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七月七日长生殿】卷五·正月廿七

第五日·正月廿七

第一章:

“啊——!”

凄厉的惨叫陡然划破清晨的安宁,如一根尖锐的银针闪着无情的寒光,“唰”地刺破昨日平安祥和的迷幻梦境,一下将人拉回鲜血淋漓的现实中来。这叫声实在太过惨厉,有那么一瞬常攸虹甚至都不确定是否出自人声,或是某种叫声凄惨的鸟兽。

下一瞬他便反应过来,猛地推开房门,与同样刚刚出门的方迢对视一眼:“旁边浮翠阁!”

听得方才的叫声时,常攸虹心中便已隐隐有些预感,但真正踏入浮翠阁正门时,仍是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住。

晨光浮动,天色蔚蓝,阴沉了三日的夔门终于拨云见日,和煦的日光自云端落下,将整个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颜色。山风拂过,院中的枯枝“簌簌”地摇摆,洒下一地细碎的日光,与那个——吊在树上的,木偶的身影。

不,不是木偶。虽然骨骼关节处被麻绳穿过,四肢被拧成诡异的形状,整副躯体生机尽丧如破烂的木偶般……但那个以一种僵硬而扭曲的姿态被吊在树上的,是一个人。

常攸虹只觉手脚冰凉,仿佛被死死钉在原地般,一步也迈不开去。

彷如一场最深的梦魇——不然,那个待人友善、温和有礼的书生,那个昨日还与他们聊天谈笑,曾试图与他们交心的林鸿……为何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吊在树上的……木偶?涣散的瞳孔,惊惧的神情、惨白的面色……以及他四肢骨骼处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印刻在他白衣上的——孔洞。

“呀!——”

“啊!”慢了两步赶来的另外两个小姑娘乍见惨状,身形巨震,呆立当场。

“照姐姐!”楚淼淼反应甚快,惊呼一声,向院中奔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那棵吊着林鸿的枯树下,还倒着两个纤细的身影。晕倒在自己门前的是红衣的曾霓裳——林鸿被吊的树枝正对着她的房门。清晨醒来,打开房门,第一眼所见便是爱人形状诡异的尸体……想来方才那声凄惨不似人声的尖叫正是出自她口。

而另一个坐倒在地的白色身影,是与他们住在同一个院落中的照影。她白衣染尘,面纱掉落在地,连人皮面具都盖不住此刻惨白的脸色,整个人都止不住地轻颤,双目中竟不断地有泪水滚落。

“照姐姐!”楚淼淼跑上去扶起照影。

 

“……啧。”赵月澄看着院中东倒西歪的几个身影,又看了看树上挂着的林鸿,皱着眉冷哼了一声,走上前去,将绑在树上的绳子解开。他穿着一袭不太合身的黑衣,行走间都有些绷着动作,绳结并不难解,但却绑得颇高,连高大如赵月澄都要微微抬手方才够到。

赵月澄的动作不甚温柔,绳结解开后,挂着尸体的那一头失了固定,绳子与树枝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鸿便“唰”地落了下去,掉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响动。落地的那一刻,错位的关节处响起令人牙酸的“喀啦”声,仿佛被粗暴对待的提线木偶般,被骤然的坠势拗成了七零八落的形状。

“你干什么!”看着赵月澄粗鲁的动作,照影猛地从地上站起,尖厉地呵斥出声,右手已摸上腰间剑柄。

“当然是放下来验尸了,”赵月澄回头看了她一眼,视线从她握着剑柄的手上扫过,“尸体上肯定有关于凶手的线索。”

“……你!”照影本就泛红的眼眶顿时鲜红更甚,按捺不住心中怒意,手中宝剑已要出鞘。

按住她手的是常攸虹,他朝照影摇了摇头,温声道:“薛师姐,曾姑娘晕倒在地,我等男子皆不甚方便,还请薛师姐将她带回屋中好生休息。”

“是、是啊照……薛姐姐,”石江浣见情况不对,虽脸色也十分难看,但到底不如第一次见到尸体时那般恐慌,定了心神也跑来劝解道,“我和淼淼都搬不动曾姑娘,让她一直倒在地上也太可怜了……你……”

听到“曾姑娘”三字,照影方从怒意中清醒,将已出鞘一半的宝剑收回,冷冷地盯了赵月澄一眼,到底还是未再发难,走到曾霓裳身旁,将她扶进房间。

带着怒气的关门声“砰”地响起,令院中的枯木枝干都为之一颤。

 

“阿弥陀佛,赵施主寻凶心切,但如此对待往生之人,甚为不妥。”和尚看着照影负着曾霓裳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头看向院中立着的赵月澄,目光渐冷。

“赵某不若大师慈悲心肠,只是……”赵月澄唇角勾起冷笑,“比起只聊表安慰的诵经超度,找到凶手、亡羊补牢,似乎更是对往生者的慰藉,你说是吗,大师?”

和尚目中冷光更甚,正待说什么,却被常攸虹上前一步打断:“无论如何,剑拔弩张与互相指摘都毫无用处,诸位觉得呢?”

和尚闻言,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便不再开口。赵月澄却冷哼一声,正待开口继续呛声几句,却再次被打断。

“赵大侠。”他看见常攸虹向前一步,走到了他的身前。

“赵大侠,这是最后一次。”面前这个少年中的语调多了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听惯了他以往的平静温和的话语,一时竟让赵月澄有些反应不及。

“……什么?”

“这是最后一次——任性。”常攸虹平静地重复一遍。

赵月澄霎时有些荒谬的感觉:“……你竟说我任性?”

“悲愤也好,失控也罢,任何在不适当的时机做出不适当的事情,皆是任性。”常攸虹没有理会赵月澄的冷笑,“这是最后一次,之后我希望赵大侠切莫再自作主张——比如擅自触碰尸体。”

闻言,赵月澄沉默一瞬,随即微微侧头,看入了常攸虹的眸中:“虹少侠这是,请求?”

“不。”半丝犹豫不带,常攸虹的眸中蓄起了深邃的寒意,“这是,命令。”

在那一瞬,赵月澄觉得自己应是怒火冲冠的——被一个比自己年轻了将近一轮,甚至还矮了小半个头的少年,当着面如此不客气地说出“命令”二字,他理应是该愤怒的。

但在那一刻,少年的声音在凛冬的清晨掷地有声地砸在他心上,赵月澄只觉自己呼吸一滞,仿似受到某种威压般,让他几乎在瞬间失去了反驳的力气——甚至想法。在他反应过来时,常攸虹却已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石姑娘,可以请你进屋去帮薛师姐照顾曾姑娘吗?”

乍然被点名,石江浣愣了一下:“啊?哦,好。”

“此处验尸由我、赵大侠与楚姑娘在便好,”常攸虹又看向剩下的二人,“了悟大师,林鸿屋内的搜查就麻烦你与阿迢了。”这两人自然也是没有异议的,点点头便进了屋中。

“怎么?怕你一个人压制不住我,还要留一个小姑娘镇场子?”赵月澄冷笑。

常攸虹还未说什么,倒是楚淼淼开口呛了回去:“哼,小人之心,虹少侠让我留下来自然是帮忙的。”

“帮忙?你?验尸?”赵月澄眼中明晃晃的嘲笑几乎要溢出来。

“怎么?看不起人啊!”楚淼淼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赵大侠。”常攸虹突然朝赵月澄看去。

便是这一眼,令赵月澄心中莫名一怵,那眼中似乎带着同方才令他噤声的一语,如出一辙的气势——那是一种,只淡淡的一个眼神与一句话语,便令人折服的气势。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少年身上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份不怒自威的压力,原来那个惯常谦逊温和,甚至有些腼腆的少年也有这样一面。

不,他是一直有的,那隐在谦逊温和的外表下的,本就该属于这位七剑之首的气势。他从未有过咄咄逼人的模样,但却也从未有人能拒绝他的提议,或者说,要求。

赵月澄叹了口气,敛了声音。这是他见到的第二个有如此气势的少年——而第一个,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若是韩江在此,或许会继续强硬地顶嘴,但他到底不是韩江。

“本姑娘可也算是一半师承五毒的,”楚淼淼白了赵月澄一眼,“我见过的尸体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

“怎么?你逃出五毒后难不成跑去看管义庄了?”赵月澄虽仍开口嘲讽,但话中已没了那种蓄意挑衅的意味,常攸虹便也未去管他,将二人的斗嘴抛在身后,径自向林鸿的尸体走去。

“什么看义庄的!”楚淼淼气急跺脚,“我是赶尸人!赶尸人!让你不好好听别人说话!”

这下赵月澄倒是结结实实地惊讶了,他上下打量了这个单薄的小姑娘一眼,算是默认了她的“帮忙”,转身同常攸虹一道朝尸体走去。

 

“啧,这书生……有点惨啊。”楚淼淼也跟着凑了上去,看着林鸿尸体咂舌道。

倒是与方才他们进院看到的第一幕差不许多,林鸿的四肢关节处被打断,然后被硬生生钻了孔出来,以一条粗糙的麻绳穿起,在脖颈上绕过打了个结,再将剩余的绳索挂上树枝,用力拉下,将尸体吊起,最后绳头打结固定在树干上,便成了那个被高高吊起的提线木偶模样。

“这……这是血吗?”楚淼淼刚想拿起绳子检查,却摸到了一手锈迹般的暗红色。

赵月澄看了绳子一眼:“凶手用一根绳子将他整个四肢都穿过,绳子上肯定会有摩擦出来的血迹。”

“……”楚淼淼一脸复杂地看着手上的麻绳,一时间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而且这林鸿的伤口上这种凹凸不平的样子……还真是比野狗啃得也好不到哪去,想来是活着的时候就被吊起来了。”赵月澄细细翻看着林鸿的伤口。

“不,未必,”常攸虹指着林鸿的脖颈处,“致命伤在这里,一击毙命。”

一道血红的伤口贯穿整个脖颈,深可见骨,却几乎被麻绳的勒痕盖住,加上整根绳子都被染得鲜血淋漓,若非仔细观察,怕是容易忽略这道伤口。

楚淼淼顺着常攸虹指的方向看过去,迟疑道:“的确是致命伤没错,但无法确定是不是吊上去后才砍的吧?”

“若是吊上去后才砍,那伤口便不会被绳子盖住。”赵月澄接口道。

“唔……有道理。”楚淼淼点点头。

“但这钻孔处的确有些奇怪,参差不平……”常攸虹翻看了一番林鸿的伤口,“也有可能是凶手将林公子四肢穿起后,才将他杀死,然后将绳索绕过脖颈打结,再将他挂在树上。”

赵月澄点头:“虽然有些麻烦……但说得通。”

楚淼淼看看躺在地上的林鸿,又看了看身旁的枯树,蓦地打了个寒颤。

 

此时和尚与方迢走了过来,朝三人打了声招呼。

“如何?”常攸虹站起身。

方迢道:“房中大片血迹,看来林鸿应该是在自己房间被杀……和被摆弄成这幅样子的。墙上有一个血字,‘惧’。”

“……惧?”常攸虹一愣。

“阿弥陀佛……喜、怒、哀、惧、爱、恶、欲,人生七情,已集其四了。”了悟和尚叹了口气。

常攸虹顿觉呼吸一滞,七情?而非四情?

见常攸虹这番表情,方迢摇了摇头,叹声道:“不错,并非我们先前以为的‘喜怒哀乐’四情,而是七情。看来凶手……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停下了。”

方迢见他的脸色难看起来,转而道:“你们这里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好像没什么,”楚淼淼想了一下,“除了凶手手法特别残忍以外……”

 

“有,”常攸虹侧开身,指着树干道,“此处颇不寻常。”

“树干?”方迢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常攸虹摇摇头,转头问赵月澄:“赵大侠,你还记得方才系起的绳结在树干的哪个位置吗?”

赵月澄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在树干上轻轻一抹,一道清晰的痕迹便在树干上显出。

“这位置有什么奇怪的吗?”楚淼淼不明所以地问道。

“你是说……”方迢明白过来,“这绳结系得太高了?”

常攸虹点点头:“不错,这痕迹在离地将近四尺半的距离,诸位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不妥吗?连这里最矮的我和江浣都要有近五尺的身高,就算是我们也能绑这个绳子呀?”

方迢却一下便明白了常攸虹的意思,他朝楚淼淼摇摇头道:“楚姑娘此言差矣,绳结离地四尺半不是问题,问题在于绑上尸体后,将绳子甩过树枝,剩下的绳子离地的距离。”

“……?”

常攸虹见楚淼淼仍不解其中之意,走到林鸿身边,低低道了一句“冒犯了”。他将方才解开的绳子再次系到林鸿脖子上,而后就着林鸿现在躺在地上的模样,将剩余的绳子向上一抛,绳子越过树枝,向另一边垂下。

“……啊!”楚淼淼看着那段垂下的绳子,惊呼一声。

常攸虹解释道:“或许是因为凶手准备的绳子不够长,又或许是因为凶手对于林公子异常残忍,将他的四肢都穿吊起来,导致了整段绳子在绑尸体的这头便用量过多,所以,用来拉起林公子的那一头便格外得短了。”

众人抬头看去,当绳子绑上林鸿再被甩过树枝后,便只剩下短得可怜的一小段绳索,晃荡在离地将近七尺半的高度——那是连全场最高的赵月澄都要双脚离地跳起才能够到的高度。

“所以,凶手必须腾空跳起才能拽到绳子,将林公子拉起。”

“唔……但是这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啊?我们这里的人除了这书生自己以外都会武功,哪怕轻功再差,这点高度还是可以的吧?”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能否跳起,而在于体重。”方迢摇摇头,向楚淼淼解释道。

“体重?”

“不错,若是能双脚着地施力,那无论自身重量多少,只要力量运用得当,可以拉起比自己重数倍的东西,”常攸虹比划了一个姿势,“但若是双脚离地腾空,那对于凶手而言,只能借助自身的体重将对方拉起——便如同铜秤两端的秤砣,只有重的那一端才会落下。”

方迢补充道:“换句话说,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凶手的体重比林鸿重,才有可能在用轻功跳起的同时,还能将他拉起绑在树上。”说罢,他的目光在众人中扫过,“而林公子虽只是一介书生,却毕竟是男子,在座的四位姑娘皆身材纤细,自身体重肯定比林公子轻,那么嫌疑——便在我们几位中了。”

 

第二章:

“唔……但重量,我看你们都和林鸿差不多啊?要不直接比身高?”楚淼淼围着他们几人看了一圈,有些为难地道。

“没那么麻烦,”赵月澄“嗤”了一声,看向常攸虹道,“现在人也绑着了,绳子也挂好了,剩下的人一个个上去试能不能拉起来不就好了。”

“阿弥陀佛,此法不妥。”了悟和尚当即驳道,“众生皆有灵识,先前我等那般对待尸体已是不敬,若再变本加厉,恐……”

听得和尚又开始念叨这些佛门规矩,赵月澄有些不耐烦:“那你说怎么办,让你的佛祖显灵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常攸虹一挥衣袖,制止了再起纷争的二人:“林公子的尸体损伤较重,过多摆弄或许会湮灭一些重要的线索,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有嫌疑者便是我们几位男子,其中我与阿迢同林公子身高相仿,但林公子身形更为清瘦,想来我们二人或许应该比他重一些。”

说至此处,他看向了方迢,方迢明晰他的意思,微一颔首道:“正是,所以我二人是有嫌疑的。”

常攸虹微微一笑,继续道:“而了悟大师与赵大侠都比林公子高,身形上也更壮硕一些,所以你们二位也归为嫌疑者范围,可有异议?”

了悟自然是没有意见的,赵月澄倒也较为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本来就算真的一个个去试,他铁定是最脱不了嫌疑的那个,既然剩下的人也都愿意将自己归于嫌疑者范围,那他便毫无异议了。

众人在尸体上的线索检查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收拾一下现场将尸体停回林鸿的房间,期间便又是一番手忙脚乱。林鸿四肢处的骨骼都被打断,关节处又被穿上了绳子,稍许的移动便是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闻之令人心惊。楚淼淼是最先受不了的,看着他们摆弄了两下便远远地躲到了众人身后。最后众人尽量轻柔地将林鸿搬回房间,便又过了许久。

 

晨光自门缝溢入屋中,花叶的香气在风中沉浮,常攸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枕着日光,沐浴着醺香的书生,银白的被衾盖住了他支离破碎的身躯,苍白的脸上双目紧闭,仿佛只是陷入沉睡。

与前几案不同的是,林鸿的脸上毫无“惧”意,即使被折磨至斯,他的神色都一片平和,那是一种仿佛解脱的平和。

——她爱的那个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活下来的,是我林鸿。

常攸虹恍惚中突然明白了……林鸿脸上的解脱从何而来。

——她将她的整个生命,建立在对我林鸿的抹杀之上。

“林鸿”的生命只有十年,却做了一辈子他人的替身,而现在,他终于能以“林鸿”这个身份死去,竟也算是一种解脱。

回到院中的时候,石江浣已在屋外等待,她语调低沉,失却了往日的朝气与活泼:“照姐姐说她留在这里照顾曾霓裳,让我们先去吃饭。”

常攸虹回头看了眼那扇紧闭的房门,点了点头。众人陆陆续续朝饭厅走去,常攸虹的眼前反反复复地闪过方才阖上房门的场景,焦黑的尹元龙、冰封的韩江,还有……面带解脱的林鸿。

 

打断他思绪的是扑棱着冲进他怀里的灵鸽小七,他顿时回神,将小七接住,解下信件,喂了稻谷后又将它放飞。

“有什么新的线索吗?”方迢凑过来。

然后被常攸虹瞪了回去。

“好好好不看不看,”方迢“啧”了一声,嫌弃地别过脸,“弄得像我多想看你们卿卿我我似的,看完了把线索告诉我啊。”

常攸虹细细看了遍信件,将信纸递给方迢:“关于五毒教他们没找到什么特别重要的线索,但是有个点需要注意一下。”

方迢接过信纸开始读了起来:“唔,‘夏叶’和‘冬花’,真是神奇的草药……”

“楚淼淼逃出来过?”目光扫到之后的内容,他一愣,“还带了好多五毒的机密消息?……还又跑回去了?”

他一脸莫名地看完信件,下意识将信纸叠好放在掌心,正要运功销毁,转头看到常攸虹“和善”的眼神,顿时一个机灵,忙将信件还给他,边道:“楚淼淼一个被抓去做实验的药人,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机密消息?”

常攸虹接过信件细心收好:“一会儿问她便是。”

“总觉得会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呢……”方迢摸着下巴喃喃道。

 

的确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啊?”楚淼淼瞪着眼睛,似是思索了一番,随即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常攸虹沉默了一会儿:“可你师兄说……”

提到此处,楚淼淼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连这个师兄……都不记得了。”

她的脸上浮起苦笑的神情:“我说过吧,我从五毒逃出来后,记忆便模糊不清了,在五毒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我都不记得了。先前我以为我只是忘了在五毒时候的记忆,但现在看来……我连八岁前的记忆都不记得了。”

见她如此,常攸虹只得轻声安慰了两句,便也不再追问什么,低下头专心吃饭。

“虹少侠,”楚淼淼突然道,“可以和我说说……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吗?常攸虹放下碗筷,想起了薛岚信中提到的那个唐渊宇。他从未见过唐渊宇,却顺着薛岚的描述,也渐渐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剪影,那个在五毒徘徊了十年,孑然一身,只余一盏灯笼照亮来路的侠客,却再不见归途。

“他找了你十年。”常攸虹叹道。

“是吗……”楚淼淼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他找了十年……”

“如果我有机会能活着出去的话……”便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会的,淼淼,”一旁的石江浣握住她的手,脸上却笑得比她还难看,颤着声音道,“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石江浣压抑的抽噎声一下下地在厅中回响,听得赵月澄心下烦躁,筷子一撂:“哭有什么用,哭能把凶手引出来吗?能让……床上的人醒过来吗?”

石江浣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有些赌气般地“哼”了一声,将头朝另一边拧去,却正好对上了旁边亦朝她看来的方迢。她咬唇,顿时便没了声音。

方迢一愣,有些奇怪地道:“……你很怕我吗?”

旁边的常攸虹忍住了对他翻白眼的冲动。

石江浣摇摇头,半晌,她哑着嗓子道:“你说得对……”也不知这“你”指的是谁。

“哭没有用,现在找出凶手才是最重要的事,”她咬着牙,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随即看向常攸虹道,“你们有在尸体上发现什么线索吗?”

她有心问,常攸虹自然不会隐瞒,便将先前众人的发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纵然先前看到过林鸿被吊在树上的样子,但听到常攸虹描述尸体的详细状况时,石江浣还是打了个冷颤,常攸虹看了她一眼,便省去了一些尸体细节,只将体重之事同她细细解释。

“原来是这样……”石江浣喃喃道。

 

饭厅的大门突然打开,伴着“吱嘎”一声,清新的晨风涌入,将厅内积郁的空气一扫而空。

“我来给霓裳拿些吃的。”照影站在门口,神色憔悴地朝众人简单打了个招呼,便朝厨房走去。

“不需要你假惺惺地关心我!”紧接着门外便响起另一个尖细的声音。

曾霓裳长发披散,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身上的红衣都仿似暗了几分,她模样虚弱,双唇灰白,目色却狠厉异常。她的声音尖锐依旧,却失了中气,那般仿似压抑又仿佛发泄般的神色,又给她的面容多添两分惨状。她向前走了两步,却足下无力,一下便要跌倒,照影只得回身扶了她一把。却是这一扶,仿佛触到了曾霓裳某道鲜血淋漓的伤疤,她一下子咆哮起来。

“你滚!滚啊!”

“你现在开心了?!你是不是开心了满意了!”她猛地推开照影,却因为浑身无力,反倒自己跌在了地上,“我又失去他了……和十年前一样!我又失去他了!”

“我又失去他了……我又失去他了……”她坐倒在地上,满是泪痕的脸颊隐在了披散的长发之后,“我又失去他了……和十年前一样……我又……又……”

照影看着她现在的模样,带着面具的脸上不辨神情,眸中却渐渐溢出水光:“霓……”

“你住嘴!”听到照影的声音,正在呜咽的曾霓裳突然抬头,脸上陡地迸出凶狠的神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上一刻还跌在地上的她猛地站起,朝照影狠狠扑去——

“啊!”厅中尚未反应过来的石江浣突然惊呼出声。

不知是曾霓裳这一扑太过出人意料,还是照影分了心,一阵寒光闪过,“蹭”地一声,照影腰上的佩剑便被她“唰”地抽了出来。

“薛——青!”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透入骨髓的恨意,握着剑柄的右手颤得厉害,连带那指着照影的剑尖都长鸣不已。

“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害的!”

她抖着右手,另一只手却抱着头痛苦地嘶喊着,却话语凌乱,几不成句:“你……你!”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伤心?!”

众人闻言微微一愣,未曾想她竟纠结在这一点上。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伤心?!你为什么!为什么?!”

曾霓裳一边摇着头一边踉跄朝后退去,“哐啷”一声,将将到手的长剑摔落在地,连同一起再次跌倒的,是眼神已经有些疯癫的曾霓裳。

“你为什么……都怪你……失去他……”她神色癫狂,目中已没有了清醒的神态,来来回回便只重复念叨着方才那三句话。

我又失去他了。都怪你。你为什么不伤心?

明明是毫无逻辑的话语,竟被她念出了声声泣血的意味。照影却从头至尾都僵在原地没有动过,仿佛站成了一尊雕刻。

却见曾霓裳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般,猛地抬头,将地上的长剑再次握在手中,声调凄厉彷如啼血:“他到死念着的都是你啊!”

然后她手腕一转,将长剑反手朝自己脖颈划去。

众人心中一惊,先前他们见这等私事不方便插手,而曾霓裳这抖得毫无章法的剑法眼见也伤不了照影分毫,便只待在原地未动。却不想她这一下自戮地如此果断,招式流畅决绝,虽仍可见生疏的模样,却依旧使离得尚有段距离的众人救援不及。有人这才恍惚中想起,曾霓裳也是曾是出自玉蟾宫这等大派的名门子弟。她铁了心要死,或许无人能救得了。

 

“——不!”石江浣捂住嘴巴倒吸一口凉气。

却是照影动了,先前被剑指着的时候她没有动,被那般控诉指责时她没有动,却在曾霓裳剑尖对准她自己时动了。一道白影闪过,长剑落地,曾霓裳倒在了照影怀里。

然后便见那白衣的身影似是累极,身形一晃便要跌倒,却也只是晃了一晃,到底没有倒下。她扶起曾霓裳,拿起地上长剑,有些踉跄的背影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第三章:

“不行,我们跟过去看看!”石江浣“腾”地一下站起,“万一她再发疯伤害照姐姐怎么办?”

“江浣!”拉住她的是楚淼淼,她的脸上带着些许犹豫,欲言又止地开口道,“……我觉得,照姐姐是不是不希望我们跟过去?

“她、她和曾霓裳,还有那个书生间一定发生过什么……现在书生死了,曾霓裳又变成了这样,她应该也是伤心的吧……我们是不是让她静一静比较好?”

常攸虹叹了口气,开口间语调冷硬得仿似不近人情:“我们总得去一趟,关于林公子的很多线索,还是得着落在曾姑娘身上——她是最了解林公子的人。”

“可、可是我们要让她去看尸体吗?”石江浣语带不忍,“……好残忍啊……”

常攸虹摇摇头,转身走出了饭厅,方迢看了两个小姑娘一眼:“你们若是不忍,便先去其他地方找些线索罢。”

 

再度踏入浮翠阁中,常攸虹想着之后或许会面对歇斯底里的曾霓裳,心中颇有些无奈的感觉。

“等等?这里……”同他们一起赵月澄突然看着院中轻呼出声。

常攸虹与方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了院中一块装饰用的大石头。

“怎么了?”

“这里。”赵月澄矮下身去,指着那块大石的底部道,“有被搬动过的痕迹。”

“的确……”了悟和尚蹲下身查看一番,“石头底部不着地面之处沾了不少泥土,应该是被人搬过。”

赵月澄上前两步搬起石头,方一入手便呼了一口气:“还挺沉。”

常攸虹看着那石头的大小,心中估算着这石头约莫十几斤是有的。石头挪开后,松软的泥土露了出来,已被压得有些平整,却隐约可见一个略有些宽大的鞋印。

常攸虹看到脚印后心中一顿,赵月澄却是目光一亮道:“脚印!是凶手留下的!”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看着周围的地面,有些奇道,“就算是凶手留下的脚印,为何刚好踩在了这里?附近皆是平整的地面,断无留下脚印的可能,为何唯独这块泥土如此松软?”

常攸虹蹲下身,沾了些许泥土,在指间碾了几下,又凑到鼻前闻了闻:“因为血。”

“血?”

方迢凑过去看了一眼,尔后视线顺着林鸿的房门一直看到那棵吊尸体的枯树,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那个脚印上:“这个地方就在林公子的房间去到那棵树的路上,或许是凶手搬运尸体时不慎将血洒在了地上,使得泥土松软,才在地上留下了脚印。凶手发现后,便将一旁的石头搬来,试图压平地面,盖住脚印——也就是说,脚印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很大可能性,”常攸虹点点头,随即顿了一下,“但……”

“但什么?体重不能试,脚印总能让人一一来比对吧?”赵月澄语气不善。

“并非如此,”常攸虹叹了口气,朝赵月澄道,“赵大侠,你在我们所有人中是最高的,不如你先来同这鞋印比一下?”

赵月澄二话不说便伸腿在那脚印旁比了一下。

“不吻合,”了悟看了一眼,摇摇头道,“赵大侠的脚比这个脚印长,且没有它宽。”

常攸虹毫无意外:“不错,众所周知,脚印的大小同身形是一致的,身形高大者脚印亦会大一些。”

他指着地上的脚印道:“赵大侠已是我们中最高的人,却比这脚印依旧是身高有余,肥大不足。”说着,他自己站过去比对了一下,“而我的鞋子虽同这脚印长短一致,但仍比之窄了一圈。”

赵月澄沉吟道:“换句话说,这脚印的主人应是和你差不多高,但比你胖一些的人?”

“不错,但我们之中并无此人。”这才是他方才看见脚印时愣住的原因。

“不,有的,”一旁的方迢突然出声。

常攸虹一怔。

“有一个人,是符合你的描述的。”方迢的目光向远香堂看去,而远香堂的三个房间中,已有两间放入了尸体。

常攸虹脑中似是模模糊糊抓住了什么,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尹元龙?”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心中一愣,随即便陡然明白过来。这个在第一日便已身亡的尹老板,早已消失在了大家的记忆之中,连常攸虹自己,都已甚少去想到他——相应的,一个已经被大家遗忘的人,自然也不会成为众人的怀疑对象。

方迢“啪”地阖上扇子,朝和尚道:“了悟大师,林公子这里便交给阿虹与赵大侠,我们前去尹老板房间再搜查一番,你看如何?”

 

看着这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赵月澄挑了眉,意有所指地朝着身旁的常攸虹道:“你倒是信任他。”

常攸虹看了他一眼:“我当然信任他。”

“不是我要挑拨离间,但给你一个忠告,对他,还是不要太信……”

“赵大侠,”常攸虹的声调微冷,“我们该去曾姑娘那里询问线索了。”

赵月澄看他转身离去,冷笑一声便跟了上去,也未再说什么。二人在曾霓裳房门前敲了两下,竟无人应答,常攸虹心中一沉,顾不得许多,直接将门推开。

见屋内空无一人,常攸虹凛声道:“不好!”

却是赵月澄拦住了他,朝他摇摇头道:“不用紧张。”他垂了眸,先前还有些刻薄冷硬的声调中竟带上了稍许叹息,“她们……可能在林鸿房间。”

常攸虹一怔,随即心中明白了什么,亦沉默下来,朝隔壁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果见屋中一坐一站的两个身影。照影抱着剑倚墙而立,整个人都隐在深沉的阴影中,而曾霓裳则安静了下来,虽发丝衣袂仍有些散乱,却到底不复先前那般疯癫,只是静静地坐在床前,背对着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人……不,三人在氤氲的花香中,凝成了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见常攸虹与赵月澄进来,她们二人也无甚反应,连照影都只是轻轻朝二人点点头,唇角微勾似是想报以一个微笑,却以失败告终,便再次沉寂下来。

“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开口的竟是床边的曾霓裳,她未回头,嘶哑的声音却在满屋寂静中响起。

常攸虹见二人皆平安无事,放下心来,清清嗓子问道:“曾姑娘,不知林公子的身上与房间中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尸体的伤痕与房间已查过一遍,以他们的目光看不出有何反常的,但他们在座所有人对林鸿的了解,合起来都不如一个曾霓裳,若是她的话,或许能发现什么其他线索。

“特别之处?”曾霓裳背对众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声调中却带着一种古怪的凄笑,“你们是觉得他现在……还不够特别?”

骨断经折、四肢穿孔,还不够特别?

“不,我是指……”

隐在墙角的照影突然开口:“我有一个问题。”

曾霓裳这才有些反应,她回头看向了照影。

“林鸿……他身上,为什么没有伤疤?”照影的语调中染上了几分起伏。

常攸虹心中奇怪,林鸿的四肢分明布满被凶手折磨的伤痕,此问从何而来?

“我道你还要忍到几时,”却听曾霓裳怪笑一声,“你何不直接问我,林鸿与林惊鸿,是不是一个人?”

常攸虹脑中一个激灵,林鸿……林惊鸿!十几年前那个借宿在玉蟾宫中的世家弟子!

他猛地看向照影,惊鸿……照影——惊鸿照影!竟是如此……

“伤心桥下春波绿,犹是惊鸿照影来。”曾霓裳冷哼一声,“薛青啊薛青,十年前狠心离去的那人分明是你,你现在又何苦取这个名字来恶心人!”

照影……不,薛青自墙边阴影中走出,然后,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长发如瀑,凤目如星,长眉如剑,倒斜入鬓,端的是一派女侠的凌然气质。这个隐姓埋名了八年的女子,终于在故人面前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曾霓裳的视线凝在她的脸上,目中复杂的深意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懂,她轻轻开口道:“好久不见,大师姐。”

薛青走到床边,看着那个脸色苍白却安详的书生,半晌,再次问道:“他……是不是惊鸿?”

似是被“惊鸿”二字唤醒,曾霓裳顿时敛了目中复杂之意,冷冷一笑,干脆道:“不是。”

薛青一怔。

“——他,是我的林鸿。”曾霓裳轻轻伸出手,抚上了林鸿苍白的脸颊。

冰冷僵硬的触感令她手指一颤,却并未令她退缩。她的指尖留恋在林鸿的面容上,一寸寸地描过眉眼鼻唇,渐渐往下,最后停在了他的指尖。然后,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是我的林鸿。”曾霓裳的声调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柔,仿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般,迷恋而沉醉。

分明是爱侣间充满感情的抚摸与私语,常攸虹却顿时手臂上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着曾霓裳这幅做派,耳边又响起了林鸿那几近恨意的……控诉。

——曾霓裳,是个固执到近乎偏执……不,近乎疯狂的女人。

薛青看着她这样,皱起了眉:“当年惊鸿贪功冒进、不听劝阻,后来他失踪在毒阵中,我们皆道他毫无生还的希望。所以,他到底是失忆,还是……?”

曾霓裳却只紧紧握着林鸿的手,没有回她。

薛青也不气恼,继续问道:“他说你在苗疆找到的他,所以当年五毒之战各门派撤回后,你没有随我回去玉蟾宫,是因为在找他?”

曾霓裳依旧不说话,近乎痴迷的目光死死锁在林鸿身上,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薛青的提问却仍在继续:“你们此次前来寻找犀角,是为了给他入药,找回记忆?”

曾霓裳却已痴了。

 

门口旁观许久的赵月澄突然接口道:“而在你发现犀角只是引他人前来的幌子时,只觉希望破灭,顿生绝望之感,所以下手杀了林鸿?”

“赵大侠!”常攸虹忙喝住他,转而去看曾霓裳,生怕又生事端。却见曾霓裳,甚至连同旁边的薛青都毫无反应。

“又或者,你因为发现他昔日的心上人薛青也在此处,生怕他恢复记忆后,不,甚至都不用恢复记忆,你生怕他再次对薛青生情——而你,又将一无所有。”赵月澄的声音还在继续。

开口的却是薛青,她看向赵月澄:“你怎么……”

怎么知道他们间曾经的纠葛?明明那时的事情,除了他们三人,断不会有他人知晓。

赵月澄冷笑一声:“很难看出来么?看你们三个人之前的反应——很难推断出来?我行走江湖二十载,你们这样的痴男怨女见得多了,”他依旧紧紧盯着窗边的曾霓裳,“而像你这样会因爱生恨的,我也见得不少。”

“因爱生恨?我为什么要因爱生恨?!”曾霓裳突然尖笑出声,笑得整个人都浑身颤抖,“求而不得才会因爱生恨,我和他相伴相守整整十载,我为什么会因爱生恨?最后得到他的人是我!就算是因爱生恨的也是她薛青!”

“脑子不怎么样,自欺欺人的本事倒是一流,”赵月澄不为所动,一针见血地道,“得到?得了吧,谁都看得出来,他不爱你。无论是你们说的那个林惊鸿,还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林鸿,都不爱你。他从来没有爱过你,你谈何得到?又怎么不会因爱生恨了?”

常攸虹看着心绪起伏巨大,连呼吸声尖细可闻的曾霓裳,心中权衡一番,没有开口阻止赵月澄的推论——既然曾霓裳还没有做出什么偏执的举动,又不愿意抖露任何信息,那继续激她一激,指不定会有收获。想到此处,他突然心中一动,脑中浮现出昨晚他与方迢看到的场景。

“曾姑娘,昨夜我与阿迢路过浮翠阁,说来惭愧……昨夜你与林公子的口角,我们不慎看到了。”

听到常攸虹此言,薛青突然看向曾霓裳,接口道:“昨夜你突然冲到我房间来同我吵闹,是因为和他吵架了?”

“哦?还有这事,”赵月澄看了曾霓裳一眼,也不问她,朝薛青问道,“她同你吵什么了?”

“她昨夜太过冲动愤怒,讲话断断续续的,我只当她又……”薛青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其余人却明白她的意思,曾霓裳对她的敌意鲜明,又时常没事找事,想来当时薛青只以为她又是刻意寻衅。

“药囊,”薛青突然想起什么来,“她昨日提到药囊。”

曾霓裳狠狠一震,抓着林鸿的手都痉挛似地收紧。

“说起来……昨日我们看到,有个什么东西被扔出了窗外,随后曾姑娘便怒气冲冲地打开房门,朝薛师姐的房间跑去,而林公子则是出门寻找,将那个被扔出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薛青闻言愣住。

赵月澄抱着胳膊怪笑一声:“有趣,我记得昨日饭桌上,你不让林鸿收下那个药囊,原来他竟偷偷藏了一个戴在身上?”他看向曾霓裳,“——而你,发现林鸿再次对薛青生情,大受刺激,去找薛青吵架无果,回房后忍无可忍,所以干脆下手杀了林鸿?”

“你胡说!”曾霓裳终于有了反应,她恶狠狠地瞪向赵月澄,“他爱的是我!怎么可能是薛青!他连薛青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喜欢上她!!他爱的是我!!”

常攸虹却问道:“那个药囊在哪里?”

薛青摇摇头:“方才我也将……他的尸体检查过一番,房中也翻过了,没有看到什么药囊。”

“她连林鸿都能杀,又怎么会留下那个药囊。”赵月澄耸了耸肩。

 

曾霓裳却不顾他们几人的推测,她捂着心口,似是受不住这连番打击般,唇色发白,整个人都在微微轻颤。那是一种……自胸口深入骨髓的疼痛。她握着林鸿的手,紧紧收紧,似乎想从这只冰冷的手上汲取温暖般。

阿鸿……阿鸿……他们,竟在怀疑我杀了你……

她快要承受不住这几欲灭顶的疼痛。

他们……他们竟在怀疑我杀了你啊!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放下手,“蹭”地站了起来,不复方才的那般痴迷癫狂的模样,脸色却白得仿佛透明般:“你们可以滚了。”

“恼羞成怒了?”赵月澄看向她。

“我说,你们可以滚了,”她眼神冰冷,凝在赵月澄身上,“要怀疑我是凶手,就拿出证据来,不然就滚得远远的不要再来打扰我和阿鸿!”

常攸虹看着她此番突然的改变,心中有了些计较,遂拉住正欲再言的赵月澄,离开了房间。

“我说的是,你们。”曾霓裳转头,看着旁边没有动的薛青,冷冷开口道。

“我不会走。”薛青不为所动。

曾霓裳冷笑一声:“如果不放心想找个人来看住我,换那两个小姑娘来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她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薛青坚持待在她房中的用意。

薛青依旧没有动,曾霓裳却动了,“唰”地一声,她拔下了墙上挂着的长剑。那是她的长剑,她的武功虽荒废已久,出门却仍习惯随身带剑,而这把长剑自尹元龙死后,便被她放在了林鸿房间——她曾希望它能保护林鸿:

“我再说一遍,让谁来看住我都行,但不要是你!”

薛青看着将长剑架上自己脖子的曾霓裳,叹了口气:“我同虹少侠说一声,让他找淼淼她们来。”

说罢,起身向门外走去。

曾霓裳手中的长剑“当啷”落地的一刻,薛青停住了脚步,就在曾霓裳以为她要问香囊之事来羞辱她时,薛青开了口,她问了一句已问过很多遍的话:“他到底……是不是惊鸿?”

曾霓裳一怔,随即怪笑一声,笑声中带着一种恶意的快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薛青没有再说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视线扫过院中的众人,最终朝常攸虹道:“换江浣与淼淼去陪她罢——虹少侠。”

常攸虹一愣,随即敏锐地察觉到,她竟是在生气。方才在屋中,为了激曾霓裳道出线索,她并没有打断他与赵月澄对她的恶语相向——但并不代表,她不会为此动怒。无论发生何事,曾霓裳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她的师妹。

理清了这一点,常攸虹心中重新计较了一下她与曾霓裳的感情,便点点头,朝她道:“薛师姐受累了。”

说罢,他看了方迢一眼,方迢意会道:“薛师姐辛苦了一上午,寻人之事就由我去罢,方才我们在尹元龙房间发现了些线索,了悟大师,便麻烦你告知他们了。”

赵月澄看着他们这番互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阿弥陀佛,方才我们在尹老板房间发现了这个。”了悟和尚拿出一物。

“布鞋?”赵月澄一看,“鞋底还有泥!”

“贫僧与方少侠检查一番,的确是沾有血迹的泥土,且与地上的脚印也吻合。”

薛青虽未参与方才他们的讨论,但却心如明镜,她看着地面上的鞋印,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

“还有一桩。”了悟继续道。

“什么?”

“尹老板尸体的头——被人砍了。”

 

第四章:

当日晷的石针慢慢偏向黄昏的弧度,毒谷上方遮拢的浓雾也渐渐暗了下来——这是在数年不见天日的五毒山谷中,唯一可分辨辰光的方法。

薛岚看着窗外压抑而昏暗的毒雾,心头惴惴,仿似有什么不详的预感般。

“小岚,我们准备好啦。”大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揭过心间疑虑,推门而出。

苗女清脆的嗓音迎面而来:“哼,昨夜不是已经带你们去采到待宵草了吗?你们怎么还赖着不肯走?”

“什么叫赖着不肯走?”大奔气势汹汹地道,“你帮我们采到药材了,我们还没帮你杀死毒尸呢,我们许下的诺言还没有兑现怎么能走?你当我们七剑是言而无信之人?”

苗草闻言蹙起了长眉,正待说些什么,却陡然脸色发白,目中荡出猩红的光色,五指伸抓了几下,抱住脑袋蹲了下来。薛岚暗叫不好,见她这幅怪病再次发作的模样,上前两步,依着窦逗先前用的法子,在她穴位上轻点几处,灌入内息,助她平缓体内暴走的力量。

“喂!你怎么了!”大奔见苗草被自己一句话说成这样,也有些着急起来,见薛岚这里自己帮不上忙,忙将远处的窦逗拉来,“窦逗你快来看看她!她又发作了!”

“什么?”窦逗一惊,“不是叫你别刺激她吗!她这两日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再这样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是!我没有!我就说了一句话!”大奔连忙摆着手解释道。

“窦逗你快过来!”正在助苗草平定内息的薛岚惊呼一声。

窦逗疾跑两步上前,却看到了更为惊悚的一幕。苗女暴凸的眼球已涨成鲜血般的红色,唇边隐有獠牙疯长,喉咙里正止不住地发出诡异的“嗬嗬”声。而她正抱着头的双臂上更是血管暴起,连青筋都被挤成紫红的颜色,白皙的皮肤下更似有怪异的肌肉正缓缓蠕动,愈演愈烈,似是要将肌肤撑开般。那个身姿窈窕、面目清秀的苗女……正在变身,没错——变身。

一时间,见惯了各种古怪病症的窦逗都被这诡诞的一幕给震住。

薛岚只觉这苗女体内有股狂野的力量正沿着她的各处筋脉奔腾,而她灌入其体内的内息已快控制不住这股力量:“窦逗!”

窦逗忙回过神来,自怀中取出银针,“唰”地刺入苗草周身重穴之中,辅以他与薛岚两人的功力,方才险险地将苗女体内的暴动压下。

“呼……”窦逗擦了把脸上渗出的汗珠,“这病症到底……”

薛岚看着晕倒在地的苗草,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盖住了因着方才那番诡异的变化而有些衣衫残破的少女。

“她这是怎么了?”大奔看着脸色惨白的苗草,有些忧心地问。

“我不知道!”窦逗有些暴躁地抓了抓脑袋,整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来来回回绕着苗草走动。

“这姑娘看上去是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我先前以为这功法只是让人功力暴涨失去神志……”他踢着脚下的石子喃喃自语道,“但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合常理的症状!”

“是不是内息逆流,损伤功体了?”莎丽猜测道。

“不是,”薛岚沉着将苗草扶起,声音中有种令人胆寒的冷意,“与其说是内息逆流导致她变成那副模样,不如说……这是她功法本身的问题。”

“……什么?”窦逗停下脚步。

“啊?”大奔挠了挠头,“功法本身的问题?”

薛岚却不愿多言,摇摇头朝莎丽道:“莎丽,你先将她扶回房间吧。大奔,你与莎丽同去。”

见二人的身影离开,她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唐渊宇,视线在他冰冷的面具上扫过,语调中泛着凉意:“至于唐公子,你请自便。”随即,她朝窦逗道,“你随我来。”

 

“小岚,怎么了?”窦逗看着她不同寻常的严肃表情,回手带上了门。

一本泛黄的书册被“啪”地放到了桌子上,窦逗看着上面的“五仙教入门心法”,眉头一跳:“这是……”

“我昨晚在苗草房中找到的。”薛岚声调如冰,“你看了就知道了。”

窦逗看了看薛岚的脸色,心下有数,看样子这功法绝非正道,但真正当他翻开浏览时,仍是被其中所载的内容震惊,震惊之后,便是滔天怒火。

“混账!”窦逗把这本功法往桌上一拍,猛地跳起,“……混账!太混账了!”

“这五毒教居然将这种邪门功法当做入门心法发给底层教众……”窦逗牙齿咬得“吱嘎”作响,右手握拳猛地敲在桌上,“其罪当诛!”

薛岚看着窦逗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叹,幸好先前将大奔与莎丽支开了,连平常一向心性温和的窦逗看到此物都如此激愤,若是换做他们二人,怕是现下已经提着剑出去砍人了——虽然,现在整个五毒都只剩下了苗草一人,而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如今也……

她心间一痛,闭了闭眼捺下怒火,看向窦逗:“我先前便一直疑惑,根据苗草所说,这么多年来他们那些幸存者都纷纷蜕变成毒尸,若非有什么共同的外因……便只有内因了。”

窦逗痛心疾首道:“你说得对……我早该想到的,她从第一次发狂起便内息正常、功体无损,毫无走火入魔的征兆——这分明就不是什么走火入魔!而是功法本身的正常效果!!”

说道这里,窦逗深吸一口气,跌坐回了椅子上:“……我应该早些想到的……”

薛岚安慰道:“与你无关,若非亲眼看到这本秘籍,谁会想到……”她咬牙,强制自己转移话题,“我拉你进来便是想问,你可有治疗之法?”

这些日子下来,苗草的发作越来越频繁,且从先前只需窦逗点她穴道便能压制的程度,渐渐变得越发难以抑制起来,而方才更是……已经出现了最后变身成毒尸的征兆。

窦逗张了张口,却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我……”

“……我、我……”他不知如何答话,猛地挥袖,将桌上那本秘籍扫落在地——怎么解?怎么解!他若是知道怎么解如何还会在这自怨自艾!

“这根本……无解啊。”窦逗掩面,“这功法中的劲道长年累月地积在她的经脉中,若是……若是我们早些发现,大不了我们将她的功法全部废了,至少可以保她一条性命。但现在……晚了……”

他的声调几近哽咽:“晚了呀……若是、若是我能早些发现……”

他几乎要被灭顶而来的情绪淹没,那是一种糅杂了挫败、歉疚甚至自责的心酸。这些日子他们与那苗女朝夕相处,虽谈不上建立什么深厚的感情,但那个嘴硬心软、天天叫着“愚蠢的中原人”却处处待他们周道的少女……

她身为那些作恶多端的五毒后裔,却从未做过任何恶事——甚至,她年复一年地将自己困在这片毒谷迷障之中,画地为牢,固执地去履行那个早已不存在的“神裔的职责”。

更何况……还有什么比让一个医者看着自己的病患一步步走向死亡更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我当年治不了莎丽,现在……现在也……”

“窦逗!”薛岚忙出声喝醒他,“你莫要如此自责,这不关你的事,况且现在也还未到山穷水尽处,我们再想想……”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你别走!”

 

薛岚忙推开门,看见莎丽与大奔正朝这里跑来:“不好了!那个苗女逃走了!”

“什么!她现在怎么能下床!”窦逗急地跺脚。

“往哪里去了?”薛岚忙问道。

“只看到人往西边走的,”莎丽喘了口气,“她的速度太快了,比先前快了一倍不止,我们一个恍神她就不见了。”

“她这个身体怎么还能乱跑!”大奔急地抡了下长剑,“这、这种时候她能去哪啊!”

苗草能去哪……薛岚心中一突:“毒尸!她一定是冲着最后一只毒尸去了!”

“毒尸!?”莎丽吸了一口凉气,“她这种状况还要去杀毒尸?”

窦逗却顾不得许多,忙看着众人问到:“她先前说找到了剩下的一只毒尸,你们谁听她说过毒尸在哪?”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打算今日与她同去解决那最后一只毒尸,还了她赠药的情,但谁都没有听她说过那毒尸究竟在何处。

“在五仙祭坛。”一直沉默着旁观的唐渊宇突然开口。

窦逗听完第一个跑了出去,大奔与莎丽忙追着他而去,薛岚深深看了眼唐渊宇,却未说什么,亦跟着其余三剑离开。

 

暮色西沉时,他们终于再次踏入了那片荒芜的五毒禁地。女娲神像隐在浓烈的紫色毒瘴中,已几乎看不清形貌。而在高大的神像下,有两个身影正缠斗得难舍难分。

“那就是……毒尸?!”大奔看着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惊呼出声。

那个几乎比常人高出整整两倍的,黝黑而庞大的怪物……就是毒尸?虬结的肌肉,庞大的身躯,以及那几乎已看不出人类样貌的头颅。这种本只会存在于志怪奇谈中的恐怖怪物,就这样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甚至——都是由同他们一样的人类被迫害而变成的。

薛岚只觉一股怒火冲天而起,令她瞬间头皮发麻。

而那边的战斗,已入了尾声,苗草灵活的身形在那庞然大物的身边穿梭来去,她毫不费力地躲开那巨型怪物的一掌又一掌,然那怪力毒尸手掌拍向地面间扬起的灰尘土石,仍是将她逼得微微狼狈。她一把扯下头上碍事的银饰,“哐啷”一下扔到地上,长发瞬间迎风而起,遮住了她已有些充血泛红的双眸。

趁那毒尸又是一掌拍下的空档,她吊住它的胳膊,翻身而上,骑上了毒尸的脖子。感到有异物爬上自己的身体,那毫无心智的怪物顿时左冲右突起来,晃动着庞大的身子试图将苗草甩下去,苗草不得不跪在他的肩上稳住身形。那毒尸顿时暴躁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始左右乱砸,满地的石块扬起一片迷蒙的尘土,尘土之中,那毒尸一记重拳砸到了女娲石像的蛇尾之上。

“轰隆”一声,女娲石像轰然倒塌,众人看着那骤然破碎的石像,心头一跳。

 

下一瞬,禁地上遮天蔽日的毒雾,突然散去了。

伴随着那象征苗疆至高无上女神的倒塌,在这片她守护了百年的土地上盘桓作恶十年之久的毒雾,散去了。那一刻,华光自云间照了进来。这片荒芜的死地,终于迎来了暌违十年的阳光。

在一片艳红的夕阳中,骑在毒尸脖子上的苗草,迎着阳光,突然落下泪来。

生长在五毒末日后的她,在这个生机灭绝的死地,迎着渐渐消散的毒瘴雾气,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阳光——在神明倾覆、日暮西沉之后。

“吼!!”那只毒尸已近发狂,不管不顾地胡乱冲撞着,竟要向着禁地入口处的薛岚他们冲来。

“你……休想!”苗草猛地压下身体,抱住毒尸的脸颊,狠狠一勒,迫地它张大嘴巴,腥臭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她却司空见惯般,趁着它一张嘴,将解毒丸塞进了它的口中。

“苗姑娘!”窦逗惊呼一声,朝她跑去。

浓雾渐散,黄昏渐沉,那个周身泛起紫色毒气的庞然大物,轰然倒在了残破的女娲神像身旁。而在那挣扎蠕动、却渐渐变回常人的怪物身旁,是苗疆女神悲悯天人的面庞,和微微拱托的双手。黄昏的露珠自神像颊边落下,恍若一滴,迟来了数十载的——神迹。

“别过来!”苗草跪倒在毒尸与女娲身旁,扶着胸口,厉声喝住了他们,“这是毒尸散发出来的剧毒!你们过来会……唔……咳……”

一口黑血自她喉中喷出。

“苗草姑娘!”窦逗上前两步,却被薛岚一把拉住。

“你们会……”苗草身形剧喘,“会……死的……”

“你们看!她又……”莎丽突然惊呼一声。

跪倒在地的苗草突然身形抽搐起来,再次出现了方才那种要变身的征兆,却比方才更加猛烈,不过转瞬,便见她身上已有突起的肌肉爆出,甚至连骨骼都发出了“喀啦”的生长声音。

“苗草!苗草!”窦逗挣着薛岚的手,回头吼道,“她还有救!快放开我!她还有救的呀!!”

却猛然对上了薛岚泛红的眼眶,那是盈着泪光,却坚定地绝对不会放手让他冲进毒雾的目光。窦逗的喊声咽在了喉咙口,一下便没了声音,他看着毒雾半晌,突然跌倒在了地上:“她……她还有救的呀……”

“窦逗……”莎丽声中亦有了些哽咽,她转过目光去看苗草,突然低呼一声,“你们看!毒雾散了。”

那片浓烈的紫色毒雾渐渐在毒尸周围散去,众人看着那庞大的怪物散去了周身的毒气,隐隐露出了原本的面貌,那本是个样貌清秀的少年。而浑身抽搐着,甚至已有些神志不清的苗草在看到少年样貌的那一刻,仿似突然清醒般,整个人都狠狠一震。

“阿……嗬……嗬……哥……”混杂着仿佛兽吼般的喉音中,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嗬……阿哥……嗬……”

苗草的双腿已暴起毒尸般虬结的肌肉,她却陡然从变身的痛苦中清醒过来,缓慢地、艰难地朝地上的那个少年爬去。然后,颤抖地伸出双手,似是想去拥抱那个无知无觉的人。

一片如血的残阳中,变回常人的少年与渐渐变成毒尸的少女,被碎裂的女娲神像隔成了天堑。

“嗬……啊————!”就在她将要碰到少年的那一刻,她体内奔腾的内息再也压制不住,浑身经脉骨骼都被狠狠碾过,整个人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暴涨,渐渐变成了毒尸的模样。苗女痛苦地用异变的双手抱住头,拼死抗拒着那股诡异的力量。

“不……不要……不要!……啊——!……唔……”

 

“小岚!”惊呼声起,其余三剑震在原地。

恍如死寂般的窒息后,苗草只觉心间一凉,体内那股瞬间便夺取她全部意志的蛮力停住了,她又再次恢复了清明。

“太……太好了……”她放下心来。

她抬头,看向了那个逆着光的蓝衣女子,认真地勾起唇:“太、太……太好了……”

薛岚慢慢走了过去,轻柔地、稳稳地,将方才刺入苗草心口的冰魄剑拔出,然后她跪坐在苗草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她朝地上的少女绽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看着那个几乎绽出光来的笑容,苗草只觉心间所有的不安、恐惧与痛苦都渐渐远去了:“我、我……”

“他、他叫……他叫,康……霖……”

她轻喘两声,艰难地侧头,伸长了手朝着地上的少年探去。温暖的触感自她手背蔓延开来,她看到一只白皙的手掌握住自己满是鲜血的利爪,轻轻将它放到了自己情郎的手上。

“咳咳……”她回头,看向身边跪坐的薛岚,“……岚、岚姐姐……”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了稍许力气:“我知、知道你们要找当年……的资料……我、我房间床……下……”

“我们……没关系的,”薛岚的喉中止不住哽咽了一声,她闭了闭眼,继续朝地上的苗草笑道,“我们会自己找,我也向你保证,绝不会碰你们五……仙教的圣物,你……”安心去吧。

苗草的眼神本已渐渐涣散,听得“五仙”二字时,眸中却突然亮了,她挣扎两下继续道:“对、对、我们是……五仙……后裔,我、我……咳咳咳,我是、我是被毒尸感染了……才会这样!”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突然死死抓着薛岚的手,凝着最后一口气,急切地看着她:“我是被毒尸感染的!我……我是……不、不是、不是……不是……咳……”

薛岚的泪突然滚了下来,唇舌间的苦涩令她瞬间说不出话来。她深吸一口气,看入了少女急切的眼眸:“是,你们是神族后裔,你是被毒尸散发的毒气感染才会变成这样的,不是……不是因为,不是因为五毒功法。”

“咳、是……是五仙……”

“是……是五仙,你们是神族血脉、五仙后裔。”

苗女脸上终于出现了安心的表情,她轻轻抬起手,似是想摸一摸薛岚:“别哭、别哭呀……岚姐姐,别哭……我……谢、谢……谢谢……”

薛岚轻轻朝她摇头,颊边的泪珠滚落到她的尖爪上。弥留之际的苗女感受到了那滴灼热的温度,艰难地睁开眼,颤着手,指着薛岚的方向,呢喃出声:“光……”

 

利爪滑落在地的那一刻,薛岚身后的夕阳带着最后一丝温暖的暮光,沉入了地底。那轻轻的一言,连同着空气中的腥臭与血腥味,散在了渐起的晚风中。

毒雾已经散去,阳光也映上了这片土地。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死气,连同所有的毒物与血腥,都将被勃勃生机覆盖。这片曾经战火纷飞、荒芜死寂的土地,终将复苏——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个生命都死去后。

薛岚觉得身边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苗女弥留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谢谢你杀了我,在我变成怪物前,杀了我。

薛岚手中的冰魄剑“嗤”地一声插入地面——这片千疮百孔,却终将复苏的土地。她狠狠咬牙,握拳的手在地上几乎抓出血痕来:“这有……什么好谢的!”

“唰”地一声,冰魄剑气冲天而起,寒意随着宝剑凄厉的轻鸣声渐渐散开,带着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的剑意,一直凉到众人心里。

复苏又如何?恢复生机又如何?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第五章:

日落西山,黑暗终会来临。方迢在氤氲的炊烟中凝望高空的悬月,青衫临风,长身独立。他自日落立至月出,看着斜阳渐渐攀上他的青衣,晕出大片的血色,复又缓缓褪去,还他满身清白,然后,黑夜降临了。

黑暗中,他微微低头,看着修长干净的双手,略微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血色褪去,清白如初。

“下来吃饭了。”他低头,不远处是厅堂中暖色的烛光,糅着饭菜的烟火气,香飘十里。

常攸虹站在这样的一片温暖之中,朝假山上的他招呼道:“再不来饭菜就凉了。”

他轻笑一声,朝底下的人道:“除非你把青菜炒蘑菇给我换了,不然我就站这不走了!”

常攸虹闻言和善地笑了:“那你继续站着吧。”

方迢撇了撇嘴,跃下假山,跟在常攸虹身后回了厅堂。

踏入大门的一瞬,他朝隐在角落处盯了他一下午的赵月澄微微一笑,赵月澄抱紧了臂中的梅花双钩,眸中冷光乍现。

 

众人已在厅中坐定,楚淼淼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戳着碗里的饭菜,突然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急急忙往外走:“不行!我得去把江浣和那个曾霓裳拉过来和我们待在一起!”

今日一整个下午都是她与石江浣在曾霓裳房间陪伴,见曾霓裳到了饭点都不肯去厅堂,石江浣便让楚淼淼先来吃饭,之后再去换她。楚淼淼边走边念道:“不应该让江浣和那个疯女人待在一起的,我去把她们叫过来!”

薛青正要起身拦住她,却被常攸虹打断:“这样也好,今晚还是让大家都集中到厅堂吧,这样更安全些。”

薛青闻言作罢,方迢朝常攸虹微一颔首,将楚淼淼按回座位上,随即推门而出。

 

“疯女人?”曾霓裳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挑眉冷笑,“你们平时就是这么看我的?”

“谁让你天天不分青红皂白地和照姐姐无理取闹。”石江浣看了眼在床边坐了一下午的曾霓裳,撇着嘴道。

“无理取闹?”曾霓裳轻轻一笑,配上苍白的脸色,竟是有种瘆人的意味。无理取闹啊……她轻轻摩挲着掌心冰凉的手掌,未置一词。

石江浣看着她那般诡异的动作,浑身汗毛倒立——她从未见过摸尸体都能摸得这么含情脉脉的人。

“你现在还不懂……”曾霓裳朝石江浣看去,微微一顿,轻笑道,“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

“谁要变成你这样!”石江浣打了个冷颤。

“情之一字,注定是每个人的劫数。”曾霓裳低头看向床上仿似熟睡的林鸿,温柔一笑。

那年玉蟾宫花下,仗剑而立的少年朝她伸出手。

——姑娘,这可是你掉的帕子?啊,无意冒犯,再下林惊鸿。

她微微炫目,坠入了那双清亮的眸中,从此,亦堕入了一生的劫数。一生的……劫数啊。

石江浣看着曾霓裳的笑容,只觉有种说不上来的森冷感,忙端起桌旁的茶杯抿了一口,却听她的声音冷不丁地在房中响起:

“而你,喜欢上方迢那样的人……”幽幽的尾音听得石江浣心头一跳。

“谁、咳咳……谁、咳……”一口茶水呛入喉中,“谁喜欢他了!!”

曾霓裳看着小姑娘瞬间通红的脸颊,摇摇头,打断了她毫无说服力的辩解:“那少年确是龙凤之姿、日月之表……但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碰上他,是你的不幸。”

一见误终生。

“他的眼里没有情爱,更没有你,他们这些人的心里有剑、有酒、有江湖,却从来……容不下一个你。”

不,或许是容得下的罢,薛青之于林惊鸿,薛岚之于常攸虹。

想到这里,她只觉心头更痛,那是比先前更严酷数倍的疼痛,随着血肉筋骨流淌在四肢百骸中,令她的唇色瞬间惨白。

她曾以为,他对所有人都是那般疏离温和,身负清风,从无停留。直到那一日,他见到了薛青——她相知相敬了十年的大师姐。看着那个少年眉梢眼角都蔓上的温柔笑意,她恍惚间明白过来,原来他的眼中,是可以容得下别人的。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

石江浣看着屋外的青色人影,“噗”地又是一口茶水喷出。

“哇你干嘛!”方迢险险侧身避过,一脸惊异地看着石江浣。

小姑娘只觉自己面上烧红,短促的心跳声令她呼吸都急促起来——这、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一副不太正经的样子,但、但他好像……

“你怎么了?”方迢看着莫名其妙走神的石江浣,心中更为疑惑。

“啊,没事!”石江浣忙回过神来,猛地摇头,“抱、抱歉啊!你有没有溅到?我给你擦……”

“那倒不用。”方迢摆摆手,自她身边越过,走进屋中。

夜风自门外灌入,轻轻扬起方迢的散发,石江浣见着那捋黑发划过自己的衣衫,掠过自己的长发,尔后,竟瞬间与自己的发丝交汇在了一处。她触电般跳开,心跳急得仿佛会从胸口蹦出般——但、但他好像,一直都意外地可靠呢……

曾霓裳在冷风中强自压下周身的疼痛,看着门口处两人奇妙的互动,艰难地咧了咧唇。她握紧掌心的手,身体因疼痛而轻轻颤抖。

惊鸿,原来当年的我,是这样的吗?

“是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前厅吗?”她开口,声调不复原先的尖锐清亮,嘶哑异常,“好,我和你们去。”

方迢一愣,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倒是省了不少事。

曾霓裳看着方迢转身离去的背影,慢慢回头。然后,她俯下身去,抱住了床上的人。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一片死寂,她却轻轻笑了,这一次,你终于不会再推开我了。

 

“喂,你没事吧?”

石江浣瞧着她不正常的脸色,与有些踉跄的步伐,担心地上前一步想扶她。曾霓裳推开了她的搀扶,抚着心口慢慢向前走。见好心不被接纳,石江浣撇了撇嘴,不再去管她,紧赶两步跟上前头的方迢,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了起来。

在石江浣那般亦步亦趋,又小心翼翼的步伐中,曾霓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那般不愿远离,却又不敢靠近的,毫无尊严的模样。

她也是这般,在那个人的身后跟了整整十年,从玉蟾宫到苗疆,再到……天南海北。那是一段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她的眼中容不下任何旁的风景,只有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背影。

心口的疼痛仿佛变成了抽丝剥茧的细线,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脑中,让她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但这,从来没有多少分别——她的眼中从来只有一个他,看不看得清其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倏地,前面那个青色的背影停了,她也停住了脚步。这段看不到终点的路,她走了十年,她也……有些累了。

前厅的门被“唰”地打开,熏热的地龙霎时扑面而来,令曾霓裳冻得有些僵硬的身子渐渐有了复苏的知觉。

于是,疼痛更甚。

“霓裳。”她听见有人在唤她,她抬头看去,是薛青。

啊是的,是薛青……从来,都是薛青。她推开上来扶她的薛青,踉跄着走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怎么会不是薛青呢?从来都是她,哪怕薛青曾狠心抛下他离去,最后的最后,他到死念着的都是她。她跟了他一辈子,他也念了薛青一辈子——哪怕连记忆音容都已更改,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念着她。

曾霓裳的脑袋疼得仿佛要炸开,周身都如同被巨物碾过般,她不得不拿手抵着脑袋,来缓住自己越来越重的身体。

不,她记岔了,她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念了薛青一辈子的,是林惊鸿。但……林鸿,她的林鸿……她在苗地徘徊数日不吃不喝,在毒瘴中披荆斩棘出生入死,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林鸿。

“姑娘可知,我叫什么名字?”那个清隽的少年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仍带着那般熟悉的笑意,温和、礼貌,却疏离,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林鸿,你叫林鸿。”她看到自己朝他温柔地笑了。

林惊鸿已死,从此以后,你只是我的林鸿。

 

“曾姑娘!”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是那个青光剑主,他看着她的眉目间竟有几分担忧。她的心突然柔软了下来——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看过。

方迢和他其实不像的,一点都不像,但他……这个不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是会关心她。

“霓裳!”她听见薛青急切的呼喊声,却像是越走越远般,在她耳中渐渐淡去。薛青似乎还抓住了自己的手,但她的身体,早已感知不到除疼痛以外的东西。薛青泛着泪光的面容在她眼前渐渐暗了下去。

她又看到了很多人,有师父、有师姐妹、有大师姐、甚至还有……他。他们或站或坐、或笑或闹,慢慢围到了她的身边。

她想起了一些她几乎遗忘的事情,她想起那年宫中大殿上,她朝年迈的师父磕头辞别,那个她以为眼中从来没有她这个普通弟子的师父,声音沙哑地问她:“这些年来,是为师疏忽了你——你可还有什么愿望?”

她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玉石,将瞬间夺眶而出的眼泪咽下,她知道师父问的并不是她的愿望:“多谢师尊,徒儿……无悔。”

 

“霓裳!霓裳!”

“曾姑娘!”

那些人渐渐走远,周围的声音也慢慢远去了。她的眼中只余那个背影——她追随了一生的背影。她拼尽全力想伸出手去,触摸他、拥抱他,让他回头看一看她。

看一看这个,抛弃一切甚至抛弃自己,跟了他一辈子的人。

——姑娘,这可是你掉的帕子?啊,无意冒犯,再下林惊鸿。

那竟是此生,她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入了他的眸。

——林鸿,你叫林鸿。

十载光阴过,她拼尽全力去挽留追求,兜兜转转、磕磕绊绊,最后却只得到了相同的结果。

“霓裳!霓裳!霓裳!”薛青的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脸上,她艰难地睁开半阖的双眼,在一片黑暗中朝她笑了笑。

“唯愿……来生……”

来生什么呢?来生再见?还是——再不复相见?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看了眼在曾霓裳尸首旁泣不成声的薛青,轻轻叹了一声,蹲下身,将曾霓裳的双目阖上,“她……去了。”

 

第五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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