迢的态度才渐渐软化下来。却不到两日,便听他得寸进尺地要求“加些甘味药材”,常攸虹“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半晌,方迢且还在榻上美着,只见又一袅袅身影推门而入。方才还犟着嘴不肯喝药的幼稚少年,瞬间从榻上跳起,敏捷果断的姿态让随之进门的常攸虹啧啧称奇。下一瞬便见眼前一花,桌上冒着热气的药碗已经空了。

常攸虹目瞪口呆。而进门不过盏茶功夫的秦仙儿满意地抿唇一笑,又施施然地推门而去。

 

方迢恨恨地瞪了常攸虹一眼,伸手道:“蜜饯。”

常攸虹将蜜饯放到他手中,他一口吞过,下一瞬便见他原本苦得皱成一团的面色霎时缓和,微微眯眼,颇有享受之意。

“没出息。”常攸虹撇撇嘴,不知是在说他嗜甜,还是在说他如此畏惧秦仙儿。

方迢将包着蜜饯的米纸放回桌上:“彼此彼此。”

“走吧,我体内寒毒已化去七八,”方迢随手拿起椅子上的披风,“今日便陪你去见识见识这秦淮灯会。”

常攸虹伸手将自己的斗篷系紧,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邀秦姑娘一起去吗?”

大明沿袭了前宋的开化风气,灯市上处处可见白袄蓝裙的清雅少女,头戴玉梅,手持雪柳,结伴而行间便又是一抹丽景。

方迢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醉仙楼这个点正是热闹的时候,她身为掌柜自然走不开。”

常攸虹有些好奇二人的关系,但前些日子方迢受伤在床,便不是开口的时候,好容易如今好了泰半,开口问道:“那位秦姑娘究竟是何身份?当日她一眼就认出了‘寒冥掌’的毒性,怕不是一个寻常酒楼掌柜吧?”

 

那晚常攸虹自江边救下已近昏迷的方迢,他却只来得及留下“南京醉仙楼,秦……”几字,便不省人事,好在那处离南京不远,常攸虹带了人的脚程也在晨曙前快马赶到。然他敲响门后却一时不知找谁,幸而那来开门的婢子一见常攸虹背上的方迢,立时将二人引了进来,差人去叫了掌柜,紧赶慢赶地安排好客房。秦仙儿甫一进来,常攸虹心下便奇,原来这“秦”字指的是醉仙楼秦掌柜,而这向来不见其人的秦掌柜竟是个妙龄女子,看来年岁同他们二人也差不上许多。

常攸虹起身抱拳,秦仙儿微一回礼后便坐到床边,只看了一眼便点出了此乃寒冥掌之毒,常攸虹奇道:“正是此毒,可否劳烦秦掌柜在此处照看方迢一二,在下这便去寻大夫来。”

“不必,”却见秦仙儿一挥手,上桌边写了张药方,交给了一旁侍立的婢子,“芸香,去抓了药来。”

芸香告退后,秦仙儿转头又对常攸虹道:“虹少侠稍等片刻,我这便着人去拿热水膏药,包扎的事还要麻烦少侠。”

常攸虹心下明白,他与她素未谋面,便能如此笃定自己的身份,这位秦掌柜同方迢关系绝不一般,只抱拳谢过。

 

“说起来,”常攸虹的目光被街边形似玉兔的花灯吸引,边对方迢道,“你还没同我正式介绍过她。”

方迢似是微叹一声:“其实倒也没什么,父辈间的交情。幼时家父有段时间又在南京住过,那段时间同她比较熟,这醉仙楼便是她的家业。”

提到方迢的家事,常攸虹默了一瞬,也没再问下去。他拉着方迢走到了附近的摊子上,指着那玉兔形的花灯道:“烦问老板,这灯怎么卖?”

“哎哟二位大侠,”那老板闻声抬头,一见来人衣着简单却质地上好,又皆背着宝剑,顿时眉开眼笑道,“这灯是我这儿猜灯谜的彩头,方才已被一位林公子得去,暂时寄在我这儿。”

见常攸虹要离去,那老板急忙又道:“大侠不看看我这儿其他灯火?还有这些小玩意儿,”老板脑子灵活,一见二人皆是男性,便知这花灯买了定是送人,便拿了摊上一支玉簪递去,“这支玉簪成色虽不算顶级,但雕工极好,若大侠看得上的话,便低价与了您,您看如何?”

常攸虹见他出价合理,便也爽快付钱,一旁的方迢见状揶揄道:“哟,‘若君为我赠玉簪,我便为君绾长发’,你和小岚都赠上玉簪啦。”

常攸虹摇摇头道:“去年有机缘得了一块成色上佳的岫岩玉,却苦于无处寻上合称的手艺人。”说罢将玉簪收好,“这玉簪便带回去给岚儿瞧瞧,若是喜欢,下次我带着玉来托老板帮忙刻块玉佩。”

方迢眨眨眼,笑容中满是“理解理解”的意味。二人辞了老板,刚走没几步便听身后摊位传来一阵喧嚣,回头见是方才那摊子前起了些小骚动。

 

“阿鸿!”只听一声尖细的女声唤道。

常攸虹一震,随即意识到此“鸿”非彼“虹”,却止了脚步,有些好奇地朝那摊子看去。

摊前因着这声骚动已聚了一些人,正值元宵花灯节,赏灯的少女们皆按习俗着白袄,常攸虹眼风扫过一位白袍公子,那人站在满目白衣的人群中并不瞩目,只是背上的佩剑以白绫裹住,惹得他多看了一眼。

人群正中围着的是一位靛蓝直裰的男子,面容清朗,似是一位清秀书生。而方才出声的便是在旁的一位女子,年纪与那书生相差仿佛,皆是二十五六的模样,风姿倒是极佳。那女子与书生形容亲密,却未作妇人打扮,红艳的衣裙上披了一件白绒披风,手上执了那盏玉兔花灯,此时正怒目圆睁,瞪着书生旁的另一位少女。

“哟,看来这位林公子,也是花灯赠佳人啊。”方迢也看见了那女子手上的花灯,对常攸虹调笑道。

常攸虹斜睨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霓裳,”只见那位林鸿公子伸手拉住了身旁的女子,摇摇头道,“我不过是扶了她一把,你莫要无理。”

被称作“霓裳”的女子却是不罢休,回的是林鸿的话,却依旧瞪着那少女,尖声道:“哼,人家就是故意摔给你看的,你扶什么扶!”说罢尚不解气,又对着四周凑热闹的人群瞪了一眼。

林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那受了惊吓的少女作了一辑道:“姑娘受惊了,是林某的不是,姑娘见谅。”

“无妨,多谢林公子援手。”那少女摇了摇头,伸手拢了拢白袄,对林鸿行了一礼,却至始至终都未看那霓裳一眼,转身告辞。

霓裳又是一声冷哼,但见那少女确实别无他意,身旁的林鸿也未有僭越之举,有些拉不下脸来,一口闷气憋在胸口,转身快步走开。

林鸿轻叹着摇了摇头,只对周遭聚集的众人道:“众位见笑了。”便追着霓裳而去。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倒是个风雅的名字,”周遭有人叹笑道,“可惜了这好名字。”

众人皆赞同地附和。

 

看罢一出闹剧,常攸虹方要离去,却听方迢一声轻笑:“这林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一介书生却有如此艳福。”

常攸虹心知方迢不是爱嚼人舌根之人,听他此刻一说,有些不同寻常:“怎么?”

方迢笑睨了常攸虹一眼,一脸“今天就带你长长见识”的表情,指了指方才人群聚集处:“久闻虹少侠过目不忘之能,你可还能记清方才那里的众人?”

常攸虹凝神思索,脑中已把方才摊前的行状于心中过了一遍,众人的衣冠面目皆无疏漏,便点点头。

“可还记得一位白袍公子?”方迢又笑道。

如此一问却让常攸虹皱眉,本朝元宵习俗中,女子皆流行蓝裙白袄,街上行人中六成皆是如此打扮,但方迢如此发问,想是那白袍公子身负特殊之处,略一思索,道:“可是那位以白绫包裹长剑的公子?”

白衣者众,如此灯会上佩剑者亦不少,那位白衣公子身配长剑,本该平凡无奇,但常攸虹却想起刚才引了他目光的佩剑,那柄剑以白绫包裹,从剑柄至剑身,皆覆盖严实,只以形状可辩长剑轮廓。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常攸虹渐渐回想起那位公子,面容细腻,且身形颇为纤细,如此说来……

“那‘公子’竟是女扮男装?”常攸虹惊叹。

方迢早就熟悉常攸虹之能,却仍叹服于他心念电转之迅速,只一言便能分析到如此细致。

“不错,而且那‘公子’对那位林鸿公子很是关注。”

常攸虹想了想,人群聚集又散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无法详细记清所有人的神态动作,却仍有个模糊的印象,便是在那“霓裳”姑娘瞪向人群的时候,那白衣“公子”微偏了身子,侧身躲过了她的视线。

“如此说来,那白衣姑娘的目标便是林公子了,”常攸虹心思极快,“且很大可能三人相识,至少她同那位霓裳姑娘应是相识的。”

方迢诧异,常攸虹便把那白衣姑娘让开的动作如此一说,方迢笑叹:“到底是你常攸虹。”

如此直率的夸赞,倒是让常攸虹有些招架不住,他轻咳一声理了理袖子,道:“这倒是谬赞了,若不是你提醒,我也不会发现如此情状。”

 

心下却对方迢的点拨明白一二。

他自小便随父亲隐居,只偶尔随父亲下山做些采买,其余时刻不是练剑便只有玉麒麟为伴,纵使之后七剑合璧间他与他人有了接触,却不是七剑同伴便是魔教。

甫一下山后,常攸虹便被天道盟派人接去。天道盟宋盟主虽已花甲之龄,却仍是精神健烁,又是他父亲常白的启蒙恩师,后来常白改习了长虹剑法,宋老盟主虽也另立了亲传弟子以传衣钵,却仍是不忘那位天资心性皆极佳的弟子。听闻常白噩耗后,宋盟主便设法派人上张家界,欲将常攸虹接到天道盟。却不料,不过旬月的功夫,常攸虹便已集齐七剑,并以七剑合璧秘法斩杀了东方行甫,更剿灭了光明行宫。宋盟主听闻此事,直道常攸虹天资更胜其父,更是快马加鞭派人将常攸虹请入了天道盟。

而纵使那位宋盟主这段时间有意让常攸虹接触江湖事,但他自小随父隐居,即使悟性极佳,亦很难在短时间内长成一幅玲珑心窍,只能凭借极佳的记忆与多方周旋,倒也没出岔子。如今方迢这通有意点拨,倒是让常攸虹心结顿开,似是有些摸索到了身处江湖中,处事之道的门窍。

 

正当常攸虹思索间,方迢不知从哪抽出一把折扇,轻敲了他肩头:“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无妨,”常攸虹摇头,对方迢笑道:“多谢。”

方迢挑了挑眉,只以笑回应。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吧。”常攸虹抬头看了眼天色。

“也好,”方迢点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我明日便向秦娘告辞,你同我一起?”

秦娘,一个不亲不疏的称呼。常攸虹有些奇他对于秦仙儿的称呼,却立时反应过来:“明日?这么快?”

方迢点头:“我伤口已愈,寒毒也驱了七八,在这儿打扰了这么久了,也该告辞了。”

常攸虹只觉他与秦仙儿的关系似是亲密又仿佛疏离,却不便过问,见他如此说,只道:“也罢,那我随你一起吧。”

 

第三章:

“虹少侠,方公子,”二人方一进醉仙楼大门,芸香便迎了上来,施礼道,“家主吩咐,请二位回来后到房中找她。”

“她房中?”常攸虹一瞬间未反应过来。

“虹少侠说笑了,”却见芸香抿嘴一笑,“自然是方公子房中。”

常攸虹霎时有些红了脸,芸香也不多嬉弄于他,让开了身子:“二位请,家主另有事吩咐奴婢,便不作陪了。”

二人朝芸香点点头,便向二楼而去。常攸虹注意到,芸香等下人都称秦仙儿为“家主”而非“掌柜”,心知此中定有缘由,但既是方迢旧识,又倾力相助,便不再打探其身份。

醉仙楼底层便是大堂,三楼往上已是客房,二楼又搭了四面平台,呈天井状围在空中,皆作包厢用。已至亥时末的时刻,醉仙楼大堂之中却座无虚席,觥筹交错间,未有人注意到进门的常攸虹二人。

方迢一拉常攸虹衣袖,常攸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见到方才二人街上谈论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正坐在靠边不起眼的角落中,仍是男装打扮,桌上一壶酒水三两小菜,似是甚有兴致地独酌,二人却都注意到,那女子的目光不住地往楼梯瞟去。

二人对视一眼,决定先将琐事放在一边,准备上楼先去找秦仙儿。

 

刚踏上了楼梯,正要转过拐角,却听二楼走廊的包厢处传来开门声,接着便跟出一个熟悉的女声:“太好了!”那声音尖细却并不难听,二人认出正是街上方才那执着花灯,名唤“霓裳”的姑娘。

“阿鸿,你的病总算是有法子了,”语调间竟是掺着些喜极而泣的意味,“太好了……太好了,十年了,阿鸿……”

“霓裳,”接着只听林鸿公子安慰道,“辛苦你了,霓裳,但若是此番前去未得犀角……”

“不!”霓裳打断他,声音高了起来,“我一定为你拿到犀角,一定!”

 

不慎听到他人谈话,常攸虹同方迢皆有些尴尬,对视一眼,方迢轻咳一声,走廊处的林鸿二人立时收声。

转过拐角,四人便对了面,林鸿朝二人点头致意,同霓裳刚要下楼,却听常攸虹清了清嗓子,道:“林公子,请……留步。”

于是另外三人皆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方迢微微皱眉。

见林鸿面带疑惑看向他,常攸虹道:“在下方才,嗯……在街上遇见过林公子,就是在那花灯老板处。”

解释过为何知晓他姓名后,常攸虹开门见山道:“在下方才上楼间,不慎听见二位谈话,甚是惭愧……”后语调一转,“但二位似是谈到……‘犀角’?”

“干卿何事!”林鸿尚未答话,那霓裳姑娘已是冲出一句,附还瞪向常攸虹。

“霓裳!”林鸿拉住她,转向常攸虹二人,“确有此事,但此番消息却是我二人从醉仙楼处购得,详细内容恕无可奉告,二位若有此意,不妨向醉仙楼询问。”

“从醉仙楼购得?”常攸虹一愣,转向方迢。

方迢向他点点头:“醉仙楼的确有此项副业。”

言谈中的这项“副业”,便是江湖消息的买卖了。

“如此,”常攸虹冲林鸿抱拳道,“多谢林公子。”

“不必。”林鸿摇摇头,携了霓裳下楼。

远远却还传来说话声:

“阿鸿!你为何要透露给他二人,若是多了人去,那犀角……这可事关你的病情啊!”

“无妨,命里无时莫强求,且观那二位少侠,皆是正气斐然。”

常攸虹二人皆是耳力极佳,方迢此时虽身中寒毒内力受损,但也仍是听见了楼梯处传来的说话声。

二人对视一眼,方迢笑道:“谦谦君子。”

常攸虹点头。

 

“你为何打探起了这犀角?”拐过楼梯口,方迢问道,尾调有些挑起,“莫非又是与小岚有关?”

常攸虹没有理他的调笑,摇了摇头,道:“我听爹爹说过,犀角,足阳明药也,可解一切剧毒,且磨粉后入药,可缓散功之苦。”

说罢,他看了方迢一眼:“你的寒毒清了七八,却尚有余毒,且功力约莫被这毒性压了三成左右。”

却见方迢挑眉,欲说什么,常攸虹摇摇头,严肃道:“你不必瞒我。”

方迢便住了口,又听常攸虹道:“我本想告辞秦掌柜后,带你南下苗疆去寻薛岚他们,让窦逗为你解毒,但若此刻有现成药材,或可一试。”

方迢听罢,看了常攸虹一眼,眼中似有暗光沉浮,轻叹一声:“你有心了。”

 

说话间,二人到了房门口,叩响门后,便听秦仙儿的声音道:“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见秦仙儿坐在桌边,桌上摆了个裹好的包袱,并些药瓶药盒在旁。

秦仙儿转过头,对常攸虹点头示意,转向方迢道:“我知你不出明日便会来同我告辞,繁文缛节免了吧,你也不爱这些虚的,”她指了桌上的事物,道,“我这儿有两件蚕丝软金甲,皆是男款,我楼里用不上,给你们包上了。”

指着瓶子道:“瓷瓶药丸每日一粒,虽无法根治你的寒毒,但却能压制一二。”

又拿起桌上的盒子:“这是金疮药,不是什么珍品,却是我们家传药方,成效比市面上的普通金疮药好些,你也收好了。”

又转头对常攸虹道:“听方迢说,虹少侠初入江湖便少年有为,这件软甲便当是贺少侠剿灭魔教之功了。”

常攸虹正被这秦掌柜雷厉风行的作风震住,见她转向自己,忙道:“不敢当。”

“虹少侠客气了,”秦仙儿又指了桌上的包袱,“我放了两册江湖名录在包裹中,皆是话本题材,少侠若是有兴致,便当解闷。”

话已至此,再有推脱便是无礼了,常攸虹抱拳道:“如此,谢过秦掌柜。日后秦掌柜若有难处,但凡在下帮得上忙,请尽管开口。”

“有虹少侠这句话,我这些东西倒也物超所值了。”秦仙儿爽快地笑应下。

“你们好好休息吧,我先回房了。”说罢,秦仙儿正准备起身。

 

“秦掌柜请留步。”却是常攸虹出声打断了她。

“虹少侠还有何事?”

“这……在下尚有一个不情之请,”常攸虹有些为难,却还是道,“秦掌柜已帮了我们许多,倒是我们有些得寸进尺了。”

说罢,他再度抱拳道:“大恩不言谢,若有可还报一二,还请掌柜直言。”

“无妨,”秦仙儿倒甚是喜欢常攸虹如此作为,直率坦白,却可见诚意十足,“虹少侠但说便是。”

常攸虹点点头:“在下听说秦掌柜这醉仙楼中,还有传递江湖消息的生意?”

秦仙儿看了方迢一眼,笑道:“的确如此,虹少侠想打探什么?”

“不知秦掌柜可知一味药材,名曰犀角?”

“犀角?”闻言,秦仙儿皱眉,“虹少侠怎的问起了这个?”

“方才楼梯上听见有人谈论,上前询问后便知是从秦掌柜处得的消息,”常攸虹如实道,“阿迢的寒毒甚猛,尚有余毒未清,且功力都被化去三成。在下听闻犀角可解百毒,复内力,故来询问。”

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布囊:“不敢白问,这是取自天山寒洞的天然冰魄,当年我爹以此铸冰魄剑,还剩的这些已不够铸整件兵器,却是锻造不可多得的好料,聊表谢意。”

 

秦仙儿看了那布囊一眼,只微靠近便能感受到些许沁凉寒气,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料:“虹少侠有心了,不过一条消息而已,当不得此物,”说罢将布囊推回,对常攸虹道,“只是这犀角虽能解百毒,但药性甚烈,若是以此疗方迢体内寒毒,怕是二者相冲,事倍功半啊。”

“无妨,”常攸虹略一摆手,“我可以内力助他化开。”

“但此去路途甚远,若是出了什么闪失……”

“我本便打算带阿迢去南疆,寻第四剑神医窦逗疗毒,但既然是醉仙楼得到的消息,看来那犀角尚在中原地界,想来该比苗疆路程近才是。”常攸虹道。

“可……”秦仙儿还待说什么,却被方迢打断。

“秦娘,”方迢走上前,轻笑一声,“依着阿虹的性子,你现下不说,我们也总有法子知道。你不如帮人帮到底,便把这消息给了我们罢,苗疆那儿远水解不了近渴,只当多条线索也好。”

说罢,他伸手抚了抚秦仙儿的肩膀,“不必担心我,那批追杀之人已被我全歼,短时间内无人可知我的行踪,更何况有阿虹在,且放宽心罢。”

末了他朝秦仙儿眨眨眼:“你忘了我的易容术了吗?”

“正是如此,”常攸虹接着道,“阿迢这些年在魔教卧底皆以假面示人,且光明行宫已被我七人剿灭,江湖中已甚少人知晓,那魔教首席护法跳跳,便是青光剑主方迢,”说罢,想了想,又道,“此次暗杀或是光明行宫余孽所为,但有我二人合力,已不足为惧。”

 

“好吧,”秦仙儿拗不过他们,她再三看了方迢几眼,自袖中抽出两张烫金请柬:“这是对方找上我们的,让我们替他散布犀角的消息,这位主人将在十日后,于夔门江心岛开设宴席,席间将为他所得犀角另择新主,非持此贴者不可入。”

“夔门江心岛?”常攸虹略一思索,“可是旧白帝城原址?”

“正是。”秦仙儿点头。

“这可奇怪,也未听说白帝城被复建,岛上该只有个遗址才对。”方迢有些奇道,“且另择新主,这是怎么个另择法?”

“我们醉仙楼只供消息的买卖,确保消息渠道来源可靠,其余的我便不知了。”秦仙儿将两张请柬放在桌上,摇摇头表示无力为其解惑。

“也罢。”常攸虹干脆地收下请柬,打开道,“我们便去会会这位——”

只见那请柬右下角署着金纹的二字:硕月。

“——硕月公子。”

 

第四章:

穿过巴陵县驿站,便至夔门。二人策马迎着倾斜陡峭的山路而上,身侧的山壁垂直向下,山道不过丈宽,二人尚无法骑马并行,只得隔着约一个身子的距离,险险赘着。路侧时有碎石向下滚落,沿着刀削斧砍般的岩石直坠入海。然上不见高山,下不见长江,目力所及皆云缠雾绕,茫茫一片。走在如此道路上,常攸虹直道天道其妙,鬼斧神工:“莫怪古人云‘险莫若剑阁,雄莫若夔’啊……”

“嘿,”方迢闻言,停住了马,回头朝常攸虹诡异一笑,“鬼斧神工,可还不止于此哪。”

“哦?此话怎讲?”常攸虹策马上前,险险与他并立。

“你朝下看。”方迢一指身侧悬崖。

常攸虹闻言,探头向着悬崖下看去,只见满目白茫,竟产生了身在云端的错觉,却听方迢继续道:“此地悬崖千丈,陡峭异常,非山道不可上下。”

他的声音缥缈,似自云中传来:“但你可知,这石壁上皆有人迹?”

“人迹?”常攸虹诧异地转头,“这石壁上还能住人?”

“住人……倒也算是吧,”方迢的笑容愈发诡异起来,“只不过住的不是活人——”

“——是死人。”他幽幽撇下一句,转头去看常攸虹。

却见常攸虹仍是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见他说完这三个字,等了片刻后歪了歪头道:“没了?”

“没了。”方迢的口气颇为失望。

“我说,”常攸虹见他如此,有些失笑,“你不会是在指望我被你这几句话吓到吧?”

“是有些指望,我第一次听说时倒还挺悚然的,”方迢失望地叹了口气,随即又道,“可惜这次小岚没有同来。”

“算了吧,”常攸虹轻笑出声,“她也没这么胆怯。”

“倒也没有诓你,”方迢轻扯缰绳,二人复又上路,“这一带多有夔门悬棺的传闻。”

“悬棺?”常攸虹有些奇道,“可是指悬着的棺材?”

“是悬在崖上的棺材,”方迢随手指了指崖下,“若是天气晴朗时,从崖底石滩向上眺望,可见数百木棺悬于崖上,因那些棺材只一头固定于崖穴之上,另一头看似仿佛悬在空中,故名悬棺。”

“哦?如此风俗倒是有趣。”常攸虹似是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古有藩王名盘瓠王,系星宿降世,生不落地,死不入土,故他的后人将其棺木置于凤凰山悬崖之上。”

说罢,他伸着脖子向下探了探:“这该不会是那盘瓠王的后裔吧?”

“你倒还真是博学多闻,”方迢惊讶地侧目,“什么犄角旮旯的异闻都能信手拈来。莫非又是白大侠说的?”

“也不算罢,”常攸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爹爹藏书丰富,且涉猎广泛,他虽严禁我下山,倒却未阻我读他的藏书,算下来这十几年间,我也将他那一片竹林书屋的书籍,读了个七七八八。”

“江湖中曾有传闻,白大侠武艺高强之余,更博学多闻,兼百家之长,诚不我欺也。”方迢叹服。

说话间二人已拐过一个山角,眼见已到山顶,地势渐渐空旷起来,路边也可见些野花杂草,想来是到了人烟之地。

 

忽听前方传来清脆的“叮铃”声,二人凝目看去,只见山道上渐渐走来两道人影。

当先一道身姿娇小,体态婀娜,面容明艳,且着一袭艳丽红裙。走动间头上发髻轻摆,约是二八年华的模样。少女行走间步伐轻盈,如此陡峭山路,竟似如履平地般,她手持一枚铃鼓,随着步伐轻晃,发出“叮铃”之声。此声脆极,且透力甚佳,远远便清晰可闻。

在她身后的是一位白衣人,头戴草帽,行走间甚是怪异,步伐僵硬,姿态扭曲,诡异似木人的动作,仿佛为提线人所操纵般。

此刻常攸虹二人恰刚行上平地,正加快速度朝前赶路,与这甚是怪异的二人擦肩而过,却只那一瞬,便能瞥见那白衣人草帽下的面容。只见那人面容青紫,双目紧闭,嘴唇泛白,竟不似活人面相。

“这……”见此怪异景象,饶是常攸虹都吃了一惊,待又疾出一段后,猛一勒缰绳,“这该不会是传闻中的湘西赶尸吧!”

“不像,”方迢随他停下,自是也见到了方才那红衣少女与他身后的白衣人,“湘西赶尸多是昼伏夜出,且赶尸人多为相貌鄙陋的男子,身后尸身皆着黑袍,贴符咒,与方才那少女大相庭径。”

“倒是这样,”常攸虹也点点头,“而且我听闻那些尸体虽可直立,却并无迈步之能,只可跳动向前,与方才那位白衣人也大不相同。”

那白衣人虽步伐僵硬怪异,但的确在迈步向前,而非如传闻中的僵尸那样。

“此地已近西南苗地,苗疆诡谲,”方迢压低了声音,“当年苗疆五毒教便是兴盛于此,传闻教中人皆蛊毒精通,虽五毒教已灭教十余载,但想来他们功法该未绝尽才是。”

常攸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曾替岚儿在天道盟查探过苗疆秘闻,此地的确深不可测,”说罢转向方迢道,“你余毒未清,功力未复,一切小心。”

“多多留心便是,就算真有什么五毒余孽,已灭教十余载,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说罢,方迢抬头看了看日头,“走罢,我知道前面山顶有座孤山集,是这山中唯一的集市,方圆山内也只此集中有酒楼,我们快些赶路,还能用上午膳。”

此地地势已趋平摊,二人加紧了速度策马,不消片刻便已闻人声。进入孤山集,二人下了马,常攸虹见此处喧闹与平常市集无二,但却人烟颇稀。

“这些都是附近山中村民,想来我们今日是碰上了赶集日,往日来此地亦是人迹罕至。”方迢解释道。

“你对此处倒是清楚。”常攸虹有些惊讶。

“我可不像你那样禁足闺中,”方迢笑得揶揄,“我在魔教的这些年,也接过不少下山游历的好差事呢。”

常攸虹却知,魔教卧底十年,其中定不似方迢此刻所言这般轻松,却只顺着他的话,笑道:“如此,便有劳方公子引路了。”

 

说话间二人已至酒楼门口,刚要过去,却见酒楼门口传来推搡声。

“你这和尚怎的如此不讲理!我们老板好心给你备下素斋,竟还不领情……”

“施主所言差矣,贫僧甚是感谢掌柜,只是掌柜费心了,本不需多备素斋,贫僧只要化些寻常菜肴便可,听说……贵处的‘灯影牛肉’不错?”

“去去去去去!不给钱还想白吃肉?!”

走近一看,原是酒楼小二在酒楼门口与人起了争执,而争执的另一方,竟是一位身着纳衣的僧人。

“阿弥陀佛,施主误会了,贫僧并未想吃白食……”

“一边去!听不懂人话还怎地?”那小二打断和尚的话,余光见到不远处的方迢二人,立时扬起笑脸迎了上来,“哎哟两位客官里边儿请,这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打尖,”方迢从怀中掏出铜钱,将缰绳递给小二,“记得喂马。”

“好嘞!”小二掂了掂到手的铜钱,将马牵走。

二人正要往酒楼中走去,却见那门口的和尚眼前一亮,朝二人走来。那和尚面相端庄,双手合十,揖了一礼:“阿弥陀佛,”随即扬起灿烂的笑容,“二位施主,有肉吗?”

 

第五章:

“二位施主,有肉吗?”

方迢当即笑出声来,常攸虹见那和尚甚是有趣,也不推辞,只朝酒楼门口摆了手道:“请吧。”

和尚从善如流,三人遂在堂中找了位置坐下。

“你这和尚倒是有趣,”方迢见这和尚行止随意,颇无拘束,便也放了开,笑道,“竟是个吃肉的?”

“密宗尚有欢喜禅修行,却不闻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和尚咧齿一笑。

“可谓是‘下人破戒,中人著戒,上人不著戒’?”常攸虹奇道。

和尚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施主博闻,然贫僧远不达道济禅师之能。”

说罢,他对常攸虹合了一礼道:“无无明亦无无明尽,若悟诸法空相,便已立地成佛。非逞口舌之欲,实乃世间万物,皆为虚妄矣。”

常攸虹顿笑道:“好个皆为虚妄,如此说来,倒是斋戒的和尚们执妄了。”

和尚摇头:“三千大道皆通天。”

方迢听此言惊讶道:“竟还是个佛道不忌的和尚?”

和尚眨了眨眼,没有回话,只伸手指向堂内的菜牌,道:“此间灯影牛肉乃是川蜀精品,不容错过。”

“这是自然。”常攸虹二人便也不再追问,叫来小二点了菜。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了悟,不知二位少侠贵姓?”点罢了菜,那和尚合了一掌,率先做起自我介绍。

“在下七剑常攸虹。”常攸虹抱拳道。

“方迢。”

“原来二位是七剑传人,”这下了悟和尚更是惊奇,随即道,“莫怪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面貌。”

想是了悟和尚一眼便看出二人内功圆满,剑意充盈,有心与其结交。

“不敢当,”方迢抱拳,“了悟大师如此修行悟性倒是令我等钦佩。”

“也莫要叫我什么大师了,”了悟和尚一摆手,“长不了你二人几岁。”

说罢看了方迢一眼:“只是这位方少侠看上去内力亏损,似是身体不适,不知可有贫僧能帮忙之处?”

方迢闻言,低头抿了口茶水,笑道:“大师好眼力。”

了悟和尚见方迢似有所防备,也不在意,笑笑道:“我少林内功至阳至刚,于疗伤方面甚有效用,若方少侠有需要的,尽管开口。”

“大师竟是少林高僧?”常攸虹惊讶道。

“高僧谈不上,”了悟和尚摇头,“贫僧十四岁那年为先师渡化,入了少林,自先师去年圆寂后,贫僧便闯了木人阵下山了。”

“先师可是少林玄机大师?”常攸虹一愣,问道。

“正是。”

“原来是玄机大师高徒,”方迢叹声,“区区失礼了。”

“方少侠客气了。”了悟和尚摇头。

 

如此一番,三人算是熟了各自家门,话题便已打开,只听那了悟和尚道:“贫僧下山初只四处游历,但听闻江湖中生了几桩怪事,便以此追踪了下去。”

“哦?”常攸虹奇道,“何等怪事?”

“说来也简单,不知二位少侠可听最近江湖上出了不少人命?”和尚道。

江湖之中,人命新闻实属家常便饭,但既在此提起,想必是有些不同寻常的。

“大师可是说前段时间,青龙会孙堂主遇害一事?”

那段时间常攸虹尚在天道盟内,消息灵通,只听说那青龙会的孙堂主执掌刑堂,手段狠辣,似被仇家报复,截杀于长江沿岸,被人发现时已是身中剧毒,最终浑身溃烂而死。

“不错,”了悟和尚点点头,复又道,“且不止一人。”

“不止一人?”常攸虹惊讶道。

“不止一人,且似都隐有关联,”说罢了悟和尚叹了口气,“不瞒二位少侠,贫僧此番下山,便是来查探先师故去之缘由。”

方迢抬眸:“玄机大师竟非坐化?”

了悟和尚摇头:“一切尚不明朗,但的确事有蹊跷,故贫僧借此机会下山,暗中查探。”

二人便不再细问。

“那大师此番前来夔门,想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常攸虹问道。

“不甚明晰,”了悟和尚依然摇头,话锋一转,“我此番前来原是另有目的。听闻此处有犀角现世,特来求证。”

“这可巧了,”方迢轻笑出声,“我二人也正是为犀角而来。”

了悟和尚讶然,半晌笑道:“倒真是与二位有缘。”

“想来这便是佛门缘法,”常攸虹亦笑道,“我二人是为寻犀角入药而来,不知大师所为何来?”

“古有云:‘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了悟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与鬼通灵许是无稽之谈,但于超度一事而言,生犀的粉末却的确有异效。”

“原来如此,”二人点头,想来了悟和尚此来是为亡师寻犀角的,“既如此,不妨同行?”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一笑,揖道,“求之不得。”

 

三人用罢出得门去,常攸虹和方迢这才发现那了悟和尚骑的居然是头小毛驴。

了悟见到二人反应,笑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可不要小瞧了这毛驴,”他伸手抚了抚毛驴,“我从少林一路到此地,可全靠了它,上山下水,皆不在话下。”

“自是无妨,”常攸虹笑得兴致高昂,“天色尚早,恰是适合缓行赏景之际。”

“虹少侠雅兴。”了悟笑道。

方迢有些好笑地看了二人一眼,亦没说什么:“此处已是山顶,我们沿路向下,穿过一片林子便能到简家村,简家村村后便是一道木桥,是唯一一条上岛之路,走罢。”

三人遂缓行上路,一路皆是林荫参天之景,又是陡行下坡路,较之前段道路轻松不少,一路行来,倒真似常攸虹说的一般缓行赏景,三人又皆是博闻强记之人,一路行来品诗评典,丝毫不觉枯燥。

方迢自少年时便孤身行走江湖,如此近十年下来,天南海北的旧闻新故皆是信手拈来,常攸虹又曾将常白的藏书读了个透,对于一些江湖秘事亦能侃侃而谈。令二人惊异的倒是了悟和尚,他一直在佛门中潜心修炼,前不久才刚下的山,对一些江湖事竟已甚是老道。

了悟明了二人心中存疑,解释道:“入世亦是少林修行之一。”

二人顿悟,常攸虹笑道:“如此,倒是我二人狭隘了。”

了悟却摇了摇头道:“无妨,二位行事谨慎,心思缜密,不愧七剑盛名。”说罢取出水壶灌了一口道:“我入少林门下十年,当年遇恩师时,才十四岁。”

方迢挑眉,注意到他话中已不用“贫僧”自称,只当不知:“大师只比我二人年长几岁,如此年轻修行便已如此高深,当真前途无量,想是带师入的少林?”

却见了悟拿着水壶的手一顿,侧头看了方迢一眼,目光有些奇异,又看了看常攸虹,微微眯了眼,语中含笑,朝方迢道:“方少侠,心存戒备乃心思缜密,”他晃晃手中水壶,复又灌了一口,姿态潇洒地仿似饮酒,“然戒备过甚——”

他拖长声调,却笑得明朗:“——只徒让人疑你,心怀鬼胎。”

方迢一愣,气氛一时间有些冷了下来。

“大师误会了,”常攸虹见势不对,忙策马上前道,“阿迢平日里随意惯了,并无恶意。”

说罢微一拉方迢衣袖。方迢此时亦察觉言辞不妥之处,朝了悟拱手道:“是在下唐突了,不瞒大师,在下前不久曾几遇追杀,身上的内伤亦是那时落下的,故近来有些草木皆兵,唐突了大师,还请恕罪。”

了悟见二人面容诚恳,言辞恳切,不再做纠缠,便一摆手,率先引着毛驴继续向前走去。

 

常攸虹二人慢了半步坠在身后,常攸虹压了声音朝方迢道:“阿迢,你方才是有些过了,”然他顿了顿,后朝前方了悟和尚看了一眼,“可是了悟大师有问题?”

方迢摇头道:“是我草木皆兵了,”说罢看向常攸虹,“你觉得这和尚有问题?”

“哪是我觉得他有问题,”常攸虹失笑,“看你如此,我还当你发现了不妥之处。”

“我暂且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行事还是小心为上,”说罢,方迢的声音压得更低,“江湖不太平。”

“你是指……”常攸虹一愣。

“青龙会、白水宫、八卦门、雪山派、十二连环坞,近些日子出了事的门派,光是我能数出来的已经有五个,”方迢的声音透着冷意,“再若如了悟所言,玄机大师的死因亦有蹊跷,恐怕……”二人皆明白此番未尽之言。

“若真是如此,”常攸虹想起了什么,“那先前追杀你的人,想来也是那一伙?”

方迢闻言摇摇头,随即却想起了什么,微一皱眉:“不是没有可能。”

“风疾水深啊……”常攸虹叹了一口气,随即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替你寻犀角疗了伤,届时岚儿他们该也回到中原了,江湖之事……须得再从长计议。”

“犀角……”方迢皱眉,“希望不要再生波折。”

 

第六章:

说话间三人已下到一处平坦开阔之地,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冒着炊烟,远处还传来一户人家手起刀落的杀鸡声。

“想来这便是简家村了。”了悟率先勒住了毛驴。

简家村建在山坳的平坦处,却毗邻悬崖,三面无靠,只两条与外界连接的山路,一条便是三人来路,通往山中孤山集,一条便是向江心岛延去的木桥。村中极小,只十余户人家的模样,如今已近酉时,数户人家已燃起炊烟,山间村户特有的野味香气也渐渐蔓了开来。

方迢闻着野味香气,摸了摸肚子,笑道:“还是快些赶路罢,上得岛去说不定还有晚饭。”

二人点头,村中路窄,三人下了坐骑,牵着正要往木桥走去。

 

一个路边正玩着石子的小孩见到三人,眼前一亮,拍着手朝三人跑来:“哇!大马!大马!”

“诶,小心!”常攸虹赶忙勒住马匹,生怕马蹄踢踏,误伤了小孩。

“哇!是大马诶!”那小孩却也不见外,见着马匹威武,一心朝这儿跑来。

山间贫苦,简家村又在如此高山悬崖上,想来平素连外人都难见几个,如今竟看到了这种于他而言,只存在于话本故事中的坐骑,一时惊喜异常。

“小孩儿,阿虹那匹马可摸不得,”方迢笑着阻住小孩的去路,“这匹逾辉性情刚烈,若是随意触碰可是要受伤的。”

“竟是八骏之一的逾辉马?”接话的是了悟和尚,语调中不掩惊讶,“早先便觉虹少侠的马匹毛色黑亮,俊美水润,足不溅土,想不到竟是八骏逾辉。”

“正是逾辉,”常攸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亦是机缘之下所得。”

“少侠?大侠?”那已被方迢的马匹转移了注意的小孩听得,突然转头,好奇道,“那你们和之前那些叫大侠的是一起的吗?”

“之前那些?”了悟一愣。

“想来是其余拿到硕月公子请柬的来客了,”方迢转头对那小孩笑道,“小孩儿,我们之前还有人上了岛?”

小孩点头道:“对啊,他们也都有骑马,但是都没有这匹好看!”说罢又转眼去看常攸虹的逾辉。

“小孩儿,逾辉你是摸不得了,便给你摸摸我这匹如何?”方迢眼睛一转,对那小孩道。

“真的吗?!”小孩欣喜异常,一双眼睛闪着水灵的光,“我可以摸吗?”

“可以。”方迢眯着眼睛,笑得一脸和善。

那小孩激动得双手发颤,到了跟前却小心翼翼起来,只颤着手摸上方迢的马匹,骏马感到陌生的触感,打了一个响鼻,吓得小孩浑身一颤,收手连退好几步。

三人皆被他逗得一笑,常攸虹上前扶住那孩子,拍拍他的肩膀,道:“莫怕。”

说着,他伸手握住小孩的手,带着摸向了骏马。

“哇,毛……毛是热的!”那孩子眼中闪着欣喜的光彩,惊羡地道,“好滑啊……”

“小孩儿,”方迢见他意犹未尽,笑道,“你方才说,在我们之前,还有人上岛?”

“对,大约两三天前开始,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呐!”那孩子依依不舍地将手收了回来。

“哦?”方迢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可知他们来干什么的?”

“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太懂,”那小孩摇了摇头,“但应该是来寻宝的吧!”

“寻宝?”常攸虹闻言一愣,“寻宝又是从何说起?”

“咦?你们居然不知道?你们不是来寻宝的吗?”小孩惊讶。

“这位小公子,”了悟上前一步,双掌合十道,“可是指岛上藏有秘宝?”

“对对对,”那小孩见了悟如此有礼,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一下将自己所知全部说了出来,“长辈们都说岛上有座大宅子,宅子里藏了很多很多宝藏,够买好多头猪啦!”

方迢闻言一笑,继续问道:“那岂不是你们能看见很多人来寻宝?”

“不会不会,”那小孩摇头,“我出生到现在也没见过有人上岛,”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但大概一年前,来了好多工匠,大人们说是上岛去修那栋宅子的。”

常攸虹和方迢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迢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修好宅子就走了呀,”那孩子咯咯笑道,“然后又过了好久,你们就来啦。”

“你是说,一年前有人来修葺了岛上的宅子,然后便一直空到现在,直到几天前,才陆陆续续有人上岛?”常攸虹整合了一下思绪,问道。

“对对,”那孩子拍手道,“来了好多人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常攸虹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又拿了几个铜板给他,牵起马匹道:“走罢。”

“喂!你们要小心啊!”他们已走出一段路来,只听身后孩子叫道,“我娘说今晚会有大风,这是上岛的唯一一座桥,你们早点过去,千万别在大风时上桥呀!”

“知道啦!”方迢朝那孩子远远摆摆手。

 

三人踏上木桥,只觉此桥虽是木制,却牢固异常,踩上去有些咯吱轻响,却甚是稳当,半丝不晃。那座木桥就这样悬在长江之上,四面悬空,底下是湍急的水流,拾桥而上,只觉踩在空中,上下不接,左右无门,仿似天地间唯剩了这一条道路。

“看来,岛上的宅子似是别有洞天。”先开口的是了悟和尚,江心风疾,三人不得不高声交谈。

“不错,除了硕月公子的犀角邀约外,宅子中竟是还有个秘宝的故闻。”常攸虹点点头,听那小孩之言,那秘宝的传闻从长辈们传到现在,少说已有数年,想来应和犀角无关。

“只是不知这硕月公子将地点定在此处,是无心之意,还是有意为之了。”方迢笑道。

“既来之则安之,”常攸虹摇摇头,看着脚下悬空的木桥,再看了看远处仿若隐在云雾之中的江心岛,将心间隐隐的不安强压下去,“一切小心。”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三人便已穿过木桥,踏上了这座悬于长江之上的孤岛。那座宅子并不难寻,三人牵马而去,远远便能看见一座装饰古朴,却占地甚广的古宅,外表看来同一般的大宅无甚区别,远处看去,飞檐之上悬着一块红木牌匾,上书“硕月”二字。

“原来这请柬落款的硕月,竟是这座古宅的名字。”了悟叹道。

“这牌匾倒是有趣,”常攸虹抬眼看去,“‘硕’字饱满俊秀,那‘月’字却细长消瘦,二字中间间隔甚广,也不知是谁提的字,却是犯了书法大忌。”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古宅门口,远远便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妪候在门前,走近看去,只见那老妪满头花白,面容上褶皱横生,却不见佝偻之态,体态颇端,加之装着整洁,远远一眼竟似一风华少女。

见三人走近,那老妪走上前来,行了一礼道:“老妪姓胡,三位唤我胡姨便好。”

三人作揖道:“胡姨。”

胡姨又道:“老妪是此间主人寻来打理的管家,想三位是为主人的犀角邀约前来?”

“正是为犀角前来,”常攸虹取出请柬,递给胡姨道,“此乃请柬,还请胡姨代为通报此间主人。”

“主人已有交代,持此请柬便是客,”那胡姨收下三人的请柬,又行了一礼道,“三位请随我来。”

常攸虹和方迢交换了眼神,随着胡姨踏入了古宅中。

“说来,我等尚不知此间主人名姓,若如此便去拜会,怕是失礼了。”踏入宅内,常攸虹看着为他们引路的胡姨,开口道。

“此间主人与古宅同名,亦唤硕月。”胡姨答道。

“原来如此,难怪那请柬落款硕月,”方迢笑着接话,“修葺此宅并以己命名,想来硕月公子雅兴颇盛啊。”

“此言不错,”常攸虹笑着挑眉,接过了方迢的话茬,跟着道,“且此间古宅建在如此西南湘地,却颇有江南园林之意,假山木石,曲径通幽,甚得移步换景的精髓啊。”

了悟闻言,看了看已近漆黑的天色,再看了看前院古朴的装饰格局,确认自己没有看出二人所说的“移步换景”,亦没见着所谓“曲径通幽”,只觉心中发笑,面上却未表露半分,接了二人的话说下去:“正是如此,不知胡姨能否代为引荐硕月公子。”

胡姨听得身后三人如此一番试探,面色不改,亦没有隐瞒之意,只平淡地道:“我未见过硕月公子,一切用度开销,及宅内事宜,皆是公子以传信告知,我五日前才至此宅,往后便陆续接待了些持请柬的客人,还尚未见过公子本人。”

“原来如此,”方迢见未问出硕月本人,话题一转道,“不知硕月公子共备了多少请柬?”

胡姨摇了摇头,道:“公子只交代持此请柬便为客,引于宅内细心安顿便是,其余一概未提,”说罢瞧了他们三人一眼:“连上三位,如今已有客十一人。”

说话间,胡姨已将三人引至前院偏厅,对三人行了一礼,道:“还请三位在此等候,待老妪将晚餐备好,便会前来通知众位。”说罢告退。

三人皆注意到胡姨话语中的“众位”,方迢挑眉:“想来这偏厅中便是余下的八位来客了。”

常攸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大门。

 

“吱呀”一声推门轻响,三人只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消融了他们疾风过江的周身寒意,厅中地龙烧得火热,炉中燃有清幽檀香。三人推门而入,霎时厅中众人的目光便聚了过来。

“真是好生热闹。”方迢不知从哪又抽出了他那把折扇,“唰”地展开,抚扇轻笑。

厅中八人有男有女,三两聚在一处,想是正小声交谈,如今见三人进门,皆停了谈话,以目光探究过来。

“在下七剑常攸虹,”常攸虹面不改色,抱拳朗声道,“见过众位朋友。”



序·正月十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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