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七月七日长生殿】卷三·正月廿五

卷三·正月廿五

第一章:

旭日高升,温暖的日光越过窗棂覆上眉眼,常攸虹的双目不安地掀动两下,似是挣扎着清醒,复又陷入梦中。倏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如雨点打落窗边的急响,让他猛地惊醒。

甫一睁眼,常攸虹便觉眼前天旋地转,神思恍惚,仿如从梦魇中惊醒一般。他揉着太阳穴撑起身子,指尖触到温暖的日光,猛地抬头,眼见窗边已天光大亮,心中一突,自己竟起得如此晚?

那阵急促的敲门声仍未停下,且愈敲愈烈,渐渐地变成了杂乱的拍门声。

“方少侠?方少侠?方少侠!方迢!方迢!快开门!”

常攸虹脑中尚有些迷糊,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恰看到了正站在方迢门前急得跺脚的石江浣。下一瞬,方迢的房门被猛地拉开,正用力捶门的石江浣一个踉跄,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前来开门的方迢怀中。

“什……”大清早的开门便见投怀送抱,方迢呆愣当场,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挡,虚扶一记,将身前的石江浣稳住,“怎么了?”

“别问了你快和我来!”石江浣从方迢怀中站起,颊畔尚有些飞红,但她情急之下却顾不得许多,拉着方迢的手腕便将他拖了出去。

“不是……你倒是让我先洗……”方迢一脸懵地被石江浣拉着走。

石江浣这一串风风火火的动作,让一旁的常攸虹看得简直呆掉,不知这石大小姐又是唱哪出,脑中一时也转不过来。

“别洗了洗什么洗!”石江浣见他墨迹地不肯走,一声大吼,瞬间将还未彻底清醒的两人吼醒大半,“韩江死了!赵月澄现在疯了一样地在砍人!你们还不快点来帮忙!”

“什么?!”于是另一半也彻底清醒。

石江浣见这二人终于彻底清醒,也不再拉扯,加紧脚步朝前引路,边言简意赅地朝他们解释道:“今天早上韩江的尸体倒在他房门外,赵月澄一看到就和疯了一样,抓着人就砍,照影姐姐差点被他砍伤,和尚已经过去帮忙了,三个人现在打成一团!”

说着她边回头瞪了眼这两个刚从被窝里捞起来的人:“就差你们两个了,怎么这么能睡!你们是猪吗?”

 

三人赶至远香堂门口,院子里零零散散地挤满了人,一眼便看见了院中战成一团的三个人。

照影手持一柄银色的长剑,冰寒的内劲将整个剑刃拢上一层白蒙的雾气,一道道冷厉的寒气自剑尖泄出,整个院中都充满了簌簌寒风。而在寒流正中的赵月澄,被这刺骨的冰凉灌入四肢,速度与力道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削弱下来。但他却未使一丝护体劲气,顶着寒流朝照影一剑一剑砍去,盛满了哀恸之色的双眼中没有半丝清明,一幅杀红了眼的模样,显然已是气急攻心,迷了心智。

倒是石江浣口中“赶来帮忙”的和尚只在一旁掠阵,不时出手将不分青红皂白、意欲伤及楚淼淼的赵月澄挡回去。看着照影这寒气纷飞,与赵月澄势均力敌的模样,怎么也不像石江浣口中的“差点被砍伤”。

楚淼淼在一旁急得跺脚,见到石江浣将二人带来,眼睛一亮,仿佛看到救星般地冲上来,半是欣喜半是责怪地朝二人道:“你们怎么才来啊!快想办法把那个月照弄开!”

常攸虹虽满腹疑问,但现下却不是探究的好时机,他一拍方迢:“你左我右,颈后大椎穴!”

石江浣只见眼前一闪,站在她身后的二人已加入了战局。

常攸虹内息深厚,比起以内功见长的少林武功也不遑多让,且稳扎稳打,一入战局便顺着照影的剑式与她联手。说来也怪,这两个从未合作、未曾蒙面的陌生人,首次合作却并未有任何生疏磨合,剑势功法皆契合非常,红白二色的剑光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赵月澄的身影兜头罩住。

方迢则仗着他鬼魅般的轻功,在那张几乎遮天蔽日的剑网中如入无人之境,外人眼中几乎只见一道靛青色的残影。他未出青光剑,一柄一尺长的折扇被他舞出了长鞭般的柔软灵活,且他眼神毒辣、出手迅疾,恰补上了两柄长剑的空隙,数次将几欲突出剑围的赵月澄逼退。

不过片刻间,三人便将赵月澄死死压制住,方迢看准时机,折扇一转,划出一个刁钻的角度,绕到赵月澄的后颈,猛地点上他的大椎穴。

赵月澄应声而倒,常攸虹离得最近,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朝其他人道:“我将他带回房间,你们先别碰韩江的尸体。”

许是被“韩江”抑或“尸体”二字刺激,本已陷入昏迷的赵月澄浑身猛地一震,出手袭向扶着他的常攸虹。但他这软绵绵的一击却未起丝毫作用,常攸虹一个擒拿便将他反手扣住,他被制了动作,又被点了穴道,实在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常攸虹见他紧闭的双眼不安地掀动两下,蹙着眉呢喃了一句什么。

他凑近去听,只有微弱的一句气音:“不……不许你们!碰……他……”

常攸虹听得清晰,微微一怔,想起这两日来同进同出、几乎从未分开的两个身影,心中叹了口气。“月照寒江”……如今空余一轮残月,却再也不见那一潭映月的寒江。方才赵月澄癫狂的模样又在他脑中浮现,他心下一滞。不知等赵大侠清醒过来后面对韩江的尸体,还会有何反应。

然现下却不是替他二人伤感的时候,常攸虹动作利索地将赵月澄抗起,放回房中。笼统不过几步的路程,他返回时众人尚在调理内息,而先前未在场的林鸿与曾霓裳二人也已赶到。

 

常攸虹揉着尚有些涨疼的额角,看向众人:“怎么回事?”

“我来说吧,”楚淼淼站出来,“我早上睡得很沉,突然被打斗声吵醒,跑过来后就看到赵月澄在和照姐姐打架。”

然后她指向了房门前倒着的韩江:“我来的时候韩江就已经这样了。后来江浣也过来了,当时照姐姐被那个月照追着砍,和他讲道理也不听,然后和尚来了,他让江浣去叫你们,自己去帮照姐姐。”

“但是照姐姐好厉害啊!”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看着照影的目光中满是崇拜,“她一拔剑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唰唰唰’几下就把那个月照打得晕头转向的,和尚都只能在一旁掠阵!”

剔出她话中的夸张成分,常攸虹大致明白了发生之事,他看向照影,目光在她已收回剑鞘的长剑上一晃而过,未多作停留,转而问道:“所以第一个发现韩大侠尸体的是赵大侠?”

照影点点头:“我晨起练功,突然听到这里传来一声赵大侠的怒吼,赶来时已是这样的情形了,之后赵大侠怒极攻心,与我打了起来——想来是他发现了韩大侠的尸体,一时气迷心窍……”

她们大致已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常攸虹点点头,太阳穴尚有些酸胀之感,他有些疲乏地叹了口气,朝林鸿道:“林公子,麻烦同我一起查看一下尸体罢。”

林鸿自然没有异议,二人走到尸体前蹲下。

 

韩江正面朝下倒在门口,周围皆是些凌乱的打斗痕迹,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自他后背捅入,直抵前胸,与后心只差一寸之遥,鲜血淋漓,可怖非常。

“这道伤口应该不是致命伤。”常攸虹看了一眼韩江后背的伤口,摇了摇头。

伤口很深,出血量也很大,但尚不至于一击毙命,再加上附近这些打斗的痕迹,以及韩江身上那些细碎的伤口——常攸虹推断,很有可能是韩江先被一刀偷袭后背,却及时避开要害,尔后与凶手打在了一起,却因伤势过重,最终不敌。

常攸虹将韩江后背的伤势检验完毕后,顺势扶上尸体,触手的冰冷和僵硬让常攸虹的手微微一抖,却正是这毫无生机的冷意,犹如醍醐灌顶般,激得他尚有些昏沉的头脑猛然清醒——又出现了一个牺牲者。

“嗙”地一声,尸体被翻了过来,常攸虹听到身旁的林鸿倒吸一口凉气。

韩江的脸上凝着一种可怖的怒意,与平素那令人心悸的阴沉截然不同的神色,他的眉峰高耸而纠结,倒扬的双眉直直地顶到额角,大张的口鼻仿佛下一秒便会喷出怒火来。也不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令他愤怒如斯,将遗容定格成这般瑕疵欲裂的模样。不是惶恐,也没有伤心,甚至毫无留恋,只有无穷无尽的愤怒。

常攸虹怔怔地看着这个昨天还会说会动、会对他们冷嘲热讽的人——他甚至不愿用尸体来形容韩江——心中翻腾,口舌发涩,也不知是何滋味。

他的目光往下移到韩江胸口,果然不出他所料,韩江的致命伤在前胸心口,一击刺破心脉,果断狠辣,毫不容情。常攸虹定定地看了会儿,伸手解开了韩江的衣襟,希望这样直来直去的一道伤口能透露些信息,至少……可以从形状判断一下凶手所用……凶……器……

“啊!”常攸虹的手仿似触电般收了回来,整个人“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听得他这般不同寻常的失态惊呼,方迢顾不得许多,冲了进来:“怎么了?”

“不!没事!”常攸虹摆手,制止了方迢向前的步伐。

眼前不断闪过方才所见的画面,那般雪白柔亮的肤色,以及手下误触的细腻之感……常攸虹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脑壳涨疼。

“到底怎么了?”方迢不明所以,看着头疼的常攸虹,又看看呆立当场的林鸿,正想绕过他们二人,进去检查韩江的尸体。

“别!”常攸虹再次伸手拦住他。

他推着方迢往外走,看了眼还怔在原地的林鸿,轻声提醒了一句:“林公子?”

“啊!”林鸿如梦初醒,书生清朗的脸上猛地涨成赭红色,他慌手慌脚地站起来,朝着韩江行了一礼,口中不停念叨着,“无意冒犯,无意冒犯……非礼、非礼勿……非礼勿视……”

 

方迢一脸莫名其妙地被常攸虹推着出门,见林鸿也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甚至下意识地想把房门带上,被旁边的人影拦了一拦,林鸿一抬头见是照影,脸色涨得更红,埋头往院子外走去。

“阿鸿!”曾霓裳忙追了出去。

“诶,这书生怎么了?”石江浣见此,手肘撞了撞旁边的楚淼淼。

“你问我我问谁?”楚淼淼翻了个白眼。

了悟和尚看了看脸红失态的林鸿,又看了看面色尴尬的常攸虹,仿似明白了什么,露出一幅高深莫测的表情:“阿弥陀佛。”

“咳……照、照女侠,”常攸虹走到照影旁边,“能不能麻烦你进去……验个尸?”

照应疑惑道:“可以是可以,但为何虹少侠不亲自动手?”

“咳……”常攸虹的干咳声更显尴尬,他摸了摸鼻子,看了一眼众人,方才干巴巴地道:“因为韩大、韩……嗯,韩江实为……女子。”

“什么?!”

 

第二章:

“什么?!”两个小姑娘差点跳起来。

“……”照影更为老成淡定些,但到底也是狠狠呆了一呆。

那个江湖上成名多年的韩江韩大侠……居然是女的?

“……好的。”她反应过来,正要走进屋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在院中环视一圈,视线停在了远处的曾霓裳身上,“可以麻烦曾姑娘同我一道吗?”

曾霓裳见照影居然会点名自己,也愣住,但随即立刻黑了脸冷声道:“我不要!”

一旁的林鸿忙拉了她一把:“霓裳,不要任性!”

“干嘛要找我?”曾霓裳却不管林鸿,瞪着照影道,“你身边不是跟着两个小姑娘吗?”

“霓裳!”林鸿声音重了起来,“哪有让小姑娘去行此事之理?”

“不让她身旁的小姑娘去,你就舍得让我去了?”曾霓裳狠狠一甩袖子,回头看向林鸿,“我也是姑娘家!”

常攸虹心中明白,照影不唤石江浣与楚淼淼,除却因为年龄小以外,还因她们是她身边之人。正如他验尸会唤上林鸿一起,照影自然也得找一个与她交情浅薄之人以作监督。他开口圆场道:“曾姑娘,还请以大局为重。”

曾霓裳却像个浑身尖利的刺猬似的,顿时又将矛头转向了常攸虹:“怎么,到她就是照‘女侠’,到我就是曾‘姑娘’?你觉得她靠谱找她一个人去啊,何苦为难我一个姑娘家?”

“你这人有病吧!”脾气暴躁的石江浣顿时跳了出来,“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咬人啊!”

“你说什么!”曾霓裳的脾气也瞬间爆了上来。

“我说你……”

“好了!”照影高声止住了石江浣的叫板,语气间难得带上了些许严厉。未再多言,她握紧手中长剑,迈步走向了曾霓裳。

“你……你干嘛!”曾霓裳见她朝自己走来,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照影在她面前站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语调不复方才的严肃,颇有些无奈:“好了,别闹了”,她伸手牵起曾霓裳的手,“跟我走。”

然后就见照影拉着曾霓裳,走进了韩江的屋中。而那曾霓裳不知是愣了还是怎的,也当真就这样被她拉着走进房间,一路上竟毫无挣扎。

方迢看着这二人的互动,微微一笑,将手中扇子合上:“便麻烦两位姑娘验尸了,我们进房间中查探其他线索。”

常攸虹点点头,却长叹一声,晨起短短一个时辰不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竟难得令他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走吧。”

 

进到屋中,常攸虹见曾霓裳竟真的乖乖地同照影凑在一起验尸,心中微微一顿。曾霓裳与照影间的不合几乎已被摆到了明面上,甚至不比韩江同他们的少,现下曾霓裳这面色仍有不忿,但噘着嘴安安静静给照影打下手的别扭模样,倒是十分稀奇。

数种推测在脑中一闪而逝,常攸虹未多做停留,将屋中环视一遍。直至视线扫过墙壁,他神色一顿。

“又来了。”方迢也轻轻“啧”了一声。

屋内白墙之上,又一个血红的大字占据了硕大的墙面,红白两色鲜明地交替成一个不详的字迹,怒——同昨日尹元龙房内如出一辙的场景,却换了一个字。

方迢凑上前去,将墙上的字迹细查一遍,回头朝常攸虹道:“与昨日的字迹是同一人,也是朱墨。”

“喜、怒……”常攸虹沉吟道,“莫非,还有‘哀’与‘乐’?”

方迢一愣:“你是说……比拟杀人?”

“倒是个新鲜的词,”常攸虹侧目,随即点头道,“昨日尹老板死前脸上定格了一个夸张的笑容,墙上便写了个‘喜’字;今日韩江脸上全是怒容,墙上又是这‘怒’字,应是这‘比拟杀人’错不了了。”

“那这凶手可真是……”方迢想了想,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般诡异的行为,“……恶趣味啊。”

“恶趣味……吗?”常攸虹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凶手采用这种堪称繁琐的杀人手法,甚至大费周章地让死者在死前看到那些会产生“喜”与“怒”的景象,来与墙上的字迹产生匹配……真的只是因为恶趣味?

 

“虹少侠。”照影那厢已将韩江的尸体勘验完毕,朝常攸虹招呼道。

“尸体上有些细碎的伤口,应是与凶手打斗所致。”她们已将韩江的衣着穿戴稳妥,当下只虚虚在她尸体上示意一番。

“致命伤在前胸心口,一击毙命,但后背的亦有一处严重的伤口,看形状应是同一兵器所致。”

说道此处,照影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微妙的表情。

常攸虹心念一转:“可是这兵器有何特殊之处?”

照影不便将韩江前襟解开,遂将尸体翻了个面,将她后背衣物从破损处微微撕开,朝常攸虹示意道:“虹少侠请看,这道伤口短而窄,乍看似乎是寻常刀剑所伤,但我们方才试了一下,”她的手轻轻按上韩江的伤口,“伤口入肉处上浅下深,深处可入骨,浅处却只微微入肉,会形成这样的伤口,应是利器开刃处有弧度所致。”

常攸虹细细地看着她按压的动作,见果真如此。

“而我们之中……恰好有人持这样的兵器。”

“赵月澄。”常攸虹闭了闭眼,想起了赵月澄的武器——梅花双钩“九轮月”。

照影轻轻点头。

常攸虹眼前闪过那个笑得憨爽的白衣侠客,那个温和、爽朗又平易近人的赵月澄。以及无时无刻都与他一同出现的,仿佛永远隐在他身后阴影中的黑色身影,那个阴沉毒舌的韩江。

常攸虹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未有过单独见到赵月澄的记忆,月照寒江,他二人黑白分明的身影,就如这二十年来的江湖传闻一般,永远同行同止、同进同出,从未有过片刻分离。

而现在这个阴沉狠厉的韩江已经永远地倒在了这里,凶手……竟会是她敬爱如斯、光明磊落的月照吗?他想到方才赵月澄那般癫狂痛楚的行状,与昏迷前仍执着挣扎的低喃。

常攸虹摇了摇头:“先不可妄下定论。”

“怎么就妄下定论了,”曾霓裳哼了一声,伸手指着韩江背后的伤口,“喏,这道伤口看到没?”

她没好气地道:“韩江的武功你们是知道的,人也阴沉难缠,除了她从不设防的赵月澄,谁能偷袭得到她?还是背后这么狠狠一刀?”

曾霓裳的音量并未刻意压低,正在房门外探头探脑的楚淼淼听得清楚,顿时气愤道:“好哇!原来这个赵月澄是贼喊捉贼!”

“太卑鄙了!”石江浣愤愤地附和道,“杀了人还这么嚣张!居然还敢和照姐姐动手!”

常攸虹皱着眉,此刻众人已有些先入为主,如此冲动愤慨实不利于破案。他先前看到韩江背后的伤口时,便已有此猜测,但当时尚未有确定证据,况且……

——你们中间,有人可不止这一张脸。

易容术,这几乎是瞬间跃入他脑海的推测。

 

一片愤慨中,了悟和尚突然走到尸体旁边:“阿弥陀佛,不知可否让贫僧看一眼伤口?”

常攸虹点点头,起身让开位置。了悟蹲下身,在韩江的伤口上虚虚按了几下,又细细查看了伤口内侧,站起身,朝众人摇头道:“的确同赵大侠的兵器很像,但并非他的‘九轮月’所致。”

众人侧目,了悟却仿佛对众人的视线毫无所觉,语调淡然:“赵大侠的兵器乃是双钩,开刃处确有弧度,但不止弧度这么简单,”他伸手微微比划了一下,“他的钩尖是锋利而弯折的,若是被这样的兵器入肉,伤口同尸体上的乍看无二,但双钩拔出时,肯定会连带出伤口中的血肉,便如同镰刀割草一般。”

他虚指了韩江背上的伤口:“但韩江的尸体上没有。”

照影细细一想,点头道:“的确没有。”

“那凶器便未必是赵大侠的双钩了。”了悟笑道。

“但这样的伤口……”和尚脸上的笑意淡去,眸光竟也渐渐冷了下来,“倒是让贫僧想到了另一件兵器。”

照影神情微动:“大师是说……苗刀?”

“苗刀?!”曾霓裳也脱口而出。

常攸虹将这三人的神情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地向和尚请教道:“苗刀?”

“刃长、有弧,”开口答疑的是方迢,他的脸上带着些难得的严肃神情,“是南疆五毒教的惯用兵器。”

“五毒教?”石江浣闻言,愣了一下,“十年前被灭的那个五毒教?”

常攸虹敏锐地感觉到,自“苗刀”与“五毒教”被提出后,屋内众人的神情便有些微妙起来。他垂下眼,隐约觉得这一下……仿佛引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咳……”屋外的林鸿清了清嗓子,将众人从莫名的气氛中拉了出来,“众位这么干站着也不是办法,辰时已过,不如先去厅堂用饭,再细细讨论如何?”

大家这才想起,方才皆是匆匆起床,一阵兵荒马乱后,竟连早饭都还未吃。

 

众人陆陆续续地离去,常攸虹与方迢微微落了一步,方迢突然开口道:“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从头到尾都一幅没睡醒的样子。”

常攸虹微微一愣,突然觉得今天早上自己是有些奇怪——思绪纷杂,甚至有些反应凝滞。

抬头间,见照影正巧走在二人不远处,他脑中突然闪过什么,快走两步赶上她:“不知可否请照女侠帮个忙?”

“什么?”照影回头。

“用冰魄剑法将韩江的尸体冰封保存,”他抬头,目光从她的面纱上掠过,看入了她的双眼中,“——薛师姐。”

 

第三章:

此言一出,不止照影,连方迢都愣住,蓦地看向照影。照影微微一惊,随即看向常攸虹,面纱下的容貌不见有何变化,眼中却藏不住惊异的神色:“你……”

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她顿了一下,有些释然地笑道:“到底瞒不过七剑之首。”

便算是默认了。

“这还得多谢昨日胡姨的一番点拨。”常攸虹微微笑道。

“胡姨?”照影惊讶道。

“我已向阿迢确认过了,所有人中,唯有你带了人皮面具。”

“……原来如此,”她看向方迢,目光颇为复杂,“想不到青光剑主竟也是易容高手。”

方迢此刻已收了惊讶之色,他轻轻一笑:“不敢当。”

“只是,为何是胡姨?”照影转头看向常攸虹。

常攸虹一愣:“师姐不认识胡姨?”

“素未谋面。”照影摇头。

常攸虹与方迢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未再多言。

“虹少侠不用叫我师姐了,我还是照影。”照影微微一笑,“我的嫡亲师妹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岚儿一个,”说至此处,语调中竟有了一丝促狭之意,“你现在跟着她叫师姐还为时尚早罢?”

方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常攸虹颊上染上可疑的红晕:“咳……照、照女侠。”

 

二人陪同照影回到韩江房间,照影先从溪中提了一小桶水,将韩江尸体微微浸湿,随即拔剑出鞘,森冷的寒意将尸体整个包裹起来,不过片刻,韩江周身的水渍渐渐凝固成冰霜,将尸体封住。常攸虹看着床上的“冰棺”,心中微微一叹,关上了门。

照影收剑回鞘,见他们二人对自己的佩剑颇感兴趣的模样,边将剑递给他们,边解释道:“这把剑乃是按着冰魄的样子铸的,除了颜色,样貌与冰魄无二。但千年冰魄可遇不可求,我离开玉蟾宫后遍寻天下不得,只得以寒铁铸此剑,此番前来为防多生事端,便换了把剑鞘。”

常攸虹接过剑瞧了一眼,便将宝剑还给照影。

“我的天资差岚儿甚远,做不到她凝气成冰的功力,尚需借助宝剑及外物。”

常攸虹点点头,想来这便是她先前在秫香园灭火时手持树枝,导致最后功力不济的原因。

 

三人到达饭厅时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想着或许众人已用完早饭,却不想一推开门,只见一桌人皆正襟危坐,面色凝重,饭桌上空无一物。

“照姐姐!”石江浣见到三人走进来,唤了一声。

常攸虹将方才之事略说了一遍,随即看着桌上古怪的气氛,皱起了眉:“这是怎么了?”

“胡姨不见了。”林鸿语调沉重。

“不见了?”常攸虹诧异道,“宅中找不到她?”

“阿弥陀佛,我们过来时看到桌上没有饭菜,厨房里也不见胡姨身影,便去她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圈,”答话的是了悟和尚,“后院、花房、水井以及她的房间,都没有找到人。”

“其他地方呢?”照影问道。

“其他地方没来得及去,”曾霓裳回答的语气有些冲,“但她一个管家不来做饭,没事往花园里跑什么?这些她该去的地方找不到人,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常攸虹略一沉吟,开口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不知诸位昨晚可有听到不寻常的声音?”

“……?”他的话题跳跃幅度过大,曾霓裳未及反应。

“没有。”了悟和尚回答道,其余人亦纷纷摇头。

“这便是了,”常攸虹叹了口气,“我们被人下了迷药。”

“什么?!”石江浣惊呼,“迷药?”

照影微微一愣,随即了然:“原来如此……昨夜韩江房中发生了这样剧烈的打斗,我们竟然无人听见,连最近的赵月澄都是早晨才醒,想来是有人给我们下了迷药。”

“不错,”楚淼淼附和道,“我今天醒来就觉得头涨涨地疼,而且比平日里晚了许多。”

众人回忆起自己今天清晨醒来的症状,纷纷点头。

“你是说……胡姨在我们的晚餐中下了药?!”曾霓裳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按现下情形来看,的确有这种可能。”常攸虹的语调中染上了凝重。

昨夜所有人都中了迷药,若说有什么他们一同入口的东西,便只有晚餐了。

 

“我明白了!”石江浣跳了起来,“胡姨先在我们晚餐里面下迷药,等晚上我们熟睡的时候她再摸去韩江的房间,将他杀了,然后怕我们发现找她算账,就连夜跑路了!真卑鄙!”

“但是胡姨应该不会武功呀?怎么杀得了韩江?”楚淼淼皱眉。

的确,无论从身法步伐还是从体态形貌上来看,胡姨都是个不会武功的寻常老人,倒是一手机括之术出神入化。

“她说不会武功就不会武功呀?指不定她是个隐藏的绝世高手呢!”

“你以为我们是你啊,连别人有没有武功都看不出来,”曾霓裳呛了她一声,随即朝众人道,“还有,你们别忘了韩江背后那道伤口,那刀几乎没有阻碍就砍了上去,要不是她本能避开了后心,那一刀就能要了她的命。除了赵月澄,我们中还有谁能让韩江这样毫不设防、空门大开?”

“易容术。”方迢开口道。

“……易容术?”

“凶手应该是易容成了赵大侠的模样,敲开韩江的房门,然后趁她背身进门的时候,后背偷袭,没想到韩江竟避开了那样致命的一刀,与凶手缠斗了起来——若是我们或是赵大侠未中迷药,听到打斗声赶去的话,韩江或许真能获救。”方迢执扇轻轻扣着桌子,环视桌上众人。

合情合理的推测。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叹了一声,“所以韩施主走时,脸上挂着那般怒意。”

石江浣闻言,怔怔地道:“原来她以为是她大哥要杀她,所以才这么愤怒吗……好可怜啊。”

了悟轻轻摇头,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作唇边一声“阿弥陀佛”。

方迢看了一眼面色平淡的常攸虹,目光从他桌下紧握的双拳滑过,他清清嗓,开口道:“凶手尚不好定论,但现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胡姨不见了,我们之后的饮食起居该如何是好?”

胡姨失踪,吊桥被毁,其余事情尚且好说,但饭总是要吃的。

“糟了,”楚淼淼脸色一变,突然想到了什么,“胡姨会不会把所有食物都扔了,直接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无碍,”林鸿摇摇头,安抚众人道,“我与霓裳方才去厨房看过,食物储备充裕,西园的水井也完好无损,未查出下毒的迹象,诸位大可放心。”

林鸿的话给众人喂下一颗定心丸。

 

“既然还有水和食物,那我们至少还能在岛上继续活下去,”方迢凤眼微眯,环视众人,笑出一幅狡黠的模样,“不知哪位厨艺大师可以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包了我们这往后的伙食啊?”

食材完好,却还差个厨子,总不能茹毛饮血。

石江浣撇撇嘴,方迢从今天早晨起便十分寡言,此刻见他开了腔,她也终于找到了同他呛声的机会:“直接找别人给你当厨师,你还真好意思问得出口。”

“没办法,我又不会做饭,”方迢很是无谓地双手一摊,说着看向石江浣,“怎么?石大小姐会做饭?”

“做、做什么饭!”她当然也是不会的,但却不好意思当众承认,“会做也不给你做!”

方迢轻笑一声,也不同她的呛声计较,他心中清楚,对付这种无理取闹的姑娘,最好的方法便是将她晾在一旁。方迢想着常攸虹多半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类,便直接略过了他,转而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在座其他人。

“咳……君子远庖厨。”林鸿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直接说你不会做饭就行了,下一个。

“别看我,”曾霓裳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敢做你敢吃吗?”

——直说你做的不好吃就行了,下一个。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重口腹之欲,且讲究法度随缘,万物皆有缘法……”

——出家人还讲究过午不食呢,下一个。

 

照影看着众人推三阻四,叹了口气,主动道:“我只会炒一两个寻常小菜,若是你们不介意的话,便由我来吧。”

方迢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还未开口却被打断。

“照姐姐你就别给自己揽麻烦了,说不定还有人不领情呢,”楚淼淼冷哼一声,视线在曾霓裳那儿瞟过,转而看向众人道,“现在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昨晚大家还被人下过药——在这个节骨眼上,照姐姐敢做你们敢吃么?还不如大家各做各的,反正厨房的食材是共用的,谅也没人敢在那里面做手脚。”

她话语辛辣且毫不客气,直白地揭开了那层先前尚且朦胧的遮羞布——你们这些陌生人中,真有互相信任的人?而从众人闻言后各异的神色中,答案昭然若揭——显然是没有的。

他们彼此本就不熟,大多都是上岛后方才相识的,现在硕月宅内迷雾重重,又已交待出去两条人命,剩下的人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无非是觉得此刻聚众抱团更为安全,且希望群策群力找出凶手。但若要说对彼此肝胆相照、坚信不疑……那便是笑话了。

众人沉默不过片刻,虽绝口不提“信任”这个问题,却难得一致地通过了这个提议。入口的食物可是性命攸关,无人会视作儿戏。倒也未真的各做各的,纷纷寻了自己相熟信任的同伴一道,也算互相有个照应。

众人约好了时间轮流使用厨房后,便也三三两两离去,继续岛上的搜寻,现下除了凶手的线索与下岛的路径以外,又多了一个谜团——胡姨去哪儿了?

 

“你从一开始便是这么打算的吧,大家分开做饭,”常攸虹将方才众人的对话看在眼里,看向方迢道,“却绕了这么一个大弯,何不直言提议?”

“直言提议才是麻烦事呢,”方迢笑道,“不让他们自己去想通其中关节,总有心怀不忿之人。且现在非常时期,不如直接下剂猛药,撕开这层表面和气——只有激化矛盾,才能找出破绽。”

常攸虹不愿意去置喙他的处事方式,转而问道:“你不相信胡姨是凶手?”

方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胡姨是凶手?”

常攸虹摇摇头:“不好说,我只信证据。”

“也是,”方迢点点头,“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胡姨再说——无论死活,总是线索。”

常攸虹推开门走出前厅,突然想到了什么,挑眉看向方迢:“所以你往后是打算一直蹭着我做饭了,对吧?”

虽说他的厨艺也只泛泛,但至少懂得煮饭加水炒菜放油,比起方迢这个连野味都烤不好的人,他做的饭算是食能下咽了。

“没错,”方迢拍着常攸虹的肩膀,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往后我的伙食就交给你了!”

“可以啊,青菜炒蘑菇了解一下?”

“……”

 

第四章:

方迢跟着常攸虹慢慢朝留听阁走去,二人在韩江房间门口停下,他开口问道:“不是应该先去找胡姨么?怎么跑到韩江房间里来了?”

“大家都在找胡姨的下落,少两人多两人没有太大区别,”常攸虹推开韩江的房门,“倒是案发现场——很多时候能提供意想不到的线索。”

方迢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二人走进房间。

依旧是同其余房间无二的摆设,想来硕月宅内每个客房都是如此。常攸虹环顾一圈,见屋内桌椅家具皆完好无损,没有磕碰摔倒,激烈的打斗痕迹只集中在门口与靠近房间的走廊上。从这点来讲,现场的线索倒是与先前方迢的猜测对上了号。

常攸虹看方迢蹲在屋内细细查看地面,他便走向了床边。韩江躺在那层硬冷的冰霜之中,面目如生,先前的水渍洗去了韩江脸上那些隐晦的妆容,冰中人露出了原本的容貌。以女子的面容来看,韩江算不得绝色,甚至连清丽都谈不上,她的五官冷硬,线条刚直,即便去了变装,也或许会被误认为是男扮女装。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个江湖中成名数十年的侠客,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将那段女子最美好的时光裹在隐于一切深处的黑衣中,来隐藏自己的性别与面貌……或许,甚至身份?

想到这里,他不再去看冰层中的女子,将目光转向了她的床铺。方才为了放置尸身,韩江的被子已被他们叠起放在一旁,连同先前放在床上的软枕一起。常攸虹拿起被子抖了抖,见无甚异状,又将软枕拿过,伸手摸索起来,上好的织锦,精美的绣工,枕中还散发着清幽的草药香气。突然,他摸索的手指停了下来,似乎在枕中摸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硬物。他挑了挑眉,找到锦布的针脚处,使力一扯。“啪嗒”一声,一块黑色的令牌从破口处掉了出来。

常攸虹看着那块令牌上诡异的虎头花纹,一下子变了脸色。

 

“阿虹,你快过来看!”方迢的声音突然从门边传来。

“来了!”常攸虹应声回头,将令牌放进怀中,枕头与被子重新折叠铺好,走到门边,“怎么了?”

“你过来看这个。”方迢头也未抬,指着门边地面朝他道。

常攸虹蹲到他身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地上一小撮白色的粉末。

“这是……”他沾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瞬间便觉头脑昏涨,身形一晃差点摔倒,“迷药?!”

方迢抚稳他,点点头:“对,还是强效迷药。”

常攸虹将地上的粉末取了一点包好,放入怀中:“为什么这个地方也有迷药?”

“两种可能,”方迢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一晃,“要么是我们先前推理错误,其实迷药未下在饭菜中,是凶手连夜一管一管吹进我们房间的;要么,是因为韩江的武功远胜于凶手,即使背后中了一刀,凶手仍然无法轻易取胜,所以直接将强效迷药当暗器洒了出去,”他的手在常攸虹眼前挥过,“韩江中了药,被凶手钻了空子,一击毙命。”

常攸虹沉吟一瞬,摇摇头:“都说不通,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为何我们在场这么多高手,居然没有一人察觉到凶手的动作?如果是第二种可能,那就相当于凶手给韩江下了两次迷药,他为何要多此一举?”

“的确,所以这个迷药很可疑,”方迢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下摆的灰尘,朝他道,“你那里呢?”

常攸虹摇了摇头,随即道:“去看看走廊上吧。”

凶手与韩江的打斗发生在靠近房门的长廊上,二人矮身研究着廊上留下的各种劈砍痕迹,渐渐模拟出了昨夜的景象。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一个黑影在韩江门前停下,敲响了房门。片刻后,韩江有些惺忪的声音响起:“谁啊?”

“我。”黑影压着嗓子,答道。

“……大哥?”韩江打开房门,看到了站在夜色中的人影,“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她揉着眼睛让开身,转身想去点燃桌上的烛台。突然,一股森冷的杀意顺着她全身的每一根毛发灌入体内,她的脑中顿时警铃大作,本能地朝旁避去——却没快过那夺命的杀意。刀锋入肉,直抵前胸,灼热的血花在她胸前迸开。

黑影见一击未得手,心中一惊,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韩江还能避开这致命一刀。却没有时间让他细想,因为那个被他洞穿了前胸后背的女子,竟然就在瞬息时间反应过来,拿起从不离身的武器,同他死死地缠斗起来,而此刻,她胸口的血洞甚至尚在井喷鲜血。

她招式狠辣中带着滔天的怒意,太极尺的寒光凝结成实质的凛冽,划起“簌簌”的风声,霎时将他的刀势封死。黑影悚然,他没有料到韩江的武功竟然高强至斯,在如此重伤下还能将自己死死压制。

 

常攸虹手持长虹,剑未出鞘,站在凶手的位置上,按着廊上的血迹与痕迹,一招一招地模拟着凶手的招式:“唔……凶手这一招不到位啊,刀法不熟练?”

方迢站着韩江的位置,以折扇充作韩江的太极尺,同常攸虹喂招,边揣摩道:“韩江背后的伤势很重,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常攸虹顺着去势又是一刀砍上,被方迢挥扇架住,二人同时顿住:“痕迹到这里就没有了?”

方迢想了想,道:“韩江有意留下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是不是……”

“不,不对,”常攸虹顺着这个姿势,左手做了一个挥洒的动作,在方迢眼前晃过,“凶手应该是这时候给韩江下药了——你的第二个猜测是对的。”

 

韩江反手架住来势汹汹的一刀,手臂酸软,她的眼前已经模糊起来,刺骨的夜风灌进她胸口的血洞中,带着那仿佛要将她体内的鲜血冻成冰凌般的寒意。

成名二十载,出生入死这么多次,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大约是真的要死了——她竟如此平静泰然地接受了这个想法。

胸口的血渍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汹涌喷薄,体内的鲜血已快流干,她仿佛已经听到了黑白无常的脚步声。不,不行!她不怕死,但她怕……她撑起将将阖上的眼皮,强撑着力道要将这一刀格开。

突然,眼前一片白茫,对面的黑影似是洒出了什么。多年积累的本能告诉她此时应该屏气闭眼,避开这不知名的药物,伺机再战。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呼吸……都没有力气了。下一秒,心口微微一冷,本已被寒风浇灌得仿似结冰的身体再次感受到了热意。那是她心口的最后一滴鲜血,也顺着被抽离的刀身,一道离她而去。

倒下的最后一刻,她看着那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那是她的大哥,是她追随奔跑了一辈子,为他放弃一切的人,竟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映入眼底的人。从来到这世上的第一眼,到离去的最后一眼。

她竟觉得此生圆满。

 

常攸虹的剑鞘毫无阻拦地点上了方迢的前心,方迢却连一点习武之人本能的格挡反应都没有,他微微一怔,看着方迢一脸平常的神色,下意识收回手中剑鞘。方迢顺着他抽离的动作,身体软倒,向前扑去。常攸虹忙伸手揽住他。

“应该就是这样了。”方迢脑中回忆着方才二人之间的模拟过招,道。

“……”

“怎么了?哪里不对吗?”方迢见常攸虹不说话,微微一愣。

“……你能不能先起来,好重。”

“啊,抱歉抱歉。”方迢笑得一脸欠揍,“还好小岚不在,不然可该咬着手帕嫉妒我了。”

常攸虹脑中模拟了一下方迢说的景象,顿时浑身汗毛倒竖:“一边去!”

 

“你们……是在模拟昨晚的打斗场景吗?”一旁突然传来楚淼淼好奇的声音。

二人转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站在廊下的两个小姑娘。早在先前他们过招时她们便已站在了一旁,但这两个小姑娘不带恶意,也未上前打扰,他们便没有去在意。

“是啊。”常攸虹点点头。

“哇!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啊?”楚淼淼蹭到二人身边,“就靠走廊上这些零碎的痕迹推理出来的?”

方迢看了她一眼:“这些痕迹是韩江特意留下的,在她发现自己制造出打斗声却没有人过来后,就猜到大家被下了药,她只得尽可能制造出一些痕迹线索,以便让后来的人推测出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么神啊。”楚淼淼咂舌。

“对了,石姑娘,”常攸虹看着一旁皱眉的石江浣,“方才我们过招的时候你也在,可有看出这凶手用的什么功夫?”

这小姑娘可是本行走的武学宝典,对寻常人来说或许不可能,但石江浣指不定能从刚才他们比划的一招半式中找出些意想不到的线索。

“唔……我就是在奇怪这个,”石江浣皱着眉,“虹少侠你刚刚比划的招式,我从未见过。”

常攸虹微微一愣:“也没听过?武学秘籍呢?”

“都没有,”石江浣摇了摇头,似是怕他们不信,又补充道,“我平日里只要听到别人描述,或是看到一式半招,大致都能推出原样的功夫来,但你刚才用的那种武功……我感觉我从没碰到过呀。”

常攸虹略一沉吟,方才他按照痕迹模拟出凶手功夫时,也觉得凶手的刀法似是透着股莫名诡异的感觉,让他毫无头绪。但江湖之大,总有他学识范围外的东西,便想着石江浣能不能看出点什么来,未曾想她也一无所知,这便有些微妙了。

“倒是韩江的功夫,”石江浣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看着有点眼熟。”

“眼熟?”方迢一愣,“怎么个眼熟法?”

石江浣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记得了……就是感觉我应该最近在哪看过类似的,有种熟悉的感觉。”

“会不会是赵月澄?”楚淼淼接口道,“他们毕竟是兄弟……妹,武功相似也说得过去吧?”

“不是不是,不是赵月澄,”石江浣摆摆手,“他的武功的确也很奇怪,但又不是那种奇怪法……唔,这么说吧,他和韩江的武功的确师出同源的感觉,但是给我熟悉感觉的不是赵月澄,好像是另一个人,就是那种,好像武功中有点类似的影子……啊!”

“怎么了?”三人被她突然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她看了一眼面前的三人,不说话了。

……长了眼睛的都看出这小姑娘是想到了什么,但她既然有意隐瞒,便过儿会再慢慢盘问罢。

常攸虹同他们打了个招呼,方迢带着两个小姑娘继续在韩江房间中查找,看看石江浣能不能从打斗痕迹中看出些什么,他自己则在院子里四处走走。

韩江的房间在留听阁正南面的远香堂中,整个院子里只有三间客房,如今两间中都放入了尸体。尹元龙的房间在西南角,赵月澄同韩江的房间则在东边,当中隔了一道留听溪。而赵月澄的屋子更靠近院门些,若要去到韩江房间,必先经过赵月澄的。

常攸虹踱步往回走,路过了赵月澄的房间,余光似乎看到赵月澄的窗户纸上破了个小洞,他顿住脚步,矮身查看,窗纸上的小洞不大,不像是为了窥视而捅破的。常攸虹听着屋内赵月澄均匀的呼吸声,凝神思索。

想来是早晨方迢那一击下了狠手,赵月澄至今未醒……不、不对,如果昨晚……他脑中似是闪过什么。

这是……窗边地面上的白色粉末引住了他的视线。他蹲下查看,发现地面上洒了些白色的粉状物,同先前在韩江门口发现的迷药十分相似,但量却细微得多,仿佛只是不小心洒出来的。他取了些包好,略作思考,加快脚步,将留听阁每人的房间外部都查看了一遍,窗户纸完好无损,也未发现相似的粉末。

他顿时觉得脑中的思绪更为杂乱——如果赵月澄房间外的白色粉末同韩江门口发现的一样,都是那种强效迷药,那为何凶手要给韩江与赵月澄下两次药?而且,独独给他们二人下两次?

 

方迢在院外找到常攸虹的时候,正巧看见他放飞了一只蓝羽灵鸽,足上似乎还缠了只小包裹,他大惊小怪道:“你和小岚还真是……按着一日三餐写信汇报啊?”

常攸虹瞪了他一眼,没有回他,反而问道:“怎么了?发现了什么线索?”

“韩江屋外走廊上发现了血迹。”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常攸虹皱眉。

“你过来看了就知道了。”

走廊上发现血迹的确很正常,但异常之处却在于这个血迹的位置。

“这里怎么会有血迹?”常攸虹看着廊柱上飞溅状的血迹,皱眉。

“不确定,但至少不是韩江的。”方迢摇头。

方才他们顺着韩江有意留下的线索,已经模拟出了她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的成因,所以这个飞溅状的血迹绝不可能是她的。

“那就是凶手的血咯?”楚淼淼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常攸虹点头,“如果是这样,我们或许需要将大家聚在一起……搜身了。”

若这摊血迹真是韩江在凶手身上造成的,那至少可以根据这个来判断凶手是否在剩下的人中间。但是……常攸虹抵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事情真的会有这么简单吗?

 

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已至午时,恰巧到了用饭的点,众人陆陆续续聚在了前厅,常攸虹说出他们方才的发现,并提出了搜身,无人反对。男子由常攸虹负责,女子由照影负责,而又由林鸿与曾霓裳又分别检查这二人。一轮搜查下来,除了林鸿这个书生以外,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点伤痕,但多是些陈年旧伤,唯独两人例外。

照影左手上臂被划了一道新伤,她坦言道:“这是今早与赵大侠过招时一时不备,被双钩划了一道。”

而武当的石大小姐脚踝上居然也有一道伤口,且并非寻常扭伤,是一道利器划过的伤口,且伤口不浅。

“你们干嘛这么看我!”似是感受到众人怀疑的目光,石江浣顿时跳了起来,“我说了我这个伤口也是赵月澄弄的!”

“你蒙谁呢,”曾霓裳冷笑一声,“赵月澄从头到尾可都是在和你的照姐姐打,哪有功夫来伤你?”

“我骗你们这个干嘛!”石江浣见曾霓裳的话说完,居然有人赞同地点头,顿时急得声音都变了,“是他们两个打架的时候不小心带起的石子划了我一道!你们要是不相信,现在去远香堂找,肯定还能找到那个带血的小石子!”

“远香堂那么大,小石子何其多,谁又知道你会不会随便洒了点血上去糊弄我们?”

“我……”

就在石江浣解释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了悟和尚突然开口。

“阿弥陀佛,石姑娘该是所言非虚,在虹少侠与方少侠同赵大侠缠斗时,贫僧的确听到石姑娘曾痛呼一声,随后便蹲下查看脚踝,”说着,他又看了眼照影,“照女侠的伤口也正如她自己所说,是赵大侠划伤的。”

“看吧!我没骗你们!”石江浣吸着鼻子道。

“呵,”曾霓裳却不依不挠,“你刚才说你的伤口是照影和赵月澄打的时候被波及到的,但现在了悟大师却说你是虹少侠他们来后才被波及到的,该不是你自己装了受伤,结果编瞎话的时候不小心说错了吧?”

“你!你血口喷人!”石江浣气得跳脚,“我记错了不行啊!我……”

“二位莫要再吵了,”常攸虹将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拉开,他看了眼石江浣,又看了眼照影,“若石姑娘与照女侠的伤口真如刚才所说,那同韩江屋外的血迹是对不上的。”

“对,”方迢接口道,“那个血迹的高度约莫在常人的胸口处,且出血量不小,照女侠的伤口只是轻微的擦伤,而石姑娘的伤口又在脚踝,都对不上。”

二人的佐证显然比石江浣冲动跳脚的自辩更有威信,众人闻言倒都松了口气——至少从血迹这个线索来看,凶手不在众人中间。达成这个共识后,桌上的氛围顿时轻松不少,唯有石江浣还不服气地瞪着曾霓裳,曾霓裳未当一回事,嚷嚷着肚子饿,催促众人按着先前排好的顺序轮流做饭。

 

“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奇怪。”常攸虹提着锅铲炒菜,边向旁边打下手的方迢道。

“是有点,那个血迹的位置太奇怪了。”方迢接口道。

“不止,还有迷药,”常攸虹将赵月澄门外的迷药说了一遍,并着重强调了其余人房门口皆没有,“凶手单独给这两个人下了两次迷药,究竟是为什么?”

“说起赵月澄……”方迢摸着下巴道,“我们是不是把他排除得太快了?”

“什么?”常攸虹愣了一下。

“我们先前因为背后的伤口便将矛头指向了他,后来发现了武器不对和易容术的线索,便又第一个将他排除在外,若这一切都是他的障眼法呢?”

“虽然我未将他完全排除在凶嫌之外……但若他想杀韩江的话,有太多的机会了,没必要专程跑到我们面前来下手吧?”常攸虹随手将锅中的菜翻炒两下。

“现在可不止死了韩江一人,还有尹老板,”方迢摇头道,“而且你忘了房间里的字了?‘喜怒哀乐’,若真是按照这比拟的手法来看,凶手的目标至少还有两人。”

“若这也是障眼法呢?”

“唔……是不是障眼法我不知道,但是,你的菜快焦了。”

常攸虹回头看一眼炒锅:“哦,没事,那是你的青菜炒蘑菇。”

“……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用谢我。”

“………”

 

第五章:

常攸虹与方迢吃完饭时众人已开始陆陆续续离开饭厅,许是先前因伤口的线索使他们确认凶手——至少杀死韩江的凶手——应该不在众人当中,厅间的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不再似先前那般凝滞。

照影带着石江浣与楚淼淼去给赵月澄送饭,这位被方迢点了穴道的赵大侠已昏睡了一个上午,想来也该醒了。

“哼,照姐姐你就是人太好了,”楚淼淼撇着嘴,“曾霓裳那么烦你,你还不计前嫌,那个赵月澄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地和你动手,你现在还要去给他送吃的。”

“我觉得那个赵月澄挺可怜的……”石江浣在旁边叹气,“妹妹被别人杀了,凶手还是顶着他的脸去行凶,恐怕韩江到死都以为是自己的哥哥要杀她吧……他们两个都好可怜。”

“也是,”楚淼淼也被石江浣哀婉的情绪感染,“韩江虽然一直和我们唱反调,但也从来没做过扰乱搜查的举动,还会帮着虹少侠他们推理,而且赵大侠也会劝着她,他们两个其实是好人啊……”

照影听着身旁两个小姑娘的对话,微微一叹:“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象,你们看见韩江阴沉无理就觉得她是坏人,现在又因为她可怜就觉得她是好人,太过浅显了。”

楚淼淼闻言,沉默了起来,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石江浣却一头雾水地追问道:“那照姐姐你觉得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照影看着这位大小姐显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有些无奈地笑了:“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是非黑即白的,‘月照寒江’成名十数年,身上定背负着不少人命,对于那些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与其亲属而言,他们是残忍的刽子手;但他们二人又做了不少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之举,对于那些被他们救助的人来说,‘月照寒江’就是他们的恩人与英雄。”

轻柔的交谈声渐渐远去,石江浣懵懂的反问也消失在风中。

 

和尚吃完盘中素食,朝众人道了声“阿弥陀佛”,离席去偏厅洗刷碗筷。常攸虹注意到他自上岛以来便皆做的素餐,不再如他们在岛外所见般酒肉不忌,想来了悟和尚多多少少也被岛上的命案影响了心境。

曾霓裳与林鸿面前摆着三四道小菜,皆是些清淡爽口的,他们二人吃起饭来依旧是先前那般诡异的互动。曾霓裳不住地给林鸿碗里夹着菜,边念叨着“这是你爱吃的,多吃点”,林鸿虽然不曾推距,但眉目间却是一派无奈的神色,边有些客气疏离地同她道谢。

“我去洗碗,你在这儿等我。”曾霓裳开始收拾碗筷。

 

于是厅中只剩下林鸿与他们二人面面相觑。

“让二位见笑了。”林鸿清了清嗓子,扯着唇角笑了一声。

“贤伉俪感情深厚,令人羡艳。”常攸虹笑着客套了一句。

“怎么连虹少侠也……”林鸿微叹着摇摇头,“我们……”

只一句“我们”便再也没了后文,显然他也不知如何解释,而常攸虹二人亦不是掘人阴私的性子,也只礼貌地保持沉默。

林鸿踌躇再三,还是开了口:“我们……不是你们想的那般亲密关系。

“霓裳是很爱我……但她爱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许是这些话已在林鸿的心中压抑太久,又许是这两日来经历的心绪起伏过大,这个一向寡言的书生竟一改往日的沉默,开始有些絮叨起来:“我的一生,其实只有十年的记忆。”

开篇的第一句话,便令常攸虹与方迢微微一惊:“林公子……失去过记忆?”

林鸿坦然地点头,书生气的脸上一派温润:“她爱的那个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活下来的——是我林鸿。”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一言,却让二人听出了一种莫名的意味。

“但霓裳却不愿相信,也不愿接受,我一遍一遍地同她重复,我不爱吃这个菜、我不爱做这件事、我没有这样的习惯……她却从不接受。”

说至此处,林鸿的唇边突然勾起一个难以言状的笑容,几乎令人——心惊动魄:“她是个固执到近乎偏执……不,近乎疯狂的女人。”

常攸虹觉得,他甚至在林鸿的语调里听出了些许微妙的恨意。

“她活在自己构建出的世界里,将自己裹在谎言中,摒弃一切真相与现实,十年如一日地催眠着自己——‘他还活着’——这是她活下去的全部信仰。曾霓裳将她的整个生命,建立在对‘我’、对‘林鸿’的抹杀之上。”

林鸿轻轻叹气,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是听天由命,却终究……带着一种无奈的感慨:“真是个残酷的人啊。”

“阿鸿,我好啦,走吧!”曾霓裳从偏厅走出,一身明艳的红衣,朝书生笑着招手,无知无觉。

“来了。”于是书生也起身相迎,一切如常。

 

厅中终于只剩下了常攸虹与方迢二人,他们沉默地收拾好碗筷,朝外走去。

“莫怪爹爹总说……我虽通读万典,于世事而言,却仍如牙牙学语。”常攸虹幽幽一叹。

“这却是白大侠夸张了,”方迢闻言一笑,摇摇头道,“常攸虹,你有一双通透的眼睛。”

常攸虹脚步微顿,方迢鲜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唤他。

“你对于人性的理解,对于人心的判断,都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掌控——甚至操纵,”方迢的语调近乎郑重,“你甚至鲜少当局者迷。

“你同小岚一样,有一颗真诚而感同身受的心,但小岚太过敏感多情,过度的感同身受,只会作茧自缚;你却不同,你下意识地将自己架于旁观者的位置,冷血、却清醒。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的不舍,一视同仁的舍得。你是天生的掌权者,早在张家界的时候就是了,所以我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你。”

常攸虹有些愣怔地看着这样正经而郑重的方迢,一时甚至分不清他如此赤裸的形容是褒是贬。

“但是你此刻却有些迷惘了,对于韩江、对于林鸿,你开始感慨,开始叹息,开始沉溺进那些情感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常攸虹,你被他们的情绪影响了,成因却不在他们本身,”方迢抬头,直视常攸虹的双眼,“你是碰到什么事了吗? 

“或者说,你是碰到了什么让你无法‘一视同仁’的事吗?”

常攸虹的心猛地一跳。他想,方迢如此评价他的时候,或许从未意识到,自己也有一双这样神奇的眼睛——锐利、通透、洞穿人心。

“莫非……小岚和你说要另嫁他人了?”

下一秒,他的脸上挂起了熟悉的风流倜傥,那个正经到有些陌生的方迢仿佛只是错觉。常攸虹听到这句话,看着秒变不正经的方迢,额上顿时暴起鲜明的青筋,甚至已经伸手摸上了剑柄。

“诶诶诶诶冷静!冷静!”方迢忙跳起来压住他的手,一叠声道,“我开玩笑的!”

 

熟悉的扑棱声打断了两人的闹剧,一只赤羽灵鸽自远处飞来,在二人身边停下,脚上系着一管信筒。

“快快快!你的岚儿来信了!”方迢仿佛看到了救星,笑得鸡贼地转移了话题。

“……哼。”常攸虹收回已经拔到一半的长虹剑,转头去看那只信鸽。

“我说你们可真是,啧啧啧,你不是刚刚才回了封信吗?怎么转眼这又来一封……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瞪我,看信、看信……”

常攸虹一目十行地读完信件,眼神霎时变得微妙起来。

“怎、怎么了……”方迢被他这一眼看得发怵,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你自己看。”常攸虹将信纸递给他。

“楚淼淼?”方迢轻呼一声,“她原来是唐门的人?”

“不止,”常攸虹伸手指着信纸上某一段落,“你往下看。”

“二十三岁!”方迢倒吸一口凉气。

 

“虹少侠!方少侠!”少女清脆的嗓音自远处传来,楚淼淼一席红衫,正招着手向他们这里跑来。

二人对视一眼,曹操来了。方迢手掌一合,掌心的信纸顷刻化成齑粉,随风荡去。

“你就这么把信毁了?”常攸虹瞪他。

“……啊?”方迢一脸莫名,他一向习惯如此啊?

“这可是岚儿给我写的信!”常攸虹咬牙切齿道。

“……”方迢简直无言以对,“你们的传信莫非都是供起来的吗?!”

说话间,楚淼淼已跑至二人跟前,微微气喘,明丽的脸上渗出几滴汗珠来。她扶着膝盖微微休息,伸手揩去额上汗渍,语调清脆,声如黄鹂:“赵月澄醒来后一个劲地要往韩江房间跑,我们拦不住,怕他又要做什么过分的事来,你们快随我来!”

面前这个微微焦急的妙龄少女无论从神态、体貌,甚至声调,看着最多只二八年岁。

“你们怎么了?”楚淼淼注意到了他们二人的眼神,“怎么这样看我?”

常攸虹上前一步:“楚姑娘,无意冒犯……敢问芳龄几何?”

楚淼淼神情骤然一变。

 

第六章:

“这件事情……我一会儿可以解释的,”楚淼淼脸上再度染上焦急的神色,“但你们先去远香堂看看吧,万一赵月澄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

二人对视一眼,未再多说什么,跟着楚淼淼赶到了远香堂。

意想中剑气横飞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整个院中静如死寂。常攸虹推开韩江的房门,一眼看到了那个坐在床边的白色身影。

赵月澄坐在韩江身边,伸出手似是在轻抚她的脸颊,却只触到冷硬的冰层。他的手在她的眉眼上划过,仿佛触手可及,却遥亘千尺——那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的手在坚冰上留恋,灼热的体温将寒冰融化,渐渐化出水渍来,一滴滴地自韩江的眉目间滑落,仿若泪痕。赵月澄伸手,想将妹妹脸上那滴“泪珠”拭去,慌乱的揩拭下却将冰层暖化更快,一滴一滴的水珠划过韩江的眼角、脸颊、脖颈,最后滑落地面,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渍。

“……别哭。”赵月澄声柔似水,“别哭啊……阿江。”

他一下一下地擦着冰凉的“泪滴”,感觉自己的心也渐渐化了开来:“乖,别哭了。是哥哥不好,哥哥不同你吵架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吧……”

赵月澄的手指被刺骨的冰水冻得通红,他却无知无觉:“哥哥再也不会逼你了,你想回去,哥哥现在就带你回去。”

说着,他俯下身,似是想要抱起榻上的人,触手却只有冷而滑寒冰,他试了几次,却根本使不上力。

“阿江,起床了……”赵月澄抱着冰层,继续做着徒劳的努力,“你起来,哥哥带你回去,哥哥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卧倒在冰层之上,面上一片淋漓水渍,同融化的冰水纠结融合,最后汇在一起,滴落在地面上:“你不是一直想爬到光明顶上去看月亮吗?哥哥带你回家……”

他的脸贴在寒冰上,冰中是韩江死寂的面庞,一双兄妹就这样透过坚冰,隔着生死,以如此奇异的方式,拥在了一起。

“等你睡醒……我们就回家,看月亮。”

 

石江浣捂着嘴巴,似是被赵月澄的话语感染,满脸泪痕,听到最后甚至都再不忍心待下去,拔足跑出门外。常攸虹看了眼亦面带伤感、眼泛泪花的照影与楚淼淼二人,朝方迢使了个眼色,方迢会意,向门外走去。

石江浣一走到院子里,便再忍不住哭了起来,抽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自她的指缝间传出,似是想要尽力屏住,却反而哽得愈发厉害。

“给你。”熟悉的嗓音自身旁传来。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方手帕,以及执帕的那个令自己讨厌的人。石江浣咬着唇背过身去,不想让方迢看到自己此时的哭相,她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却根本止不住不断涌出的泪水。

“别犟了,擦擦吧。”方迢转到她对面去,递上手帕。

石江浣吸吸鼻子,一把夺过方迢的手帕,再度转过身去,在脸上擦拭起来。方迢失笑,真是个难哄的小姑娘。

他再次转到石江浣面前:“我说,连赵大侠都没你哭得伤心,你怎么就哭成这样?”

“要、要你管,”石江浣瞪着哭红的双眼看他,“反正、反正你这种冷血动物也不会理解的!”

莫名其妙被扣了一顶“冷血”帽子的方迢:“……”

“……好吧,但我看你先前不是看不惯韩江吗?怎么突然因为她的死哭成这样?”

“我……我就是想哭、哭一哭不行啊!”小姑娘皱着哭得通红的鼻子,“我就是觉得……赵大侠那样太可怜了,爹爹说过,逝……逝者如斯夫,但活下来的人才是最可怜的。”

“石大侠居然会和你说这个?”方迢惊讶地侧目。

“你什么意思!”石江浣瞪着通红的双眼怒视他,“看不起我吗!”

“不不,”方迢摆手否认,“只是觉得石大侠现在和你说这些……有些太早了。”

“没什么早不早的,”石江浣抽着鼻子,几句聊天下来,她已渐渐平复了情绪,“我娘早年受了内伤,落下了病根,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了,他们从来不瞒着我,爹爹总说,娘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所以我一个人也要坚强。”

方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却也没见哪里“坚强”了:“早先便听闻石夫人体弱多病,原来竟是内伤所致?”

石江浣不疑有他,顺着他的发问点头道:“是啊,爹爹说是因为十年前一场很大的祸事所致,那时候我才五岁,我只记得娘亲和爹爹回山的时候浑身是血,爹爹说那是娘亲的血,她为爹爹挡了一招,就落下了病根。后来……听说犀角可以治愈娘亲的伤势,我就拿着请柬下山来赴宴了。”

十年前……又是十年前,方迢觉得最近听到这个时间点的次数有些多。

“你爹娘放心你一个人下山?没有派人保护你吗?”方迢又问道。

“有、有啊……”石江浣眼神闪烁起来,“照姐姐不就是吗?”

方迢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你撒谎会脸红吗?”

石江浣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把脸颊,却听方迢一声轻笑,随即反应过来:“你骗我!”

“我可没骗你,你有没有撒谎自己心里清楚。”方迢双手一摊。

“……哼!”石江浣不服气地抿了抿唇,却还是道,“一开始我能感觉到爹娘的确派人跟着我的,比如有时候我吃饭没带够钱,掌柜的会和我说有人替我付了……笑什么笑!不许笑!……后来我碰上了照姐姐,照姐姐说同我爹娘是旧识。也是自从照姐姐出现后,那些人就不跟着我了,应该是照姐姐和他们说她会保护我吧?”

“这样啊……”方迢若有所思,“那楚姑娘呢?她和照女侠一起的?”

“不是,”石江浣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她是我们快到夔门的时候碰到的,正好目的一样,便同行了。”

说道这里,石江浣怀疑地瞪着方迢:“你干嘛问这些?你在怀疑照姐姐和淼淼?”

方迢对这一问题有些嗤之以鼻,正想随口敷衍过去,却见这小姑娘面露不善地瞪着自己,但微红的双目中虽有惊异与疑惑,却毫无猜忌揣度。他心中微微一动,反问道:“那你呢?你不怀疑我吗?”

“……什么?”石江浣愣住。

“太极,”方迢看着她,笑道,“昨日我灭火时用的功夫是太极,别人看不出来,但你肯定不会错认。”

石江浣的脸色顿时复杂起来。

“对于我这样一个会你们武当独门秘籍的外人,你竟一点也没有怀疑吗?”

“……你以为我是你啊,疑心病那么重,”石江浣虽神色复杂,却依旧不见猜疑,“不管你的太极功哪来的,我觉得你是好人,为什么要怀疑你?”

这一下方迢倒是有些哑口无言:“觉得我是好人?就凭你的直觉?我倒没看出来,你对我印象这么好?”

“谁、谁对你印象好了!”石江浣顿时跳脚,似是颊上都染上了几分火气,变得艳红起来,“我是、我是看你和虹少侠在一起!他那么正直勇敢聪明厉害的一定是好人!你和他在、在一起……就、就勉强也算作好人吧!”

“……我替常攸虹谢谢你这么高的评价。”方迢耸耸肩,转身打算走回房中。

“那、那个……方迢!”石江浣突然叫住他。

“怎么了?”方迢回身。

“那个……我就、就提一句,好奇一下,没有冒昧的意思,也、你也,如果不想说的话也不必回我……”

见她这幅吞吞吐吐的样子,方迢倒是提起了好奇心:“怎么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的功法……好像和‘月照寒江’的有点像啊?”石江浣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方迢。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言一出,她仿佛看见方迢的眼神微微一闪,竟好似染上了凌厉的神色。

她心头一跳,被这目光看得退后一步:“我、我随便……随便说说的……可能是我看错了?”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呢?”方迢看着她发憷的表情,突然开口问道。

“啊?我?”石江浣有些莫名,但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想了想回答道,“大概……师出同源?”

方迢失笑:“就算是师出同源,也该是我和阿虹吧?”

“可你们的功夫不像呀?”石江浣歪着头想了想,“唔……与其说不像,不如说你的功夫里……好像添了点什么?就好像,嗯……就好像我看着那个和尚的功夫也有些奇怪,不像是少林正统的内功,总感觉也加了点什么奇怪的心法。”

“哦?”方迢长眉一挑,“加了什么心法?”

“我也不……”石江浣正待回答,却突然被屋内传来的巨响打断。

 

屋内突然有碗筷碎裂的巨响,随即便是楚淼淼的一声尖叫:“啊——”

方迢早在听到第一声响动时便向屋内跑去。

“淼淼!”石江浣忙跟上。

屋内的房门在此时突然打开,楚淼淼踉跄地跑了出来,身后追着手持双钩的赵月澄,正怒目圆瞪,朝着楚淼淼砍去。

“你……你干嘛啊!”楚淼淼抱着头躲来躲去,边吼道。

“是你!是你杀了阿江!”赵月澄咬牙切齿,双目似要喷火。

“有病啊你!”楚淼淼被冤枉得莫名其妙,顿时破口大骂,“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了!”

“就是你!”赵月澄一口咬定,更是步步紧逼着楚淼淼,“你和阿江素来不合!昨日席间还对她冷嘲热讽!你们动起口角来还打碎了她的杯子!”

“冷、冷嘲热讽个鬼!”楚淼淼已经躲得有些气喘吁吁,“韩江还一直对虹少侠他们出言不逊呢!她会杀他们吗?!还有那个杯子是不小心打碎的!我后来不是把我的换给她了吗?!”

“就是你!”赵月澄显然已听不进去任何的解释,全身心地只想将眼前这个“杀人凶手”就地正法。

“哐——”金玉交击声在楚淼淼的耳边响起,她猛地一缩脖子,回头看去。赵月澄的双钩离她的双眼只有寸毫,几乎已经勾住了她的睫毛,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双钩架住的,是映着熠熠日光的长虹剑。

“虹少侠!”楚淼淼长舒一口气,随即跌坐在地。

“唔……”赵月澄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向前软倒,露出了不知何时闪到他背后的方迢。

“好险……”石江浣赶到,和照影一起将楚淼淼扶了起来。

“这次没下重手吧?”常攸虹上前扶起地上的赵月澄,对方迢道。

“放心,这次我下手轻,也就昏迷半个时辰。”方迢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

石江浣不满地皱眉:“这赵月澄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见人就砍?疯了吧!”

“赵大侠这是……哎。”照影摇摇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们二人先将楚淼淼扶回房去,楚淼淼方才被赵月澄追杀,虽然常攸虹救援及时,未受什么严重外伤,但鬓发衣衫已乱,跌倒时膝上还蹭破点皮,需要回房整理一下。

常攸虹将赵月澄再度扛回他自己的房间,出门理了理衣裳,看向方迢道:“石姑娘那里问出什么来了吗?”

 

第七章:

“原来如此……”常攸虹听着方迢将先前同石江浣的对话叙述一遍,点头。

“你看上去不是很惊讶的样子,”方迢打量了他一眼,“看来这位玉蟾宫的薛师姐,便是你昨日拿请柬之事套他们话后,说的那个‘露出破绽’之人了?”

“之一,”常攸虹大方地点头承认,却纠正着方迢的用词,“当时她说是跟着石大小姐来的,后来又说请柬是从醉仙楼买的——若她真是被武当石大侠派来保护石江浣的,那请柬该由武当备好才是,没道理跑去南辕北辙的南京醉仙楼购买请柬。”

方迢点点头,不由再次叹服起他的心思缜密。

“那位大小姐还有一句话……让我有些在意,”他突然想起方才石江浣的话来,“她说了悟和尚的少林内功中混了其他心法,而且似乎她也认不出是何种心法。”

“我记得了悟大师说过,他是十四岁那年才被玄机大师收入门下,或许……是带师学艺?”常攸虹揣度道。

“那便更是怪事一桩了,”方迢皱眉,“少林不说门规戒严,至少入室弟子皆是千挑万选的,更何况玄机大师贵为罗汉堂首座,竟会将一个改投他门的弟子收为座下真传吗?”

“许是与佛有缘?佛门向来看重缘法。”常攸虹也有些疑惑,却更疑惑方迢于此事上的刨根究底,“你怎对了悟大师的心法如此在意?”

“不,我只是……”方迢想了想,突然问道,“了悟大师今年多大?”

“……不清楚,但大概二十四五的模样?”

“所以他十四岁时,也是十年前。”方迢突然道。

“的确,有什么问题吗?”常攸虹不明所以。

“又是十年前……”方迢手执折扇,轻轻抵着额头,思索道,“你不觉得‘十年前’这个时间点,最近出现得有些频繁了吗?”

常攸虹略作回忆,也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

“林鸿是十年前失去的记忆,武当石夫人是十年前受的伤,了悟也是十年前改投的少林门下……”方迢掰着手指细数道。

“还有,岚儿信中说,那个唐渊宇的师妹——楚淼淼也是十年前失踪的。”常攸虹补充道。

“薛青是什么时候从玉蟾宫离开的?”方迢突然转头问道。

常攸虹细算片刻:“大约七八年前,但岚儿约莫也是十年前才被玉蟾宫收养的。”

“……又是十年前。”方迢“啧”了一声。

“若说十年前有什么大事的话……”常攸虹顺着方迢的思路细细回想。

“——五毒教之战。”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相同的神色。

“还有苗刀!”常攸虹突然道,“先前验尸时,了悟大师一眼便看出韩江身上的伤口出自苗刀,照女侠与曾姑娘也似是对苗刀十分熟悉的样子。”

方迢点点头,整理着脑中思绪:“了悟和照影曾霓裳都对苗刀异常熟悉,楚淼淼的事唐渊宇没有细说,但据小岚信中所说,这十年来唐渊宇将五毒教翻了个遍,想来当年楚淼淼的失踪也同五毒教脱不了干系……”

“还有武当石夫人,”常攸虹补充道,“十年前的五毒教之战,便是由石大侠带领的武当派作为先锋,前去讨伐五毒的。”

“如此说来,现在这座宅子里的所有人,几乎都与十年前五毒教之战有着墨大的干系。”方迢总结道。

“不对,还有两人,不、三人,”常攸虹突然道,“尹老板和‘月照寒江’,这三人同五毒教似乎毫无干系?”

“尹元龙……他十年前发迹算吗?”

“……勉强算?说起来,我先前翻过秦掌柜给的那两本江湖名录,岚儿也将她所知传信于我,他们都说尹老板乃是十年前突然发迹,似是倒卖了什么……”常攸虹回忆至此,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苗地特产!”

“对上了!”方迢执扇轻击手掌,“尹元龙果然也与五毒教脱不了干系!”

“但‘月照寒江’好像真的和五毒教毫无关联?”常攸虹再度陷入沉思。

“或许只是我们还未发现其间联系,”方迢摇摇头,“一会儿等赵大侠清醒过来问他吧。”

也是,仅凭眼下的线索推理至此,已是十分不易了。

 

二人推论间已走至西园的水井处,他们本是想去到旁边胡姨的房间查些线索,却不想在附近的药圃处发现了四个忙碌的身影。

“哎呀这个不是,江浣你别乱动,我们不要桑叶。”楚淼淼的声音已略染上了一些不耐烦,将碍手碍脚的石江浣赶到了一边去。

“干嘛呀,你别推我,”石江浣委屈地看着手中的草药落地,“怎么就不要桑叶了?桑叶不也是清火明目的吗?”

“桑叶是入口的,我们要找可以直接用的!”楚淼淼百忙中抽空瞪了她一眼。

“阿弥陀佛,解毒化浊的话,不如直接用前宋方剂‘至宝丹’如何?”和尚看着在药圃前斗嘴的两个小姑娘,上前提议道。

“‘至宝丹’不妥,”照影闻言,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阳盛阴虚者忌用,不如用‘紫雪丹’?”

“紫雪丹会不会太过寒性?”和尚思索道。

两个大人在旁边商量起了药方,而楚淼淼与石江浣两个小姑娘依旧在为一两棵草药争论不休,常攸虹与方迢走上前去同他们四人打了个招呼。

“虹少侠、方少侠。”石江浣一见到他们二人就扑了过来,皱着脸指着楚淼淼,控诉道,“淼淼她欺负我!”

楚淼淼简直被她气笑了:“石江浣你几岁啊,还玩起告状这一套来了?”

常攸虹与方迢自然不会将这大小姐的撒娇放在心上,随意安抚她一番,转而问道:“各位这是在……采药?”

“没错,”楚淼淼点点头,“我们昨夜都中了那个胡姨下的迷药,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她下的不是迷药而是毒药,我们现在就已经……所以我们想着采些药材制一些香囊,大家一人一个挂上,虽然也不说解百毒吧,但至少可以稍微做些防范,毕竟大家还得在这里待……大概好久吧。”

楚淼淼的声音说着说着就低沉了下去。常攸虹柔声安慰了她两句,看着那厢依旧在讨论药方的照影与了悟,问道:“了悟大师竟也如此精通医道?”

薛青身为上任玉蟾宫大弟子,通晓医术不是什么大新闻,但却从未听闻少林也有医道传世。

“这和尚还挺奇怪的,”楚淼淼想了想,“说他通晓医道,不如说他精通炼药……吧?”

“原来如此。”

 

二人向药圃边的四人点头告辞,转向了同在花房边的佣人房间,听胡姨先前所言,那应该是她的房间。推门而入,这间佣人房显然不如客房布置得精致,却也算舒适宜人,很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二人随意打量了一番房中布局,家具齐整,没有丝毫打斗痕迹,更别提什么血迹划痕了。

“看来这胡姨的失踪不像是为人劫虏。”方迢看着整洁的房间,思索道。

常攸虹四下打量着,点头道:“至少她离开房间时是自愿的。”

二人分头搜查了一番,方迢突然招呼道:“你来看这个。”

常攸虹凑上前去,见方迢手中拿着一个小纸包,巴掌大小,打开后里面装着许多白色粉末:“又是白色粉末,”常攸虹皱眉,“迷药?”

“不清楚……我还没上手,也没上嘴,先收着吧,一会儿问问那几个精通医术的。”方迢摆摆手。

常攸虹一想也是,便将纸包折好:“你这是在哪发现的?”

方迢伸手一指,常攸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木桌上摆着些换洗衣物,看质地样式,应该是胡姨的。

“就这样和衣服放在一起?”常攸虹诧异道。

“没错,我随意一翻就翻到了,”方迢耸耸肩,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点头道,“看样子她没有想要将这药藏起来的意思。”

“没有藏起来的意思……她不怕我们发现吗?”常攸虹推门而出,边问道。

“依旧是两种可能,”方迢晃着两根手指道,“要么是她自恃计划完美,行凶完便连夜逃走,既然她觉得我们抓不到她,那这药藏不藏起来也无所谓了。”

“不像,”常攸虹摇摇头,“她房间包袱未动,换洗的衣服鞋袜也留下不少,我还看见了钱袋,若是她要逃走,为何不把这些东西全收拾了?”

“那么,第二种可能。她临时有事出门一趟,因为觉得很快就会回来,所以随便将药粉放了个地方,想等回来后再寻个妥当的地方藏匿,却不想……”说着,方迢伸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胡姨死亡与否待定,但……你说得对,至少她的失踪,或许并非出自本意。”

 

第八章:

推门走进前厅的时候,桌边竟坐了个已一日未见的人,常攸虹朝他点头示意:“赵大侠。”

赵月澄却仿若未闻,只愣愣地盯着旁边的空位,神色怔忪。不过短短一日的光景,这个意气风发的江湖前辈便仿佛老了十岁,眼底青黑,目光直愣,鬓边都生了几缕华发。许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太过孤寂,甚至蕴着一种诡异的感觉,只同他隔着一个座位的楚淼淼感觉浑身不舒服,悄悄挪了挪凳子,向另一边的石江浣靠去。

尹元龙死后,他在厅中的椅子便被撤去,楚淼淼和韩江成了邻座,现在韩江也步了尹元龙的后尘,却无人敢去触赵月澄的霉头,韩江的座位便被这样保留了下来,这把她只用了短短两日的椅子,竟也成了赵月澄睹物思人的念想。

自赵月澄落座后,席间的气氛便再次诡寂起来,本就无话可说的众人,更是抱着一种微妙的心态,不去打扰这位周身泛着死寂的落魄兄长。

却不包括常攸虹与方迢两人,常攸虹眼神扫过在座众人,心中盘算着五毒之事,想了想,挑了一个颇为温和的开场方式:“各位,方才我们前去胡姨房间搜查时,发现了这个。”

他将怀中的纸包拿出。

“这是什么?”石江浣伸着头望去。

“这正是我想要请教各位的,”常攸虹将纸包递给方迢,示意给众人传看,“不知在座通晓医理者可能看出这是什么粉末?”

纸包被传到了悟手上,他也不推辞,沾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又将粉末在指间捻压一番,最后,轻轻沾了微量的粉末在桌上的茶水中化开,片刻后,他放下茶杯道:“应是迷药。”

他身旁的照影凑过去观察一番,朝众人点点头道:“是迷药,而且若我所料不错,这种迷药应该就是昨夜我们中的那种。”

“给我看看。”隔着一个座位的楚淼淼探出身子,将纸包拿了过去,只见她作了一番同和尚相仿的举动,随即对着杯中的茶水详看了半天,惊呼道,“这……这迷药,是五毒教的药呀!”

此言一出,似是平地炸响的春雷般,常攸虹眼见众人在听到“五毒教”后如遭雷击的表情,眉峰微动。

“五毒教?”石江浣一头雾水,毫无城府地开口问道,“是那个十年前被我爹爹带人剿灭的苗疆教派吗?”

却无人回答她的问题,厅中早在“五毒教”三个字出口时,便陷入了一片诡默的寂静。仿佛在这片名为“五毒教”的氛围之中,开口出声都成了禁忌。

“没错,应该是五毒教的药,”楚淼淼却仿若未注意到这片沉默般,将茶水与粉末翻来覆去再三确认,转而问常攸虹道,“你确定这是在胡姨房间搜出来的?难道胡姨是五毒教的人?”

“的确是在胡姨房间搜出来的,”常攸虹点点头,“至于她是不是五毒教的人……”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滑过,除了那个满心满眼只有韩江的赵月澄,其余人皆现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常攸虹轻轻一笑,音量不大,却声如铿锵:“——在座各位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厅中的气氛更为凝重,常攸虹甚至听到,有人连呼吸声都微微一滞。

那个连吸气都顿住的曾霓裳没有正面回答常攸虹那句话,却转向了楚淼淼,几乎是质问地道:“那你呢?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这是五毒教的药?你和五毒教又是什么关系?”

楚淼淼被问得微微一顿,目光胶着在手中茶水之上,似是一下被拉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连脸色都开始泛白。半晌,她放下茶杯,唇边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很简单啊……”

仿似一如既往的活泼语调,却嗓音沙哑:“因为我被五毒教抓去做过药人,整整五年。”

这一声骤然打破厅中的寂静,却被众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掩盖。

“药、药人?!”曾霓裳目露惊骇。

“是,药人,”楚淼淼垂着双眸,嗓音有些轻轻发颤,透着一种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深长而悠远的恐惧,“你们知道药人吗?就是被抓来试药的人。

“我本该是在八岁那年就死去的人。”楚淼淼的声音似从幽冥传来,空洞而沉寂,竟看上去同她身旁的赵月澄也差不了许多,莫怪连那个一心沉浸自己世界的赵月澄都抬头看了她一眼。

 

“八岁那年……我上街买零嘴,被五毒教抓了回去,关在笼子里。从那以后楚淼淼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怪物。我在五毒教苟延残喘整整五年,试尽天下奇毒,烈性的、慢性的、陈年的、新制的,成千上万种毒药……有些甚至是常人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奇毒,我都试过。到后来,他们直接从毒虫毒物中提取那些最原始、最纯净、也是最狠辣的毒素,然后直接用在我身上。”

常攸虹一向知道五毒教恶行昭彰、人神共愤,但当那些只在书页竹简上存在的故事与残忍,真真正正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一股寒冷直冲脑门,随之而来的……是滔天怒火。究竟是何等的残忍与冷酷,可以让一个人,一整个教派的人,对自己的同类下此毒手?

——性命,在这些人眼中是否真的如此一文不值?!

楚淼淼的故事却还在继续下去:“后来……武当打上了五毒教,我逃了出来,但失去了那五年间的记忆……我只记得我叫楚淼淼,我记得我的家在蜀中,我要去买我最爱吃的糖葫芦,还有……我的父母在家里等我,”她伸手轻轻盖住双眼,“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还有家。”

“后来我的师父捡到了我,那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了,但我只记得八岁前的事情,所有关于五毒教、关于苗疆的记忆,全部都没有了。

“师父把我带回家,当做亲生女儿一样。但是……五年的试药,已经将我的身体破坏得不成样子,各种各样的毒素在我的体内肆虐,刚开始的时候,我整整三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闭上眼,我的耳边就是各种毒物蛇蝎爬过的‘簌簌’声,我的皮肤上还能感觉到那种黏腻冰凉的触感……甚至我还能听到那些此起彼伏的呻吟尖叫——你们绝对没有听过这么多、这么惨、这么……这么样的尖叫,我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听到的不是人声。

“我那时候还小,我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只要一闭眼,整个人就仿佛置身炼狱之中……我开始变得害怕睡觉,害怕闭眼。后来每次一到晚上,师父只能给我下药、替我扎针,甚至将我打昏,我才能入睡。第五年开始,师父终于配出了各种各样的解药,开始解我体内的毒素——这就,又是一段试药的过程。

“师父花了四年的时间,她为我耗尽心力、燃烧心血,终于……在她走前,替我解了体内的毒素,后来……师父只说她要离开,但我却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然后我就变成了这幅样子,”楚淼淼摊开双臂,“我体内的毒素解了,但我的身体……永远停在了十四五岁时的样子,甚至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我有多少岁了,五毒教中的五年,我的记忆只有模糊的片段,被师父救出来后,前五年我昏昏沉沉,体内全是毒素,我甚至不觉得自己比那些所谓的毒尸好在哪里,至少他们无知无觉,而我却如此清醒、如此……痛苦。后来师父解了我的毒……但她也走了。

“又只剩下了我自己一人,我带着师父留下来的蛊虫,做着所谓的‘赶尸人’来维持生计,”她轻轻按住眉心,竟绽出了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师父走前告诉我不要哭,要坚强,要忘记那些不好的回忆,我的人生还很长,还有那么那么多年,没有师父……我也要好好地、开心地、一个人……活下去。”

听完她的故事,席间一片死寂,石江浣轻轻去握楚淼淼的手,笑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哽着声音道:“没事的、没事了,没事了,淼淼……你、我……等这里结束,我带你回武当……以后我爹娘就是你的爹娘,你就是、你就是我的姐妹……你不会再一个人……”

 

常攸虹垂着双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方迢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他蓦然回神,看着被石江浣抱着痛哭的楚淼淼,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个冷硬的声音打断。

“但是——”赵月澄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看着楚淼淼的眼神仿若寒冰,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随着韩江的死亡而冰封。他一字一句地、清醒而又残忍地问道,“——你还是没解释你为什么会认出五毒教的迷药,你的故事里,可没说过你在五毒教还学到了辨药的本事。”

楚淼淼还没说什么,一旁的石江浣已经跳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你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啊!”

“没有。”赵月澄干脆不带一丝犹豫地回答,微微偏头,将目光转到石江浣身上。石江浣被他空洞而诡异的眼神吓到,顿时怔住了所有的动作,跌坐回椅上。

赵月澄将视线转回楚淼淼:“我只要真相,我只要抓住凶手。”

——抓住杀死韩江的凶手,已经成了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好,我给你真相,”楚淼淼却没有对他的质疑有过多恼怒的情绪,“因为我师父是五毒教的人。她从未和我开口提过,但她……她看着我会愧疚,她应该是以前五毒教的某个属众,后来五毒被灭,她逃了出来,把我捡了回去。

“……她是愧疚的,她应该是觉得当时在教中没有能力阻止他们伤害我,让我受尽苦楚。所以她几乎是拼了命地在给我解毒,甚至很多时候是拿自己试的药,所以才会那么早就……”

楚淼淼微微咬住下唇,方才继续道:“如果她不是五毒教的人,她不会对我有这种感情……而且若她不是对五毒教毒药熟悉之人,怎么可能将我身上的毒解掉?我没有骗你们的必要,这迷药我在师父那里见过,虽然药性不弱,持续时间也长,但发作缓慢,约莫要一两个时辰才会发作,师父一向觉得这药鸡肋,鲜少使用。”

赵月澄似乎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不再多问,又将视线转回“韩江”处,回到了先前那副死寂的入定状态。

常攸虹虽也同情且怜惜楚淼淼的遭遇,却不会无休止地沉溺在这般凄切的情绪中,当务之急,仍是找到硕月宅中这连环杀人案的真相,他清了清嗓子,将先前的话题带了回来:“说起五毒教,在座各位好像都同十年前之事有莫大干系。”

他未等众人回话,便将那各种巧合的“十年”推论道出,绝了他们推脱的心思。

“我和五毒有什么关系啊,”石江浣皱起眉,“顶多、顶多是我爹娘,灭了五毒嘛……”

“这还叫没关系吗?”方迢斜了她一眼,石江浣不说话了。

“的确……在下也是,失去了十年前的一切记忆,”林鸿推敲道,“而十年前霓裳找到我的地方……就在苗疆。”

“哐当”一声,是茶盏跌落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照影的动作凝滞成一种不自然的僵硬感,一旁的了悟和尚看了她一眼,弯腰拾起地上的碎瓷。

尔后,他将自己的茶杯换给照影:“阿弥陀佛,贫僧的茶盏未曾动过。”

照影方才回过神来,朝了悟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林鸿正待继续开口,却又听赵月澄冷硬地插进来打断道:“昨晚也是如此。”

“什么如此?”

赵月澄看着了悟和照影:“昨晚楚淼淼与阿江吵架,也是不慎打碎了阿江的茶杯,随后楚淼淼将自己的杯子换给了阿江,自己又去厨房问胡姨要了一个新的杯子。”

“我说你……”石江浣是真的有些气急了,“你能不能别老是阿江阿江阿江,我们也想找出凶手,我们也想替韩江和那个尹老板报仇,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打断别人的话!我们现在不也在调查五毒教吗?!你这样莫名其妙地呛我们有意思吗?”

“五毒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赵月澄猛地站起身,“我和阿江从未踏足苗疆半步!她绝不可能因五毒教而死!”

他不愿再同众人多言,转身离开:“既然你们一意孤行要查五毒教,那阿江的事便不牢众位挂心了,我自会去查出真相!”

厅门“唰”地大开,夜风自门外灌入,卷起那位白衣侠客的衣摆。那个白色身影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渐行渐远,那是众人无比熟悉的背影,却再不见那个相伴而行的黑色身影,直至那抹白色完全隐入黑夜中……她都未再出现,也永远不会出现了。

 

“一、一意孤……”石江浣简直要被赵月澄这幅样子气死,指着门口怒道,“到底是谁一意孤行啊!”

“江浣,”照影拉住她,“遭逢巨变,让赵大侠一个人静一静也好。”

常攸虹叹了口气,起身将厅门关上,阻隔了寒风。赵月澄这一打岔后,众人不再说话,连先前的林鸿都不愿再开口,厅中的温度渐渐回暖,气氛却再次冷场起来。

打破沉默的是了悟和尚,他看向常攸虹与方迢:“阿弥陀佛,若说南疆五毒教……不知虹少侠与方少侠可还记得,刚入夔门时我同你们说起,近段时间江湖上频发奇案?”

常攸虹一愣,略作思索,随即道:“自然,我记得大师还说,你会来夔门,一开始便是为了追寻这些案子的线索。”

“若非今日少侠提醒,贫僧或许还无法将二者关联起来,”他抬头看向众人,眸中泛着冷光,“近日那些案子的死者,皆是当年五毒一役居功至伟者,包括……先师,玄机大师。”

他此言一出,常攸虹愈发确定心中所想,他与方迢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方迢屈指轻扣着桌面,向众人道,“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是有人在针对当年讨伐五毒,甚至只要是与此事有关联之人,目的或许便是……为五毒报仇。”

“报、报仇?”石江浣瞪大眼睛,“他们、他们居然还有脸来找我们报仇?!他们自己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居然、居然还有脸谈什么报仇?!”

“五毒之事……不可按常理推断。”照影摇摇头,安抚住她。

“但……”林鸿犹豫道,“方才赵大侠不是说,他们二人同五毒毫无关系吗?而且那位尹元龙尹老板,不也……”

“哎呀赵月澄的话你也信!”石江浣挥手打断他,“他都疯成那样了,见人就砍,看谁都像凶手,对谁都不相信,就算有关系他也不会告诉我们吧?”

方迢看了眼已武断地定下结论的石江浣,未做反驳,开口向众人道:“赵大侠暂且不论,但那位尹老板十年前是靠倒卖苗疆古物发迹,此后才名扬江湖的,或许他倒卖的东西原是五毒之物,被那些五毒余党打成了‘亵渎圣物’之人,才欲除之后快。”

这番推论有理有据,无人出言反驳,常攸虹却看着面前的茶盏,陷入了沉思。

赵月澄……疯了吗?又或者,他才是他们之中最清醒的?

无论如何,一会儿给岚儿传一封信罢,毕竟她现下就在五毒,若是能稍作调查,也比他们在这里漫无头绪的猜测强得多。更何况……若五毒真有残众余世,也得让他们注意安全才是。

 

 

当夔门的群山映上月色,西域的沙海之中狂沙肆涌,尘嚣之上、遮天蔽月。

已近夜半,沙漠上的驼队皆已歇下,温暖的火光自拱顶的帐篷中映出,仿似给这漫天黄沙都披上了一层暖色的薄纱。阿尔勒最后巡视了一遍自家的商队,路过一座帐篷时,听到了自帐中传来的琴笛相和之声。

“中原人还真是有情调,大半夜还在奏乐。”

他笑着摇摇头,帐中是一对年轻的夫妇,面容俊秀、郎才女貌,一看就是在中原那般水土富饶之地才能养出的佳人。也不知他们千里迢迢自中原随着他们远渡沙漠,来吃这苦楚到底是为什么。他叹了口气,钻进自己的帐篷,将漫天黄沙隔绝在外。

 

在他身后,一只蓝羽的灵鸽顶着风沙,正艰难地向驼队飞来:“咕咕!咕咕!”

中原夫妇的帐篷中停了奏乐声:“夫君,我去看看。”

清雅温柔的女声自帐中传出,随后便见帐门被拉开,一个面覆轻纱的女子探出头来。沙漠多风沙,中原前来的女子多会佩戴斗笠面纱作为遮挡。纵使白纱覆面,却未将这佳人的姿色掩盖分毫,亮如秋水的眸子微微一瞥,端的是动人心魄的颜色。

她探头望去,随即向帐中道:“是小六,应该是岚宫主来信了。”

一个蓝衫的公子应声而出,踏入这一方浊世天地中,举手投足间风流写意,好似自画中走下的魏晋之姿。他伸手接住灵鸽,另一只手替它捋着毛上沾染的风沙,掌心轻阖,将灵鸽护在手中,退回了帐篷。

“说了什么?是让我们替她带些冰蚕丝吗?”那个貌美的女子探头来看,蓝衫的公子丝毫不避讳地将信纸在二人面前展开,显然对她信任非常。

笔走游龙、气势如虹的字迹映入二人眼帘——速查。

 

第三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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