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七月七日长生殿】卷六·正月廿七

第六日·正月廿七

第一章:

方迢又看到了那个魇了他十年的梦境。

梦境中是永无止境的黑夜,烧红了半边天的屋宇在他身后倾倒,尸体残肢在他脚边汇成血海,而他?他是血海中趁浪而行的一叶孤舟。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了梦魇,他甚至清楚地知道他在这场魇中能看到什么——他能看到尸体。那些四分五裂、血流如注的尸体,那本是他童年记忆中仅存的温暖。

这么多年过去,他连亲人的模样都已记不清晰,只能通过这般一遍遍入魇的方式,在满地的残肢断臂中,唤回自己模糊的记忆。他是这世上唯一还能记住他们的人,若是连他都忘记了他们,那才是真正的灭族。

他在永夜与火光中渐渐向前走去,再走两步,他便会看见浑身浴血的秦仙儿,她会手执断剑,神志不清地朝自己扑来。她会将断剑插入自己左臂,嘶吼着:“东方!我杀了你们!”

一遍一遍,周而复始。在这片永夜中,只有鲜血与疼痛是永恒的,他却早已习惯。他一步一步向前踏去。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是不同于秦仙儿踉跄足音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去,然后,他看到了光——在这片他盘桓了十年的黑暗梦境中,出现了光。

远处有朝阳冉冉升起,虽然浅淡,却一点点地,将梦境中的黑夜蚕食。这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这片永夜中,见到了光。

光的尽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看到那个金红长发的少年扎着随意的马尾,腰佩长虹,身披晨光——朝他伸出了手。

身后是他挣扎了十年的炼狱火海,身前是那个少年绽着暖光的笑容。他站在明暗的边界上,动弹不得。他该去往何处?火海,还是晨光?

静默半晌,他朝远处的少年微微一笑,卸下半身霞光,转身走入了身后的火海中。

 

方迢猛地自床上坐起,汗津津的衣衫黏在后背之上,令他难得有些烦躁难安。他站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水,仰头饮尽,带着凉意的茶水自喉间流入胸肺,一直寒到心底。他倒吸一口气,只觉体内已被压制住的寒毒竟隐隐有些死灰复燃的趋势。方迢轻咳两声,陡然想起今晚自己似乎忘记吃药了。

今日发生事情太多,而晚间曾霓裳众目睽睽下的死亡,更如火上浇油般,彻底点燃了众人间本已紧绷的气氛。

即便所有人聚在一起,都会有人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有了此等认知,连常攸虹都无法阻止众人独自回房的想法。这种情况下,值得信任的人,唯有自己。

他就着凉水咽下药丸,一番折腾下便彻底没了睡意。看着窗外高悬的明月,他心中思绪渐渐涌起,便推门而出,轻手轻脚地掠出留听阁,朝中院而去。

夜半的夔门山风呼啸,吹得他不得不微微眯起眼,心中正想着回去加件衣裳,突地,一个黑影拦在了他的身前。纵使身负寒毒压制功力,但这世上能拦住他的人不多,眼前却恰有一个。

方迢握紧手中折扇,看着眼前的人影,微微皱了眉:“赵月澄。”

一身黑衣的赵月澄几乎要融进夜色中,唯他手上的两柄弯钩,在银月下泛起寒光:“这么晚了,阁下去哪?”

方迢压下心间的烦躁,难得有些不耐地道:“与你无关,闪开。”

“哦?与我无关?”赵月澄上前两步,自阴影中走出,“若你是去毁尸灭迹,也与我无关?”

方迢微微一晒:“我往中园而去,毁谁的尸体灭谁的迹?”

“凶手要销毁证据,何须分场合?”

方迢手中折扇“唰”地阖上,指着对面的黑色身影。他看向赵月澄的脸上已无半丝笑容,声中透着冷意:“让开。”

赵月澄冷笑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双钩:“面对我竟连青光剑都不出鞘,方迢,你也太托大了点!”

方迢看着赵月澄这幅认真到底的架势,眸中渐有寒光泛起,他将手中折扇插回腰间,摸上了身侧剑柄:“我若想走,没人能拦住我!”

深冬的夜风中凝着一触即发的意味,赵月澄屏息看着方迢伸手拔剑,青色的剑光如流水倾斜般自剑鞘中涌出,带着一股似要撕裂黑夜的气势——

然后,停住了。

 

下一瞬,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那我呢?”

方迢回头,看到了那个白衣少年。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下摆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在深冬的暗夜里显得分外单薄。

赵月澄手中双钩握得更紧,面色不善地瞪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常攸虹,你要包庇他?”

常攸虹却没有看赵月澄,他至始至终,都在看方迢。

下一瞬,只听“蹭”地一声,青光回鞘,方迢沉默着将手中青色的剑气散去,未置一词。

常攸虹这才看向赵月澄道:“赵大侠稍安勿躁,先听听阿迢如何解释罢。”

“半夜偷偷摸摸溜出房间还能如何解释!”闪着银光的梅花钩发出交错的铿锵声,赵月澄将钩尖一扬,指向常攸虹,“你让开,不然就一起上!”

方迢将长剑背回身后,四周寒气登时散去,他淡淡地开口道:“我去找密道。”

常攸虹一愣,赵月澄亦是一顿:“密道?”

“昨夜我与阿虹在中园见山阁后发现了一条密道。”

赵月澄看向常攸虹,常攸虹点点头:“的确如此,但密道中只有一处窄小的房间,我们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证据,故先前并未提及。”

“既然里面没有证据,你为何今夜还要往那里去?”赵月澄显然未听信这份说辞。

“有一处密道就会有第二处,而密道的建立大多都是环环相连的,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建个单独的密室。”方迢不愿再同赵月澄多做纠缠,迈步慢慢朝前走去。

同赵月澄擦肩那一瞬,他唇边勾起一个堪称恶意的笑容:“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果然是你!”赵月澄咬牙,却连方迢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常攸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长虹剑别回腰间,看向赵月澄:“赵大侠,可要与我们同去探查?”

赵月澄将手中双钩朝背后一插,冷哼一声,跟着方迢的方向离开。常攸虹看着二人相继离去的背影,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今夜是注定睡不了一个好觉了:“……同去就同去吧。”

 

结果这一“同”,一直“同”到了第二天清晨。金鸡报晓,旭日初升。本该是晨露最寒之时,前厅中却因烧了一整晚的地龙而温暖如春。

“我说你这人……”方迢看着坐在他正对面的赵月澄,已不复夜间那般冷冰冰的气势,却愈加烦躁起来,他不停把玩着手中折扇,来来回回的“啪啦”声吵得常攸虹都不住地朝他那看去。而赵月澄正老神在在地坐在最门口的椅子上,抱臂阖眼,闭目养神。

方迢长叹一声:“天都亮了啊大哥……”

“我没有不让你回房。”赵月澄开口。

“呵呵,”方迢的冷笑都有些有气无力起来,“是啊,你在我房间坐一晚上看着我睡觉更可怕。”

赵月澄复又闭口不言,一幅铁了心跟他耗到底的模样。

“赵大侠,你还是让让吧。”常攸虹看着渐亮的天色,朝赵月澄劝道,“再过会儿就要有人……”进来吃饭了。

然后他看着赵月澄默默站起身,默默将椅子搬到方迢旁边,再默默坐下……虽然不太合时宜,但他很想笑。

“咳,”他轻咳一声,“我去煮粥,赵大侠要来一碗吗?”

“不要放葱,谢谢。”

“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方迢朝他翻了个白眼。

常攸虹摇摇头,转身走进厨房。听着厨房内灶声响起,方迢看向一旁的赵月澄:“想问什么,问吧。”

赵月澄也未同他客气:“你是不是……”

“是,”方迢回答地毫无犹豫,“但凶手绝不可能是我——这点你不清楚?”

赵月澄嗤笑一声:“别的不说,单讲阿江的案子,除了你还有谁能办到?”

方迢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赵月澄:“你没睡醒吧……那种事很难办到吗?非要把锅扣到我头上?”

“除了你,没有人有动机。”

“你这理由就更好笑了,”方迢冷笑出声,“那如果明晚死的是我,凶手就一定是你?”

赵月澄看了他一眼,颇为认真地道:“很有可能。”

方迢懒得再和他讲道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要继续跟着我也拦不住你,徒劳而已。”

赵月澄跟着他站起身,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昨晚为何深夜出门?”

为何深夜出门?方迢轻笑一声。因为——

“我做噩梦惊醒不行啊?”

“……”

方迢不再理他,走进了厨房。

 

常攸虹听见推门声,放下手中锅铲,笑着觑了他一眼:“说完了?”

“说完了。”方迢凑到锅边闻了一下粥的香气,随即环顾四周道,“好香啊,不是粥的味道?”

常攸虹朝灶台旁的大缸示意了一下:“泡的辣椒,应是提前了一月腌制的,这两天差不多就可以用了。”

方迢撇撇嘴:“反正你也只给我吃青菜炒蘑菇。”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陈旧的信封——说是信封,其实已被烧得只剩边角,只隐约可见一个落款的姓名。

常攸虹“咦”了一声:“你从哪找到的?”

“密室里。”

“什么时候?”常攸虹挑眉。

“昨晚啊,”方迢拿了碗筷开始盛粥,“你们在密室里找暗门无果的时候。”

“……手脚够快啊。”常攸虹斜了他一眼。

方迢嗤笑一声:“凭他赵月澄还看不住我。”

常攸虹仔细端详着手中信封:“……‘瑞’?”

“嗯,只看得清一个字了,”方迢叹了口气,“可能是收信人,也或许是寄信人……无从得知。”

常攸虹又看了两眼信封,随手放入了怀中,端起粥碗:“走吧。”

方迢目光微动,跟着出了门。

 

赵月澄依旧在厅中闭目养神,众人也陆陆续续在厅中坐下,方迢随手将手中的粥碗放到赵月澄面前,楚淼淼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赵月澄:“你居然会吃方少侠给的东西?”

“不会。”说着,赵月澄睁开眼,伸手将自己面前的碗与方迢的对调了一下。

“……喂,有葱的。”

“无妨。”

一旁的石江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笑过后,厅内气氛便也缓和了下来,似乎昨晚曾霓裳死于众目之下的阴影已然褪去。

直到厅门被“哐当”推开,一袭袈衣的了悟面色复杂地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个木桶,而他身后,站着脸色同样难看的薛青。

常攸虹认出了悟手中是西园水井中打水的木桶,心中突地闪过不好的预感。

“阿弥陀佛,诸位……不如先放下碗筷。”了悟拎着木桶走进厅中。

“……?”

了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在动筷后,将水桶放到桌上:“……请看。”

石江浣一脸好奇地探头过去,刚看第一眼便面色突变,捂着嘴巴“蹭蹭”往后退了几步,撞翻了两三把椅子。

“怎么了……”楚淼淼忙扶住她,边朝木桶中看去,然后她猛地深吸一口凉气:“——人头!!”

薛青扶住两个小姑娘,朝众人道:“今晨我去西园打水,然后……”

方迢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菜色地看向常攸虹:“你今天煮粥的水……”

“……是厨房原先便储着的,”常攸虹亦有些犹豫道,“应该……”

赵月澄将手边的粥碗推得远了些。

常攸虹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中犹豫了一下,便提着木桶……走至厅中角落,方才蹲下检查。方迢看着他这堪称掩耳盗铃的动作,叹了口气:“你还是放回来吧,反正……”现在也没人吃得下饭了。

“别别别,”楚淼淼忙摆手阻止道,“之后还要吃饭呢!”

石江浣看着这放过人头的餐桌,白着脸犹豫道:“还是……不在这吃了吧……”

赵月澄面无表情地走到常攸虹身边,跟着一起蹲下观察。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也陆陆续续地跟了过去,连两个小姑娘都不例外。

“所以我说……你放桌上也是一样的。”方迢摇摇头。

常攸虹并未理会这句话,他正就着窗边日光辨认着桶中人头:“这是……胡姨?!”

“……什么?”赵月澄一愣,“胡姨?”

其余人亦惊讶非常,纷纷凑上前去看,怎么会是胡姨?

“为什么是胡姨?”石江浣看着桶中那个黑漆漆的东西,皱着眉道,“你们不是说尹老板的头被砍了吗?”

似是被石江浣此言提醒,常攸虹一下想起了什么,随即转头看向方迢。方迢怎会不知道常攸虹在想什么,他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瞪着常攸虹道:“你想都别想!”

“就让你辨认一下有没有……”常攸虹好言好语地劝道。

“行啊,你们先帮我把那个头拿出来。”方迢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

常攸虹看着桶中的人头,有些为难地皱了眉。诚然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该下手时从未有过拖沓,但……斩首这种事……而显然旁边的了悟与赵月澄也没有上手帮忙的意思。

突然,一只白嫩的手从他身旁擦过,伸入木桶中,揪住头发,“哗啦”一声将它拎了出来。

“推推搡搡地干嘛呢,”楚淼淼手中提着尚在滴水的人头,仿佛只是提着一个水桶般平静自然,她环视了一圈,撇撇嘴不屑道:“一个个的还江湖大侠呢……”

看着众人精彩的表情,常攸虹不动声色地朝楚淼淼笑了笑:“我们实不若楚姑娘……见多识广。”

方迢看着被楚淼淼拎到他面前的人头,唇角微垮,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根银筷,弯下腰细细查看起来。花白的头发丝丝缕缕地粘在颊边,褶皱横生的面容已被水泡的微微肿胀,连五官都挤在了一处,但……

“是胡姨本人没错,”方迢站起身,放下手中刚在人头上戳过的筷子,“没有人皮面具,并非易容。”

“所以胡姨确认遇害了吗?”薛青皱眉。

“唔……那为什么我们今天才发现她的头?”石江浣疑惑道。

常攸虹看向方迢:“可否看出胡姨是何时死亡?”

方迢摇摇头,取过一旁的帕子擦手:“现在是深冬腊月,气温低寒,尸身不易腐坏,光从这脑袋上看不出什么来,不过看皮肤的肿胀程度,至少这头被扔进水井的时间还不长。”

“的确如方少侠所言,”了悟点点头,“贫僧昨晚去查看水井之时,井中尚未有人头。”

“你去水井干什么?”赵月澄突然看向了悟道。

“是我邀了悟大师同去的,”薛青站出来接口道,“昨晚霓裳……死于中毒,故散席后我托大师同去查看水井,以确保水源安全,今晨亦是如此。”

“呀!”石江浣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我们是不是以后都没水喝了?”

“阿弥陀佛……虽然井中发现了人头,但我方才检查过水井,其中并无投毒的痕迹。”

石江浣猛地摇头:“投毒和抛尸哪个更恶心还不一定呢……”

楚淼淼将手中人头扔回桶中,边道:“水源倒不必担心,我们住的留听阁中那条溪流是活水,可以饮用的。”

“那居然是活水?”赵月澄侧目。

“嗯,我观察过,虽然流得很慢,但的确是活水,从北至南,正好汇在你们远香堂的那个池塘里,然后再慢慢流到山下。”说着,她有些犹豫道,“虽然是活水……但看那个流速,大概也要三四天才能换一次水。”

“三四天就三四天,总比喝那个泡过人头的井水好。”石江浣摆摆手。

众人皆默然点头,认同了这个说法。水源之事虽有了定论,但其余人已没了胃口,便要四下散去。

“虹少侠,”薛青叫住他,“我与了悟大师和淼淼再去看一下……霓裳他们,可要一同前往?”

既然确定曾霓裳是死于下毒,那便找这两位都曾与五毒有过渊源同伴的前去检查一下,或许能有何收获。

方迢朝常攸虹点点头道:“也好,那我便与赵大侠和石姑娘再去宅中四下找找。”

“我们又要找什么啊……”石大小姐撇了撇嘴。

常攸虹心间叹了口气,要找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胡姨的身体、尹元龙的头,以及那个不知身份为何的……神秘的凶手。

 

再次推开林鸿的房门,光影交错的那一刻,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个人影令常攸虹微微恍神。他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曾霓裳,亦未见过在曾霓裳身旁如此平和的林鸿。这对互相折磨了十年的恋人,终于在死后并肩——以一种生前从未有过的安详姿态。

楚淼淼已经走上前去,翻看着曾霓裳的口鼻,边低声与旁边的了悟讨论着什么。常攸虹看着尸体旁忙碌的二人,走到了薛青身边坐下。

薛青端起茶壶替他沏了茶:“虹少侠可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常攸虹赧然一笑,歉道:“薛师姐见谅。”但有些事关乎案情,他不得不问,“不知当年师姐与林公子他们……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年……”薛青的神色有了种遥远的追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年令尊——白大侠,曾以八字评价过惊鸿。”

——剑式有余,心性不足。常攸虹轻抿一口茶水,他当然记得。

“其实林公子……与惊鸿一点都不像。”说至此处,薛青突然一叹。

常攸虹点点头:“时光倥偬,十载未见,形貌上多少会有些变化。”

“不,恰恰相反。林公子与惊鸿形貌一致,几同一人,但性格与喜好方面相差太多……若非那张脸,我绝认不出这是惊鸿。”薛青看向了床上的林鸿,“但也除了这张脸,其余无一相像。

“惊鸿心性莽撞、林公子沉稳谨慎,惊鸿剑术通达、林公子丝毫不通武艺,惊鸿素来最不喜读书,但林公子学识渊博……若非这张脸,我绝不会以为他们是同一人。但现在,即便有这张脸,我也不认为他是惊鸿了。”

常攸虹一愣:“莫非因为林公子身上并无疤痕?”

习武者,尤其是练剑之人,身上难免有些磕碰受伤,更莫提当年林惊鸿曾参与五毒之战,一度失踪在五毒——其间凶险,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但无论是先前韩江一案验身时,还是后来他们察验林鸿的尸体时,都未发现有陈年旧伤的痕迹。似乎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林鸿,都与当年的剑客林惊鸿差之千里——只除了一张脸。

薛青听他如此说,竟有些失笑:“也算是一个原因罢。”她端起身旁的茶杯,“若是一个人记忆全无,更兼之连性格喜好都与从前天差地别,那即使容貌未改,同一位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曾在林公子与霓裳身旁……观察良久,现在的这个林公子,与惊鸿已经彻底是两个不同的人了。”

滚烫的茶水升起袅袅白烟,薛青垂目饮茶,朦胧中神情难辨,却语调萧索:“纵使样貌一样又能如何……我找了惊鸿七年,可不仅是为了一张脸。我也曾盼过,或许等找到犀角,让林公子恢复记忆后,会变回曾经的惊鸿……

但终归——

她将唇边的苦涩与茶水一同咽下:“惊鸿照影呵……”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常攸虹看着氤氲雾气中眼眶泛红的薛青,脑中突然闪过了那晚在屋外灌丛中翻找药囊的身影,以及他最后那般小心翼翼擦净收好的姿态。书生单薄的身影隐在黑暗中,凝望着对面那个烛火如豆的屋宇,默然良久,无人知其心意。

常攸虹却恍然明白了。

——我一遍一遍地同她重复,我不爱吃这个菜、我不爱做这件事、我没有这样的习惯……她却从不接受。

口口声声喊着林鸿的曾霓裳,对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林惊鸿执念了十年。

他想起了第一夜时,书生在月下作画的背影。

——笔走游龙、气脉相通。林公子实乃妙手丹青啊。

而真正执念了十年的薛青,却从一开始,就从未将二人混淆过。

——想不到照女侠亦是懂画之人。

年轻的书生抬头,看向了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他在那盛了漫天星光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林鸿”。然后仿若宿命轮转般,再次沦陷。

常攸虹将目光转向床铺,心间难得有些怅然。但无论如何,那二人终归还是得以相携而去,即便是以如此奇特的方式。

 

怅然过后,常攸虹再次看向薛青:“那当年在五毒……”

“那段往事……说来是我任性。”薛青搁下茶盏,复又回归平静的模样,“当年五毒一役,师尊并未允许玉蟾宫卷入其中,这一段虹少侠应该有所耳闻。”

常攸虹点点头,当年武当的帖子还未递上玉蟾宫,时任宫主便已昭告江湖,闭门养息,再不参与任何江湖纷争,一直到前几年薛岚继任宫主,玉蟾宫才渐渐又和江湖中有了来往。

“五毒的确罪恶昭彰,遭此下场算是罪有应得,但说来……”

说至此处,薛青突然蹙起了眉,看向常攸虹,目中有种令他困惑的复杂情绪。

“不知虹少侠可有听过,当年江湖中曾有这样一个传闻——五毒承天地之力、继鬼神血脉,其传人血可解百毒,身可唤鬼神。”

听至此处,常攸虹怔住。十年前他尚在西海峰林闭关,自然是未曾耳闻,但这段传言……玄幻至此,当真有人相信?

薛青隐约也知他如何作想,她摇摇头道:“自然是有人信的,远的不说,西域大光明宫为祸武林二十载,为的不也是‘得麒麟者得天下’这等毫无根据的传言吗?”

“可……”可什么呢?可武当不同于西域魔教,乃是名门正派,万人敬仰,攻伐五毒是为天下除害,绝非为一己私利?常攸虹哑口无言。

“武当与天道盟同为正道魁首,但天道盟向以领袖自居,处处压了武当一头,虹少侠认为,石掌门会当真毫无想法?”薛青定定地看着他,“何况当年令尊身为天道盟大弟子,却因与东方行甫一战后身负重伤,闭关二十载,七剑又相继退隐,玉蟾宫更是自此不问世事,天道盟后继无人——此等时机,石掌门如何会不去把握?”

“可……”常攸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五毒的确……为祸江湖。”

“不错,五毒的确为祸江湖,但武当,当真正义凛然?”

常攸虹沉默,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

“无论如何,武当在五毒之事上,功大于过,”他看向薛青,“师姐,圣人论迹——不论心。”

薛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是啊,所以当年师尊也只是将玉蟾宫摘出事外,却并无阻拦之意。”

 

她摇摇头,话锋一转:“江湖中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但当年我尚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再加之惊鸿极力劝说,我便偷偷溜出玉蟾宫,与林家同去了。”她唇畔笑意苦涩,“那是我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违背了师尊的意愿。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猜到了。”

苗疆凶险,林惊鸿失踪,众人皆道他身死,薛青回返玉蟾宫,唯曾霓裳一人留在苗疆苦寻,最后救回了林鸿。

“那时候,我曾一度羡慕霓裳,”说至此处,薛青复又看向床上并排的二人,“羡慕她有那般任性的权利,而我,甚至连‘不顾一切’都做不到。

“师尊年迈,又有旧伤在身,玉蟾宫百废待兴,我身为玉蟾宫大弟子、冰魄剑传人,我没有选择。我只能抛下失踪的惊鸿,回返中原,直到后来师尊收下岚儿——她是我,甚至是师尊平生仅见的武学奇才,她比我更适合玉蟾宫。”

三年后,薛岚剑法大成,薛青远走高飞。

常攸虹看着薛青,突然垂目,语调微凝:“薛师姐,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更没有什么天生的武学奇才。”

薛青回眸。

“三年剑法大成——薛师姐觉得,岚儿凭的只是天生的好资质吗?”常攸虹抚着茶盏的指尖轻颤,“师尊亡故,十五岁继任百废待兴的玉蟾宫,三年间将其经营至此——薛师姐觉得,岚儿凭的只是‘合适’?”

常攸虹轻轻闭目,他仿佛能看见那个花下舞剑的身影,从日升至日落,自日落又日升。他能看见空旷的玉蟾大殿上,长裙曳地的薛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比她人都高的座椅,回首拂袖,力挽狂澜。那些刻苦练功的朝朝暮暮,那些挑灯议事的日日夜夜,到最后也不过是旁人眼中的“天赋异禀”“天纵英才”。

常攸虹微微摇头,不再去看怔在原地的薛青,亦不愿再多说什么,朝床边的了悟与楚淼淼走去。

 

第二章:

“不行,只能看出来她的确是中毒而亡,但具体中的什么毒,怎么中的……毫无头绪啊!”楚淼淼泄气地坐到一旁,“喂,和尚,你看得出来吗?”

了悟摇头:“当年我在五毒时多是闭关制毒,若论五毒的成品毒药,或许无人比我更了解;但五毒教地处苗疆,且地质特殊,谷内生长了许多不辨名字的毒草毒虫,这些毒物……我亦了解不多。”

常攸虹皱眉:“了悟大师的意思是,曾霓裳死于自然毒素?”

“至少并非五毒教中炼出的剧毒,这点我可以肯定。”

“我比他还不如呢,就算是五毒教的炼制毒素我也看不出来,”楚淼淼撇撇嘴,“而且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她到底怎么中的毒啊?”

“还有便是……何时中的毒。”常攸虹忖道。

“自昨日清晨开始,曾姑娘便没有单独一人在房中待过,唯一一段薛师姐与你们二人换班的时间,我们所有人都在门外守着,阿迢去找你们两个,亦不在现场,”说着,他看向房中的薛青与楚淼淼,“二位昨日可曾发觉曾姑娘有什么反常之处?”

“反常之处……她一直对着林鸿的尸体神神叨叨的算不算?”楚淼淼想了想。

常攸虹摇头:“不管怎么说,毒应该不是下在屋中,若是如此,楚姑娘,你和石姑娘、薛师姐都会中毒。”

“但霓裳昨日滴水未进,亦未用餐,且一整天都待在林公子房间里,除了中午她跟随我至正厅,但也不过片刻,期间其余人皆在正厅用餐,亦没有下毒的机会。”

楚淼淼看着床上并排的两人,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有离开、没有吃东西、没有人有机会,那你们说她会不会……”三人的目光看向了她,她微微一顿,没有说下去。

“楚姑娘是说……自戮?”常攸虹挑眉。

她有些为难地道:“我只是说有没有这个可能性,你们看,现在我们所有人都是清白的,她又没碰过其他东西,房间里又一直有人和她在一起,如果没有别人有机会给她下毒的话……就只有她自己了呀。”说着她有些犹豫道,“何况她这性子……做出这种事也说得通呀。”

曾霓裳的性子的确做得出这种事……吗?

“不,不对,这推论有个误区,”常攸虹微微一顿,“——凶手无法预料到这一点。”

楚淼淼一脸茫然:“什么?”

“喜、怒、哀、惧、爱、憎、恶,无论是按比拟顺序或是曾霓裳死前的行状,她对应的都是‘爱’无疑,若真是如此,凶手如何预料到她会自杀?”

“她的性子还挺好揣测的吧……”

“不,即便是与她亲近之人,或许能预料到她会选择自戮,但却无法预料出她会在何时动手,若是她晚了一天,或是被人及时劝服,那‘七情’便达不成了——凶手不会制定如此草率的计划。”

薛青叹了口气:“那么,问题又回来了。”

曾霓裳到底中的什么毒?又是如何中的毒?

 

四人陆续朝饭厅走去,常攸虹同薛青渐渐落到了队尾,他轻轻开口道:“薛师姐,不知昨晚所托之事……”

薛青轻轻摇头:“我昨晚在霓裳房中守了一夜,未有人潜入房中。”

死一人便有一字,这已成数日来大家的共识。无论凶手作案手法如何,最后墙上那血字必是本人书写,故昨晚他请薛青在曾霓裳的房中等待一晚,看是否有人潜入屋中来写这血字。

“没有人吗……”常攸虹暗忖,突然想到了什么,“薛师姐,昨夜你在曾姑娘房中蹲守一事,在座可还有其余人知晓?”

薛青一愣,随即苦笑道:“要这么说的话……大家几乎都知道。”

常攸虹怔住。

“昨夜江浣说自己害怕,缠着要我陪她睡觉,我拗不过她,只得把这事同她说了,当时淼淼也在一旁。后来我与了悟大师前去查看水井,回房时他将我送至浮翠阁门口,应也看到了我走进霓裳的房间。”说着,她一顿,“如此说来,只有赵大侠对此事毫不知情。”

“昨夜赵大侠一直同我与阿迢在一处。”常攸虹微微摇头。

况且就此事看来,在座只有不清楚薛青昨夜蹲守之人,才是嫌疑最轻的。

“但……也有可能凶手的确来过霓裳房间,察觉到了我在房中,故而折返。”

“亦有可能。”

但无论如何,血字这条线索算是断了,昨夜之后,凶手多半是察觉了他们的陷阱,往后就算要再潜入房间写字,也必会更为小心谨慎,断不会再选择在夜深人静、容易设伏之时。不对,若是凶手往后选择在白日写字,那岂不正是暴露了自己是外来之人,而非在众人中间?

不……若是昨晚设伏的讯息是薛青特意透露给所有人的……

 

“阿虹?阿虹?常攸虹!”

常攸虹回过神来,看见方迢正举着手掌在他面前轻晃,他忙道:“抱歉,方才走神了。”

“走吧,轮到我们做饭了。”方迢挥挥手。

常攸虹见了悟与薛青、石江浣面前皆已摆上了饭菜,这才察觉自己竟已走神许久,他起身同方迢走进厨房。

灶台上尚且残留着清淡的菜香,锅铲已被洗净放至一旁,缸中的辣椒已被泡出鲜艳的红色,整个厨房都弥漫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别看了,”常攸虹把凑到辣椒边的方迢扯回来,起油热锅,“看了也吃不着。”

方迢看着那缸鲜红的辣椒,眼睛几乎泛出光来,他回身瞪着常攸虹:“晚上我要和你散伙!我自己做饭!”

常攸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方迢奇道:“你怎么了?又被下迷药了?”

“没有,我在思考线索。”常攸虹翻动着锅铲淡淡道。

方迢微微眯起眼,突然笑道:“你莫非是在想……薛青的事?”

常攸虹沉默着熄了灶火,也不知是否被说中了心事。方迢见他将锅中的青菜炒蘑菇盛出,放到一边的桌上,行动间难得带上了一些不安的烦躁模样。

常攸虹复又起锅,将辣椒撒了一把在锅中,开始做自己的菜。升腾而起的香味与油烟中,他面容模糊:“方迢……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他脑中不断回想着那日关起林鸿房门的情景,林鸿、韩江、尹元龙,以及……在他眼前倒下的曾霓裳,与身首分离的胡姨。

他亲手将一具又一具尸体放入房中,关上一道又一道房门,送走了那些人。那些或许连同伴都算不上的人,相识不过几日,更多只是为了自己的企图与目的才会聚到一起,他甚至谈不上难过或怜悯,更多的却是……

常攸虹不是没有见过厮杀与尸体,自他从西海峰林突围而出,直到最后天子峰斩杀东方行甫,无论愿意与否,他已见识了太多的尸体与鲜血,这一年来长虹剑饮下的鲜血,是从前的他无法估量的。

无法估量,却又有所预感。他从不畏惧杀人,身为七剑传人、长虹剑首,他从来都有杀身成仁的觉悟,而此刻,也不过才死了五人而已。但……

“但你虽见惯厮杀,却从未经历过,自相残杀。”方迢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常攸虹翻炒锅铲的手顿住。

“常攸虹,这是不一样的感觉,”方迢的声调中沉着他听不懂的情绪,“看着你的敌人倒下,和看着同伴倒下,是不一样的感觉。更何况,那个凶手很有可能隐藏在我们中间。”

方迢转头看向他,唇边竟勾着一个微妙的笑:“你现在还坚持‘没有证据绝不会怀疑他人’吗?”

常攸虹一怔。在这样封闭又压抑的环境中,在身边可能潜藏着一个冷血又杀人如麻的凶手的环境中,在这样一个——所有人都可能是敌人的环境中。你,还能坚持你的信任吗?

常攸虹沉默。

“常攸虹,‘信任’是会被消耗的。”又是这般意味不明的语调,明与暗的光影在方迢的瞳中沉浮,常攸虹突然想起了在金鞭溪地道里,初见他的模样——仿佛仍是那般他捉摸不透、从未懂过的模样。

“终有一天,你的‘信任’会被消耗一空——对我,也不例外。”

“没有这一天。”常攸虹放下锅铲,“蹡踉”一声仿佛砸碎了什么东西般,“对你、对岚儿、对七剑所有人——都没有这一天。”

二人从厨房出来时,恰与走入厨房的楚淼淼擦身而过,楚淼淼看着他们古怪的脸色,欲言又止。

赵月澄抱着手臂坐在一旁,见到方迢坐下,目光朝他面前的菜盘看去,方迢扫了他一眼:“怎么?青菜炒蘑菇你也要抢?”

赵月澄冷笑:“天天吃一样的菜,你也不怕被下毒?”

这几日来,厨房中有人做饭时,其余人皆默契地坐在前厅中,一是为防范有人溜进厅中下毒,二也是互相为证,无人可潜入厨房做手脚。

赵月澄不知方迢的菜是常攸虹做的,方迢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朝赵月澄咧了咧嘴:“要你管。”

赵月澄没有理他,众人也都沉默地用餐,直到楚淼淼端着菜推门走出,赵月澄站起身,进去做饭。

“喂,你端着菜要去哪?”见赵月澄做完午饭,也不上桌吃饭,竟就端着菜推开了前厅大门,楚淼淼出声叫住他。

“回房。”

“你不会是嫌弃放过人头的桌子吧?我都没那么矫情……”石江浣白了他一眼。

赵月澄冷笑一声:“昨夜曾霓裳的死状我还记着呢——我说过,我只相信我自己。”

方迢见常攸虹默认着毫无阻拦的意思,看了一眼推门离去的赵月澄,低下头专心吃饭。

“了悟大师。”常攸虹突然搁下筷子,看向了悟,“关于五毒之事,在下尚有一个疑点。”

“阿弥陀佛,虹少侠请讲。”

 

常攸虹揉了揉眉心,这问题先前他便一直萦挂于心,但昨日发生之事太多,一时竟给忘了:“关于那个末代教主之女桑玛,不知大师有何了解?”

了悟一愣,随即放下碗筷,语调间难得多了些踟躇之意:“桑玛是末代教主桑缪娘的女儿,五毒的末代圣女,但关于她……”

说至此处,他默然半晌,方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桑玛当年只是个不通世事的小姑娘,对五毒所行之事怕是也蒙在鼓里。她当年在教中被宠上了天,连御下最严的五毒大长老都对她无可奈何,故而很多事情,包括五毒的蛊毒之术,她都学得一知半解。”

他看向常攸虹:“若是虹少侠怀疑是她从中作祟,大可不必担心,当年我潜回祭坛,想将毒尸解方放回五毒,亲眼见到……她被桑缪娘关进圣殿,而后,桑缪娘启动了机关自沉圣殿,与当先那批杀进去的中原武者……”却见他突然顿住不语,似乎想起了什么。

“了悟大师?”

了悟回过神,微微摇头道:“当年桑缪娘欲与中原同归于尽,圣殿中人无一生还,况且若是桑玛能活到今日,也该与我一般年纪。”

而在座,没有符合这般年龄的人,唯有一个年纪相仿的薛青,但她的身份却已被多方证实。了悟突然看向楚淼淼:“楚姑娘,你可还记得关于桑玛的事情?”

“啊?我?”楚淼淼茫然地放下碗筷,“我为什么会记得?”

“当年桑玛曾同我提起,她交了一个朋友,但那个朋友被关在药房里无法出来,所以她跑来问我要备份的钥匙。”了悟的目光锁在楚淼淼身上,“后来我脱出五毒,随身之物皆未带出,想来她是那时候拿到了钥匙,将你放出。”

听到此处,常攸虹突然一震,顿觉心中迷雾消散。原来如此!原来当年楚淼淼能逃出五毒是桑玛的帮忙!想来那些五毒的机关情报亦是她从桑玛口中套出,才会有机会回返唐门将情报交给师兄。那么……

“那、那……”石江浣目瞪口呆,看着楚淼淼,“那昨日虹少侠他们说的,你逃出五毒后又跑了回去,你说你要救的人……”

薛青沉声接口道:“莫非……是桑玛?”

“……啊。”楚淼淼怔在原地,口中发出一声不明意义的惊呼,茫然的脸上却突然落下泪来。她抬手,看着手背上的泪滴,依旧是那副愣怔的表情,“……桑玛?”

她似是在回想着什么,却徒劳无功:“我……我不记得了。”

泪水一滴一滴自颊边滑落,她却依旧是那副迷惘的模样:“我、我不记得了……”

原来曾有这样一个人,是她费尽心机讨好欺骗、利用操纵,最后的最后却又放心不下,潜回那个于她而言仿若地狱般的魔窟,想将她救走。

“我……我不知道。”当年的楚淼淼与当年的桑玛,究竟发生过什么?

“……我不记得了。”已无从知晓了。

常攸虹看着楚淼淼泣不成声的模样,沉声道:“所以,桑玛很有可能还活着?”

一个活着的五毒末代圣女,在中原隐姓埋名、筹措十年,就为向当年五毒之战的参与者复仇——合情合理的推测。

“未必,”方迢摇摇头,“五毒这种魔教守卫之森严,远超我们想象,若说楚姑娘一个被荼毒数年的药人,方才逃出便能潜回五毒禁地救人,这几乎是绝无可能的。”

“……的确如此,”了悟的神色间有些复杂的意味,“且我亲眼看见桑玛被关进圣殿,随后圣殿自沉,其中之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了悟大师何以言辞凿凿?”常攸虹突然看向了悟,目中带着些审视的意味,“先前大师已辨认出那晚茶水中所下的药正是出自桑玛之手,为何却矢口否认桑玛还活着的可能性?”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悟和尚避过常攸虹的目光,垂眸道。

“等等,那晚茶杯中的药是胡姨下的,”薛青突然一怔,她看向了悟,“莫非胡姨便是……”

了悟再次斩钉截铁地摇头:“绝无可能,就算桑玛活到现在,也不过同我一般的年纪,胡姨显然不符。况且……胡姨已死,方少侠也确认过,尸体上并没有易容的痕迹。”

常攸虹看向方迢,方迢摇摇头:“的确,无论是我们看到的那个胡姨,还是刚刚发现的那颗脑袋,都没有易容的痕迹,胡姨的确是个不通武功的老妪无疑。”

“那个,淼淼,”石江浣突然接口,有些犹豫道,“你的师父……有没有可能啊?”

楚淼淼一怔,随即摇头:“不可能,我师父已经……还是我亲手给她立的碑。”

于是便又断了一条线索,这番讨论后,常攸虹敏锐地感觉到,众人都隐隐有些急躁起来。他咽下口中饭菜,心中微微一叹,莫说他人,事情发展至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楚淼淼抹着眼泪,抽噎两声,朝众人道:“抱歉,我回房洗把脸。”

石江浣忙跟着起身:“我陪你。”

常攸虹四下看了一眼,朝两个小姑娘道:“我与你们同去。”

先前赵月澄独自离开他尚且能放任,只因其余人皆在他视线之内,而现在若是再走两个,无论如何他都是要盯着了。

 

拐入留听阁后,常攸虹便在待霜亭外站定,等着两位姑娘收拾妥当出门。他倚墙而立,看着留听溪自眼前流过,心中微微一顿,这是他们之后数日的水源。想到此处,他自怀中取出银针,在溪边找了块巨石,将银针固定在石上,一端入水——虽然众人饭菜入口前皆会以银针试毒,但现下,光防备饭菜中下毒已不够了,他看着银针入水的那端未有泛起奇怪的颜色,心下微定。

“淼淼你好了吗?”

“马上,你等急了可以先进来。”

“哇你怎么带了这么多衣服,比我都多,你是准备来踏青的吧……”

“大小姐,我又不像你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没有固定居所,这些都是随身行李,而且我这赶尸的活计可费衣裳了,万一弄脏弄坏了……”

“唔,你还没和我好好说过你赶尸的事呢,好玩吗?”

“……这可不是玩的事。”

两位小姑娘的交谈声在他耳边划过,常攸虹看着岸边的巨石,心中突然模糊地闪过什么。

“劳虹少侠久等了。”

常攸虹回头,楚淼淼与石江浣已收拾妥当,他笑着摇头,起身离开留听阁。

“啊!”

“淼淼你怎么了!”

听到身后的响动,常攸虹忙回身查看。楚淼淼似是被绊了一下,半个身子磕上了远香堂的隔墙上,她忙扶着地面稳住身形。

“没事没事,我就被这块大石头绊了一下。”她摆摆手。

“呀,你袖子都被水浸湿了,要不要回去换一件衣服?”石江浣上前扶住她。

“真没事,”楚淼淼摆摆手,“我们走吧。”

常攸虹看着那块绊倒了楚淼淼的大石头,突然脸色一变。石头、石头!莫非……若真是如此……那他们先前的推论——全部都陷入了误区。

 

第三章:

又至一日夕落,薛岚一行终于对照着苗草留下的地图手札,平安无险地避过各地机关毒物,踏入了五仙圣殿。昔日辉煌的圣殿早已崩塌殆尽,唯留废墟中的残垣断壁,在夕阳的映照下淌着鲜艳而刺眼的红色,彷如这个衰败的教派流下的最后一滴鲜血。

“当年武当攻进圣殿,桑缪娘启动机关,圣殿支柱坍塌,将所有人埋入了废墟,”唐渊宇随着众人在高高低低的石块中向前走去,“她想与中原同归于尽,最后中原武林伤亡的却只是最先一批打头阵的人,而五毒这边,所有的高层长老与护法、包括她和她的女儿,全部都埋在了圣殿下面,无一生还。”

听着他语调中意义不明的低沉,莎丽转身看向他,带了些微微的冷笑:“唐公子莫不是在可怜那些作恶多端的五毒高层?”

唐渊宇皱了皱眉,似是不赞同她所言,却未有辩驳。

“到了。”最前方的薛岚顿住脚步。

她站在一根凸起的断柱面前,抬头看去。四周皆是被圣殿压塌的碎石残块,唯独此处尚保留着完好的断柱,突兀地矗立在废墟中。薛岚对着地图再三确认,点点头道:“此处应该就是圣殿地道的入口。”

按苗草的手札上所载,圣殿底下曾建有一处密道,看形制不像逃生所用,那多半便是用作储藏了,且这五毒圣殿虽已坍塌,但密道建在地下,未必会受多少波及——圣殿底下完好的密室,无论其中放了什么,总是值得他们前来一探的。

“莎丽,你过来看一眼。”薛岚打量着眼前的断柱许久,将莎丽唤了过去。

莎丽浸淫密道研究多年,单看其金鞭溪客栈下那些弯弯绕绕的暗道,便知她于此道费心良多,此等情况让她出手再合适不过。

“苗草的手札中提到,这密道原本要以苗疆独产的‘紫玉珠’开启,但这玉石已随当年大战流落中原,现下我们手中并无此物,对密道开启可有影响?”薛岚忖道。

莎丽摇摇头:“世上并无什么需要特质的材料才能开启的机关,能不能打开机关,全看能否契合开启的机括,现下我们没有紫玉珠,找到机括也是一样的。”

 

大奔看莎丽与薛岚都在石柱前研究机括,长剑一甩,走向了唐渊宇。他盯着那双银面下毫无波澜的眼眸,粗犷的语调中压着怒火:“唐渊宇,苗草的功法问题,你先前为什么不说?”

唐渊宇闻言,微微一怔——自昨日始,心中通透的薛岚与莎丽便已对他颇有微词,但亦因她二人的玲珑心肠,纵使抑着怒火,亦不会对自己直言相向。但他倒是没想到,这个七剑中看上去最是莽撞冲动的壮汉,竟也能想通其中关节。

大奔见他沉默不语,心中怒火更甚,向前一步逼近唐渊宇道:“你调查五毒十年,还有你师妹提供的情报信件,即便有的地方进不去,你也绝对比我们了解得多,五毒的功法有问题,这么明显的事连我们刚来几天的都发现了,你在五毒十年,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说至激动处,奔雷剑“唰”地出鞘,大奔臂上肌肉都微微崩出了张力:“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如果能早点告诉我们,窦逗肯定能把她救回来!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就这样去送死?!”

唐渊宇却仍只淡淡看着他,没有开口的打算。大奔怒目圆瞪,看着唐渊宇这幅软硬不吃的模样,几乎要与他动起手来。

薛岚听得身后动静,朝一旁的莎丽使了眼色。莎丽会意,回身走向大奔,扯了一把他的胳膊:“大奔!这里有一块巨石,你来帮我们搬一下。”

哪有什么巨石,大奔心中门清,本想挣开莎丽的拉扯,却被她一把掐在胳膊上。大奔濒临爆发的脾气顿时敛了下来,咬着牙“哼”了一声,收剑回鞘,又恶狠狠地瞪了唐渊宇一眼,方才转身离开。

 

见大奔被莎丽拉走,一旁默然的窦逗突然开口道:“大奔说得对,你为何不告诉我们?”

若是他能早些知道苗草的病情……他沉默一会儿,接道:“莫非你怕我们留在苗疆给她治病,耽误帮你找师妹的时间?”

唐渊宇闻言,微一颔首,干脆地承认道:“有这个原因。”

得到如此答案,窦逗顿觉荒谬:“你……”

“但不止如此。”唐渊宇再度开口,打断他的质问。

“那是因为什么?!”

唐渊宇以打量的目光看了窦逗一眼,看他亦是这幅压抑怒火的模样,突然冷笑一声:“你身为天下第一神医,居然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救人救心,那个苗草被邪教洗脑已深,你就算能医好她经脉里的毒素,你还能打破她一生的信仰,让她接受自己信奉了一生的教派是个作恶多端的邪教?”唐渊宇指向身后的薛岚,“这一点,连她都做不到,你居然还看不清吗?”

窦逗充满怒意的目光凝在他的身上,几乎要瞪出两个洞来,他却恍若未觉:“这样的苗草,就算你救回了她,也不过是救了一个对中原恨之入骨的五毒教徒,你又怎知她活下来后会不会对中原复仇?你又怎知她将来不会变成另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头?”

唐渊宇未刻意压低声音,身后的大奔闻言,扔下手中的石块便要回身同他理论,又被莎丽一把拉住。

“那又如何?”窦逗的声音中压着低沉而严肃的怒意,他抬头看向唐渊宇,目中那毫无动摇的坚定令唐渊宇一怔,“——那又如何?

“地泽万物,神农遍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都有力所不能及之事,都救不了天下人,”他的胸前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呼吸急促,“所以呢?所以我就该看着一条本可以救活的生命眼睁睁在我面前逝去?因为害怕此人作恶,所以放任本可以活下来的她去死——见死不救与滥杀无辜,又有什么区别?而你这样的做法,与你口中的‘魔头’,又有什么两样?”

他看向唐渊宇的目光中露出讥诮:“这些道理——你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理解。”

说罢,窦逗移开目光,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莎丽,我换你!”窦逗沉着脸走到他们身边,朝莎丽道。

薛岚看了一眼气得脸色都有些涨红的窦逗,对莎丽点点头。莎丽起身给他让开位置,看到唐渊宇正愣在原地,身侧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长变形,影影绰绰。

她看着那个废墟上孤独的身影,突然便觉原先心中压着的怒火散了。世人皆有自己的看法与抉择,他们无法强求所有人与他们想法一致,同样的,亦没有资格去批判什么,最多,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她走向唐渊宇,轻轻摇头:“窦逗作为医者,有他自己的坚持。”

算是一句安慰罢,她不常安慰人,甚至不常有如此想要安慰他人的情绪。他们一直说她是固执的人,认准之事绝不回头,亦鲜少顾虑其他,更难以包容他人。但她怎么会不懂呢?她经营客栈数年,什么人没见过?三教九流、天南海北,她早已经历过许多。

但在遇见常攸虹与薛岚前,她从未有过真心的朋友。她想,她在包容这方面,确是有所欠缺的。

她向唐渊宇微微一笑:“但他说的没错,见死不救绝非我们七剑之道,更何况——苗草不是你口中的魔头,她是我们的朋友。就算她活下来,也不会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更不会变成十恶不赦的魔头。”

因为那个孩子……本性是善良的啊。正因如此,荼毒良善的五毒,与见死不救的唐渊宇,才显得尤为可恶。

唐渊宇沉默半晌,开口道:“这是,你们对朋友的包容与信任?”

莎丽点头道:“算是吧。”

夕阳渐渐染上他的银面,唐渊宇的目光看向天边,语调中难得带上了一些与“师妹”毫无关系的情绪:“那做你们的朋友,还真幸福。”

莎丽有些失笑,她看向唐渊宇,笑容明丽,眼中却毫无起伏:“——那真可惜,你永远体会不到这种幸福了。”

 

“开了!”

机括的轰鸣声打断二人的谈话,幽深的通道自石柱下的地面裂开,层层叠叠地向下延展,最终变成了阶梯的模样,一直延伸至地底。

薛岚擦亮火把,小心翼翼地朝密道入口探去,只见火苗轻晃两下,虽微有变弱,却并未熄灭。窦逗看着火把的异状,摸了摸下巴:“下面有通风口?”

唐渊宇探头过来看,边道:“这圣殿贵为五毒第一禁地,底下的密道布置严密些,实属正常。”他拿过火把,“我去探路。”

莎丽见薛岚未加阻拦,便退至一旁给唐渊宇让路。确认过密道底部并无异状后,众人依次进入其中。地道不深,却意外地十分狭长,幽暗的火光中,尘螨的气息扑面而来。薛岚细细打量着走道两边的蛛网与藤蔓,轻轻皱起眉。

“奇怪……”莎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莎丽,你怎么了?”大奔忙问道。

“不,我没事……你们不觉得这个密道有点奇怪吗?”

“不错,”薛岚点头道,“这密道虽四处布满蛛网,但路当中却被清理得非常干净,恰有个供一人走的过道。”

“唐公子,你方才有清理过吗?”窦逗看向当先走着的唐渊宇。

微弱火光下,唐渊宇摇头否认。

“这么说……”大奔立刻反应过来,惊道,“先前有人进来过?”

“会不会是苗草他们?”莎丽探头问道。

薛岚暗自摇头:“应该不会,苗草手札上除了 ‘紫玉珠’以外,其余的密道开启之法只字未提,若是其余的五毒幸存者……”

“也不会,”窦逗摇头,“根据苗草所说,上一个五毒的幸存者是在三年前变成了毒尸,看这密道中的蛛网分布,离那人的清理最多过去两年。”

两年……薛岚心中突地一跳。

“到了。”唐渊宇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随后便是一声铁门开启的声音。

 

密道的尽头,是一个密室——并不是令人惊讶之事,众人却在看清密室中的景象后,怔在当场。那是一间宽阔的密室,房间中家具摆设一应俱全,与他们想象中阴恻的魔教密室大不相同。而唯一能与“邪教”扯上边的,只有密室角落中摆放的一张石床,一张爬满了藤蔓的石床。

众人看着石床上藤蔓的形状,心下透凉。

“这、这……”

青绿色的藤蔓并未延着石床生长,反而微微向上拱起,以一种拥抱的姿态将整个石床裹住。而本该密密生长的苔藓,被撕开了一个可供一人攀爬的豁口。

“原来不是有人进来,而是……”

——这张石床上曾经躺着一个被藤蔓包裹的人,而现在这个人,已经撕开藤蔓,跑了出来。

“而是……有人出来。”

薛岚的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她余光扫过书桌上搁置的一封信件,心中狠狠一跳。

“吾女亲启”“长生封印”“面貌模糊”……

“不好!”薛岚长袖一挥,人已往密道出口掠去。

“小岚?怎么了!”众人不明所以,只能纷纷跟上。

薛岚却已无暇回话,她捏紧手中信纸,足下步履生风——希望……能赶得上。

 

西域深沉的夜色中,蓝色灵鸽迎风飞起,腿上绑着的信笺上,新墨未干。

“相公,你说虹少侠……”蒙着面纱的女子目光追着信鸽直到天边,语带踟躇,不安地看向了身旁的蓝色身影。

那个蓝衣男子轻叹一声,将她身上的袍子裹紧,握住了她的手:“我相信他——相信他们。”

 

第四章:

夜间的山岚混着炊烟升腾起白色的浓雾,静谧的月光自空中垂下,仿似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掌,轻轻将众人心间的惶恐猜忌抚平。

“我要和你散伙!散伙!”方迢看着桌前万年不变的青菜炒蘑菇,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出声。

常攸虹没有理他。

于是从厨房忙活出来的楚淼淼还没站定,便被擦身而过的方迢撞得微一趔趄,她忙稳住手中饭菜,朝方迢怒目而视:“喂!”

厨房门却已被“砰”地关上,油锅的声音随着辣椒的香味渐渐传出。

“……他怎么了?”楚淼淼一头雾水。

赵月澄看着方迢面前的菜盘,嘲笑常攸虹道:“天天给他吃素,你喂兔子呢?”

常攸虹耸耸肩:“他身上有伤,忌重口。”

“那让他自己做菜可以吗?”石江浣闻了闻厨房传出来的香味,“他好像在做辣的菜诶……”

“无妨,”常攸虹仍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慢条斯理道,“他做的菜又不能入口。”

众人轻笑出声,连一旁的赵月澄都失笑着摇摇头:“你们真是……”

闻言,常攸虹微微一怔,看向一旁的赵月澄。

——虹少侠真是……同传闻大不相同啊。

他突然想起第一晚初见时,亦是他与方迢在旁调笑,赵月澄忍笑调侃的模样。这个自妹妹死后便一直别扭嘲讽的赵大侠,其实本是个惯会与人为善、性子敦厚的江湖前辈。

想至此处,他抬起头,朝赵月澄微微一笑,赵月澄一顿,避开了他的视线。常攸虹却毫不在意,甚至竟有些发自心间的欣慰与喜悦。或许终有一天,他能自韩江死亡的阴影中走出,变回原来的模样。

正想着,“吱呀”的开门声响起,灰头土脸的方迢端着一盘红黑交加的东西走了出来。

石江浣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哎呀方少侠,你这做的是什么呀?颜色好生鲜艳。”

赵月澄瞟了一眼他手中的菜色,给了他一个明晃晃的嘲讽,走进厨房。

方迢没有理会其他人的嘲笑,瞪着常攸虹咬牙道:“我方迢今天就算饿死,也不会碰一下你的青菜炒蘑菇!”

他“砰”地搁下菜盘,拿起桌上的筷子。

“我说……你这菜真的能吃吗?”旁边的楚淼淼带着几分真诚的忧虑,“你还是别吃了吧……”

方迢冷哼一声,夹起一块盘中的东西,视死如归地送入嘴中。

“……真的没问题吗?”楚淼淼看着方迢盘中的东西,皱眉道。

下一瞬,方迢便呛出了惊天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好、好……”

楚淼淼“啧”了一声,一把将身旁的水杯塞到他手里:“辣到了吧?你做菜放那么多辣椒干什么?”

方迢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水杯一饮而尽,方才顺了口气:“呼……好辣,这辣椒怎么这么辣?”

“很辣吗?我尝尝。”石江浣好奇地探过头,在楚淼淼的盘中夹了一块——她当然是不会去碰方迢那盘黑暗料理的。

“还好呀,我一个不能吃辣的都觉得还行,你自己放辣放多了还怪辣椒……”石江浣白了方迢一眼。

方迢唉声叹气地将盘中的菜式倒进泔水桶中,回身便看到常攸虹一脸和善地看着他微笑,面前还摆着那盘被自己嗤之以鼻的青菜炒蘑菇。他强忍着冲这张脸揍一拳的冲动,在他旁边坐下,拿起筷子。

“……真香。”

这下连了悟与薛青都笑出了声,满堂笑声中,赵月澄端着手中新做的菜肴推门而出。

 

“赵大侠。”常攸虹放下筷子,追了出去。

赵月澄未等他开口,便朝常攸虹摇头道:“我说过,我只相信我自己。况且……”他的目光看向远方,“我也想多陪陪阿江。”

常攸虹沉默,复又开口道:“其实,韩江……”

赵月澄却已转身离去,他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常攸虹,还是奉劝你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常攸虹看着那个渐渐融入夜色的背影,叹了口气,回身看去,前厅暖色的烛光中,是众人笑作一团的剪影。

窃窃私语的石江浣与楚淼淼、浅笑布菜的薛青、正与薛青低语的了悟和尚,以及……方才走入夜色中的赵月澄。原本拥挤的厅堂中,到最后只剩下了这些人,而这些人中,会有凶手吗?

 

“了悟大师觉得,我们之中会有凶手吗?”月光笼罩的廊桥上,两个身影正渐渐向前走去。

“阿弥陀佛……这个问题,照女侠心中应有自己的答案。”

薛青闻言,突然失笑:“说起来,自从我摘下面具后,便只有大师仍以‘照影’称呼我了,不知是为何故?”

和尚的瞳中映着静谧的月色,棱角分明的面容下,竟隐隐有了几分柔和之感:“称呼本为身外方物,端看照女侠认为自己是谁。”

沉默半晌,薛青微微一叹:“大师高见,一语道破。”

她看向廊外池塘,枯败的荷叶在满池月光中起伏,却又如无根浮萍般随风飘荡。

“我……已在迷障中挣扎了半生,”她在满池清辉中看向了悟,“不知大师,可有解惑之法?”

“世人皆有迷障。所谓迷障,不过是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选择罢了。”

薛青微微一怔,复又苦笑:“说来轻巧,但‘不悔’二字,谈何容易?大师不也曾有后悔之事?”

加入五毒,助纣为虐,可曾后悔?

叛教叛师,剃度入佛,可曾后悔?

——自然是悔过的。但……

“贫僧……无愧于心,不愧于行。”和尚轻轻阖起双眼,“我曾有过选择的机会,我也作出了选择。”

一片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药室中的瓶瓶罐罐与石汉寨中林立的墓碑,他看到右护法蛊惑的笑容与石汉寨中村民死寂的面容渐渐重叠……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烈日正阳下,将他拉出泥沼的僧人。

“我无愧于五仙教。”他已为五毒付出太多。

“亦无愧于少林寺。”青灯古佛,他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赎罪。

“更无愧于授业恩师。”

“唯一的遗憾……”他突然睁开眼,目中似是化进了深邃的星光般,瞬间将整个人点亮。

冥冥之中,他听到了佛祖的声音——你要爱一人,还是爱众生?

“了悟大师?”薛青见他这番没由来的坚定目光,愣道。

和尚向她微微一笑,仿似回到了先前的模样:“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有因才有果。照女侠,你不是他们的因,他们也不会是你的果。你的魔障,不过‘放过’二字,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

薛青轻轻摇头:“放过……谈何容易。当年我放不下玉蟾宫的责任,抛下生死未卜的惊鸿回返中原,经年后却又因为放不下惊鸿而无心继任大业……我因为自己的‘放不下’,害了那么多人。惊鸿、霓裳,甚至是岚儿……

“我一生都在追寻我放不下的事。我与惊鸿相识不过数月,却用了七年时间去找他——很多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执着究竟为何?为玉蟾宫?为林惊鸿?但我先为玉蟾宫放弃了惊鸿,又为惊鸿放弃了玉蟾宫。

“抑或是……我从来都不愿意去承认的一件事。我已经放弃了一样东西,若是得不到第二样,那我便会一无所有。”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散开,那是她深埋心间整十载,从未与任何人说过的话:“我的执念,从来不是惊鸿,亦不是玉蟾宫。我不过是……想抓住些什么。”

她摇摇头,轻描淡写地,给自己下了评语:“我这一生看似为别人而活,却实际上……太过自私了。”

了悟没有打断,亦没有回话,只静静听着。然后,在她仿似宣泄般的叹声中,和尚行至岸边。星河浩瀚,映在水中,夜风吹起衣摆复又拂过浮萍枯枝,了悟衣袂乘风,仿佛船上的渡人般。年轻的和尚伸手指向对岸,朝岸上的女侠微微一笑,搅乱一池静水:“施主,可要贫僧渡你最后一程?”

薛青沉入了那汪仿若星光般的眸水中,于是,便忽略了他话中的“最后”二字。她看向和尚手指的方向,除了无边的夜色,仿佛有着什么,却又一片空无。薛青轻笑着摇头:“多谢大师,但——我可自渡。”

 

了悟回到倒影楼时,月下的石凳上已有一人在等他。那个笑得温和的白衣少年坐在石桌边,指指桌上的美酒小菜,朝他招呼了一声。

“虹少侠可真是大手笔,”了悟一撩衣摆坐下,“如此香醇的上好女儿红,竟也舍得往这山高水险之地搬弄。”

常攸虹微微一笑,给面前两个空杯倒上醇酒,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是阿迢自南京醉仙楼带来的,这可是掌柜的镇店之宝。”

了悟也不推辞,随手拿起桌上一杯,品了一口,眯起眼笑道:“好酒,果真好酒。”说罢,他看向常攸虹道,“那方少侠为何不一起品尝?”

“他寒毒在身,不宜饮酒。”常攸虹轻轻摇头。

了悟恍然:“不错,我记得你们前来夔门寻找犀角,便是为了解毒。”他拿起桌上酒壶再斟一杯,“如今犀角难寻,但少林功夫多少对祛毒有些效用,若是方少侠有需要的,尽管找我开口便是。”

常攸虹也当真思忖起来,他看了眼方迢的房门,回头道:“今晚他已睡下了,明日罢。”

“明日……”和尚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复又看向常攸虹,“虹少侠美酒相赠,应不单是为了解毒一事?”

常攸虹轻笑一声:“大师慧眼如炬,其实我还是想同大师确认一下……”他的目光锁住了悟,“关于桑玛,大师当真没有任何想同我们说的了?”

“虹少侠若是信我,便不会再问,若是不信我,又何必再问?”

常攸虹沉默。

“虹少侠,你……”了悟一杯接一杯地饮着美酒,目光渐渐有些散乱开来,“常攸虹,你是天生的领导者。”

常攸虹扶着酒杯的手顿住。

“你与其他人都不同,他们对别人的怀疑都写在了脸上,你却掩饰得很好。你怀疑过照影、怀疑过我,你怀疑过所有人,你却从未表现出来。更重要的是……你的确是在以诚待人。

“你从未放弃过怀疑我们,却也一直相信我们。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便真心实意地相信着我们所有人的清白。以诚待人,你做得很好——但,除了方迢,或是除了你们七剑,你从未真心待过任何人。

“若在大师看来,无条件的信任才算‘真心待人’……”常攸虹执起酒杯,看向渐渐醉倒的了悟,“那,不错,至始至终,得我真心相待的,唯有七剑。”

常攸虹轻轻摇头,不愿多言,话锋一转道:“了悟大师,还有一个问题——五毒的蛊虫,外人可有获悉的途径?”

了悟端着酒盏轻晃,微微一笑:“你看,你又在怀疑楚姑娘。”

他仰头,一饮而尽,反手将酒杯向身后一掷,“喀啦”一声,瓷盏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撑着桌子站起身,准备回房:“蛊虫多为五毒玩宠,若说唯一的特点便是易与操控,但它咬合力极强,需要特质的容器收纳,寻常铜铁易被噬穿。但蛊虫无法作为毒物武器,所以当年中原并无专门针对五毒蛊虫的研究——楚淼淼能操控蛊虫,足以证明她说的故事全是真的。”

“了悟大师,最后一言。”

了悟的脚步顿住。

“不知大师,如何看待‘无辜’的桑玛?”

了悟微微一怔。

常攸虹却没有等他回话,便顾自接道:“大师又是如何看待,那些被无辜波及的平民信徒?”

了悟阖上双眼,石汉寨林立的墓碑再次在他眼前萦绕。他动了动唇,用着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语调轻轻道:“佛祖云,众生皆苦,万象本无。”

“佛祖高见,但大师,”常攸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在他心上,“世间无人有权利如佛祖那般坐视万物生死,尤其是那些手染鲜血的人——你没有权利去告诉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万象本无’。这一点,大师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了悟迈步回房,将常攸虹的声音关在门外,却阻止不了,那深入灵魂的拷问。

——众生皆苦,还望,诸恶莫作。

——你要爱一人,还是爱众生?

 

夜风拂过竹林,勾勒出令人心痒的“沙沙”声,了悟倚竹而立,斑驳的光影自他的禅杖划过,洒下稀疏的月光。月上中天之时,他终于等来了自己想等的人。

“果然是你。”他看着对面的人影,笑道。

“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并非发现,而是……想起,”了悟倚着竹子,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我想起了教中的那个封印。”

“哦,是的——你知道教中那个封印,你当然知道那个封印!”人影的声音慢慢尖利了起来,“你曾是我仙教右护法最得意的弟子,她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对你倾囊相授!你当然知道那个封印!”

面对人影的指责,了悟只是轻轻摇头:“五毒罪恶昭彰,自取灭亡,我无愧于心,但……”

“无愧于心?”人影突然尖锐一笑,“呵呵,你效力于五毒,却叛教追随中原;你入了少林门下,现在却不同常攸虹他们说你已发现了我的身份——叛徒就是叛徒,永远都是叛徒!”

“多说无益,我独自前来,自有原因。”了悟在人影讥诮的目光中走出阴影,站到了他的面前。

“原因?呵,”人影看着他这副模样,冷笑一声,“了悟大师,了悟圣僧,你不会是想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吧?”

“非也。”了悟伸手握住禅杖,自身前轻轻一划,顶端坍环直指对面人影,发出震人心魄的禅鸣声。

“我尚不愿入地狱,我来——是为送你下地狱!”

“好大的口气!”人影怪笑一声,“怎么?孬了十年,藏了十年,终于要开杀戒了?我还以为,你为了‘赎罪’,早已立下永不杀生的誓言了呢。”

了悟没有回话,他单手握杖,立掌念了声佛号。那些他曾纠结的、怜悯的、不舍的……

——你没有权利去告诉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万象本无’。

廿四载光阴匆匆过,到头来,他还没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得通透。赎罪?这才是赎罪!

了悟仰天一笑,心间困扰了二十年的迷雾散去,他长声吟诵:“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多说无益,亮招吧!”

第六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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