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七月七日长生殿】卷二·正月廿四

卷二·正月廿四

第一章:

子时已过,银月中天,夜色如墨,挥毫着勾勒出江河浩瀚、群山绵延。在山的另一边,是沉浮在黑暗中的十里苗疆,那个以阴狠诡谲著称的蜀中险地。而阴影的深处,正有五个身影在林中疾驰,落足无痕、身如幻影,疾走间带起刺骨的厉风,连同月色映照下的阴影,皆被抛在了身后。

突然,当先的一个黑影停了下来,他身着银黑劲装,长发高束,冰冷的银面覆了半个面孔,唯留一双细长的眼眸在暗中泛着清光:“到了。”

身后跟着的四个人影应声停步,居中的女子一袭蓝衫短装,外披件靛蓝马甲,面容隐在暗处,却不掩夺目姿容,她一拂腰间宝剑,声如黄鹂:“此处便是五毒入口?”

那柄宝剑柄部青蓝,云纹缭绕,正中镶着一颗祖母绿石,如此黑夜竟隐有一种熠熠生辉之感,惹得人多看一眼。

“不错。”那个覆面男子收回目光,点点头道。

“哼,瞧着不过一处平平无奇的山谷,”蓝衣女子身后一位武壮的男子却在此时哼了一声,一甩手中长剑,架上肩头,“小岚,你可千万别被这姓唐的诓了才是。”

那位壮士身量魁梧、膀大腰圆,说话行走间更是气势十足,他挥着斜漏的半边胳膊,面上怒色一闪而过。却见那壮士话音未落,已被旁边的紫衣女子拉了一把,此人面容艳丽,一身素衣劲装也不掩其身段窈窕。她边拖着那壮士,边斜眼一瞪:“大奔!”

于是柳长奔便止了发作的势头,但仍不服地瞪向那唐公子。

还未待那唐公子说什么,一个坠在队尾的少年便走到了前面。那位少年着了一身褐灰色的百纳袍,头戴同色紫阳斤,足踏黄棕云履,俨然一副道家高人的扮相。他左掌平持罗盘,口中正念念有词:“巽下断卦爻居坤,东南……属木,嗯……河流由右至左,阴水……”

片刻后,小道士停了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念叨,转头看向当先的蓝衣姑娘,点了点头。

“既如此,还请唐公子带路。”蓝衣姑娘了然,朝先前的黑衣男子点头道。

“直唤我名‘唐渊宇’即可,”覆着银面的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岚宫主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慧心灵性,”说罢扫了眼另外三人,笑道,“七剑侠士各个不凡。”

薛岚只看了他一眼,便道:“唐公子也不差,”她的神色中有种似笑非笑的冷意,“白日里成都初见的那一镖,本宫铭记于心。”

一旁正安抚大奔的莎丽闻言微微一愣,薛岚虽贵为玉蟾宫主,但平日里甚少会自称“本宫”,多用江湖侠士谦称的“在下”。如今这声“本宫”一出,其余三剑皆怔了一下。

然唐渊宇不熟悉眼前这位冰魄剑主,未听出弦外之音,只一抱拳,语气未见变化:“事出情急,是我失礼了。”

 

这下连莎丽都听得轻哼一声,大奔更是怒目相视,二人碍于一旁薛岚才勉强捺住性子。

“嘿,的确事出情急,”接话的是道士打扮的窦逗,他收起罗盘,笑嘻嘻地凑到了唐渊宇面前,眼里似是闪着同平日无二的狡黠光彩,细看却见其深处的冰冷,“唐少侠在我四人落脚的茶肆旁偷听了盏茶功夫,一直坐到看我们准备离去,才‘迫不得已’、‘情急’之下飞出那‘偷袭’一镖,”说罢微微一顿,似是想了想,复又补充道,“——哦对了,唐少侠还用上了你们唐门的独家暗器‘梨花落’,务求一镖制敌、留住我等。”

“哈哈哈哈,”听完窦逗这这席几乎毫不掩饰的讽刺,大奔笑得浑身舒畅,“对对对,唐少侠你的确情急,太情急了!”

被窦逗和大奔这明里暗里地一怼,那唐渊宇也看不出有多生气,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若连我这一镖都挡不下,那几位也不配做唐某的合作对象。”

他这番话说得那叫个目中无人,更兼之面上挂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下激得四剑中脾气最差的大奔怒目而视,拳头捏得“嘎吱”作响,握着剑柄就要上前干架。

拉住他的依然是莎丽,却见她也未比大奔好多少,面上腾起怒火,烧得本就明丽的面庞更显艳色。她虽拉住了大奔,口中却未打算放过唐渊宇,薄唇抿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呵,这就是你们唐门求人的态度?”

“不是,我也没在求你们,”唐渊宇语调平静,仿佛只在陈述一件事实,“我们是合作关系。”

“你!”

“还有,不是‘我们’唐门,”唐渊宇隐在面具下的表情看不真切,“我已不是唐门中人。”

“你这个……”唐渊宇这番抓不住重点,又仿佛天经地义般的气人态度,连一向脾气甚好的窦逗都看不下去,被挑了火气,上前一步正要理论。

 

“好了。”出声打断的是薛岚,她声音不响,带着独有的清亮音色,未见多少气势,却莫名地让人一下神思清明,其余三剑本已火上心头,听闻她这一声,瞬时去了泰半怒火。

“阁下谨记约定便好,”薛岚转头看向唐渊宇,目中含了摄人的光,“你带我们入五毒寻药,保我们全身而退,本宫折返中原后自会纠集人手,替阁下打探令师妹的下落。”

“彼此彼此,相信玉蟾宫主与七剑侠客也不是不守信诺之人。”

话落,唐渊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抛给薛岚:“每人一粒。”

薛岚接过瓷瓶,瓶中装着几粒红色的药丸,平平无奇,看不出用处。一旁的唐渊宇适时开口解释道:“五仙教屏山而建,入口隐在谷中,毒谷中处处充满带毒瘴雾,沾之即死。此药可保十日无恙。”

窦逗上前一步,正要从薛岚手中接过瓷瓶细究药丸成分。薛岚却手腕一错,避过了窦逗伸来的手,倾倒瓷瓶,取出一粒药丸,看了一眼旁边依旧冷冰冰看不出情绪的唐渊宇,仰头一吞,将药丸咽了下去。

“小岚!”三声惊呼冲口而出。

其中大奔最是性急,一下冲到薛岚旁边,脱口道:“窦逗还没验毒啊!你怎么能……!”

“无妨。”却见薛岚微一摇头,语调平淡如常,仿佛方才所举只是喝了口寻常的泉水,而非一颗来历不明的药丸。

她微一运气,探了下内息,片刻后将手中瓷瓶交给窦逗,示意无事。

唐渊宇见薛岚的眼光朝他看来,清冷冷的一眼,没有多少情绪,他却莫名读懂了她的意思,常年冷硬的面上难得地现了抹笑,看向薛岚的眼中已少了些阴沉:“岚宫主好胆魄,好通透。”

薛岚回以微微一笑。

那厢窦逗已将药丸解析透彻,确认了无事后,其余三人显然松了口气,各自取出一粒服下。瓷瓶转了一圈后回到唐渊宇手中,在窦逗、莎丽和柳长奔的冰冷注视下,自己也服下一颗。他将瓷瓶塞入怀中,看向了那个被夜色笼罩的山谷。山腰处拢着层层叠叠的黑色薄暮,不知是雾是云,彷如野兽张开的巨口,正流淌着黑色的涎水,无声地请君入瓮。

“走吧。”

 

众人踏入谷口,甫一接触到那黑雾,皆觉呼吸一滞,虽然服用了避毒药丸,雾中那浓重得仿佛连空气中都能闻到的猛烈毒素,还是呛得众人内息都乱了一瞬。众人心下微惊,忙屏息运气,好在皆是内功深厚之人,不过片刻便将丹田中的郁气除净,然到底心有余悸。

窦逗倒吸一口凉气:“好厉害的毒瘴。”同这五毒毒瘴相比,当年他们几人在张家界所中瘴气之毒,反倒显得不值一提了。

唐渊宇心知这毒瘴之威,见这四人不过调息片刻便恢复如初,顿时对七剑之能多添了几分忌惮,但面上却半丝不露:“跟紧我的步伐,一步不能踩错,过了前面峡口便是五毒的幽魂沼泽,再往里面走,这毒雾的威胁便算不得什么了。”

众人肃然点头,“毒雾的威胁算不得什么”——他们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进到五毒,毒雾就散了,只有可能是毒谷中的其余凶险更胜毒雾百倍。

迎着紫黑色的浓雾,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觉脚下的地面触感正慢慢产生变化,不再是先前峡谷中的嶙峋山路,踩下去只觉泥泞湿润,仿似泥沼,却又不似沼泽那般陷入其中不着实地。

“这是毒谷中特有的‘毒沼’,”唐渊宇适时开口解释,“一般沼泽都是由土地积水形成,此处的毒沼却是由毒雾长年累月的侵蚀而成,这种带着混杂毒性的土壤,也是五毒各种草药毒虫的沃土。”

虽已猜到大概,但此时听他一说,众人仍是听得后背发凉。窦逗被誉为“中原第一神医”,医毒双修,自诩见多识广,听闻后都倒吸一口凉气。五毒当年被中原忌惮至此,这“万毒之源”的名声,到底不是空穴来风。

大奔此时已目瞪口呆,看着脚下隐在毒雾中的泥土,张大了嘴巴:“这……这地方如此歹毒,连地里都是毒素,这五毒的教众都是怎么活下去的啊!”

“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唐渊宇摇了摇头,“只是听长辈提起,五仙教在此地立派已过百余年,一向被蜀地众人奉为神裔,行事作风也向来淳朴温和,直到上一代教主桑缪娘接掌教主之位。”

他叹了口气,语调中有些低沉,“五仙教……原先不是这样的。”

听得他的话中带上了如此明显的情绪,众人皆有些侧目。这一日接触下来,互相都已熟悉了泰半,这位前唐门弟子的作风是一贯的冷淡直白,性格冷硬,心如磐石,给人的印象倒是同他面上那副冰冷的银色面具差不许多。除了他那位已失踪了十年的师妹,这唐渊宇可以说是万事不上其心,此刻他却对已灭教十年的五毒表达出了如此明显的情绪——谈不上哀婉或叹息,但到底是有些别样情绪的。

 

“蜀地中人代代都对五仙奉若神裔,在上任教主桑缪娘接掌以前,五仙教广行善事,种的草药皆为村民治病用。苗疆多潮湿,蛇虫疫病多发,他们便培育出了‘蛊’来驯服此地的蛇虫鼠蚁,令其不再为祸百姓。”开口的是薛岚,她用沉稳而平淡的语调诉说着这些故事,将那个已覆灭在历史长河中的教派,掰开揉碎了摊到众人眼前。

她听出唐渊宇话里话外仍称其为“五仙”教,微微一笑:“五仙教立派百载,于川蜀百姓恩同再造,这是事实。唐少侠作为蜀地人士,自是对五仙教带有敬意的。”

她转头看向神色间有些触动的唐渊宇,却在下一刻收了笑容。

脸上收了笑意的薛岚,便再看不出这一路行来的随和模样,唐渊宇微微一怔,那一瞬间突然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神色中陡然凝上肃然之意的女子,是中原人人敬仰玉蟾宫主。她不止是薛岚,她是那个豆蔻之年便执掌一方武林大派的玉蟾宫主,更是凭七人之力剿灭魔教的七剑之仲。

她的声音轻而淡,却有着令人不容忽视的气魄:“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自二十年前桑缪娘继任后,五毒倒行逆施、罪恶昭彰,且据我所知,在五毒为祸中原之前,最先受其毒害的,便是那些对教派五体投地的苗地信徒。”

这也是事实,五毒利用了当地百姓的虔诚信意,洗脑蛊惑那些寻常百姓,将之毒化成行尸走肉一般的尸人、毒尸,变得狂躁嗜血、六亲不认。说它罪恶昭彰,亦无半点虚假夸张。

是它护佑了苗地教众数百载,视若亲子,也是它亲手将那些世世代代庇佑着的信徒与教众推入死地,几近灭族。恩同再造的再世父母与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皆为一人。

薛岚话中的隐意听得唐渊宇心下一顿,她从未以玉蟾宫主的身份压他,被他偷袭时没有,在他无理时亦没有。此时她应也是没有的,但她话中的警告之意,携着一股温和却沛然的气势,兜头罩住了他。

“岚宫主不必这样敲打我。”唐渊宇微微一滞,他虽行事冷淡,却心性剔透,听出了薛岚的弦外之音。他的目光陡然一变,连语调中都带上了一种莫名的戾气,“五毒恶行,我唐渊宇永世不忘。”

薛岚见话已达意,便不再多言。

 

第二章:

穿过形如魑魅的紫黑色毒雾后,他们终于走进了那个只留存于竹卷中的神秘教派。

一眼望去,生机灭绝,千里死地。只余那些隐在枯树枝干后支离破碎的树屋,与满地根茎俱裂的奇花异草,还在诉说着这个神裔之地从前的辉煌。

铺天盖地的藤蔓肆无忌惮地昭示着主权,密密麻麻地蜿蜒、吞噬了各个角落。无处不在的苔藓已在经年累月的熏毒中变了颜色,青青紫紫地如人体爆裂的血管,张扬而放肆。若说在黑雾中穿行,尚能感受到那迫人的毒气,那真正进到五毒后,便是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徒留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

薛岚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曾无数遍想过五毒的地貌,或许如“五毒”之名一般,毒物遍地恶臭熏天,又许是一片孕育了世代神裔的苗疆沃土,名如“五仙”,奇珍夺目,斑斓遍地。

在她的预想里,从未出现过如今亲眼所见的这幅模样。死寂的藤蔓苔藓成了这里的主宰,荒芜的土地上生机尽灭,连蛇虫毒物都湮灭在了一片死气之中——空有神裔之名,实如神弃之境。

“这里是五毒的‘幽魂沼泽’,土质最合适生长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要是这里没有你们所需的那种药材,我们再往‘五仙泽’去,那是五毒的药田。”

窦逗拿出药锄分给大家,边道:“我们要的‘待宵草’多生长在开阔的荒坡路旁,圆柱形,蒴果锥状,绿色的,大家分头找找吧。”

说着又向众人分发了些清凉避毒的药丸,发到唐渊宇时,他微微一顿,还是伸手给了他一颗:“含入舌底,无论中了什么毒,都能留你一口气撑到我来。”

唐渊宇闻言,多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眼前这位少年是名满天下的第一神医,但一路走来,却从未见他干过那些“神医”该干的事,多是些奇怪的杂活。要说这少年唯一引人注意的,便是腰间挂着的那个箱子,他曾数次见这小道士从里面拿出许多诡异到不合时宜的东西——比如鸡腿。

他甚至还见过这个少年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端着罗盘的诡异画面,当时窦逗许是注意到了身后的目光,回头看见直直盯着他的唐渊宇,露出了友好的笑容:“一起吃鸡伐?”

……

 

现在听着这个万金油一般的少年,第一次说出了如此配他身份、如此有“第一神医”风范的大话,唐渊宇竟一时有些愣怔。他却并未多言,只伸手拿过药丸,也不细究,直接干脆地放入口中,然后他向窦逗伸手:“给我个锄头。”

窦逗见他有帮忙的意图,也不推辞,干脆地拿了个药锄给他,向他多嘱咐了几句采药事宜,便一旁兀自地去找药了。

“那唐渊宇瞧着冷冰冰的,倒也会帮我们的忙。”莎丽正细细看向路边辨认药材,余光看到窦逗那处的情形,笑道。

薛岚同她走在一处,离其他人颇有一段距离,闻言却摇摇头道:“此人怕是卖李钻核之徒,绝非易与之辈。”

薛岚的识人眼光莎丽是绝对信的,此时听她如此说,登时皱眉道:“那他为什么还主动替我们采药?”这里虽然已不如从前那般遍布毒虫毒物,但在这连空气中都遍布毒气的沼泽中,采药也是一件颇为凶险之事。

“自是为了他那个小师妹,”薛岚轻叹着笑道,“他的一切都是为这小师妹做的,无论是同我们做这交易,还是这么积极地帮我们采药,都是为了让我们早日回到中原替他打探师妹的消息。”

闻言,莎丽也叹了一声:“他对这师妹倒是无话可说,”说罢看向薛岚,有些不赞同地皱眉,“但你方才的药丸吃得还是太草率了,若他心怀不轨,就算窦逗在旁也是个大麻烦。”

“无妨”,薛岚却摇摇头,“双方合作,总要有一方袒露信任与诚意。他既然已将我们带至五毒,那便由我来做这破冰之人。”

莎丽便不再多言,此番他们四人前来是为她寻药,如今药材还没寻到,却已几次涉险,以他们几人那般情同手足的关系,说不出过于生疏的感谢之言,便只默藏于心了。

 

那厢窦逗正同大奔走在一处,边留心看着这莽汉不要出什么岔子,边蹦蹦跳跳地将各种珍稀药材收入囊中,一边兴奋地念叨:“这里有续断!哦哦这是苏合香,想不到这里竟有此等域外奇药……血竭!居然还有血竭!哈哈哈哈哈大丰收啦!”

到了后面,倒成了次次都是大奔险险拉他一把,才避免眼中只有药材的窦逗一脚踩入毒沼。

“窦逗你看路啊!”大奔无奈地将再次一步踏错的窦逗揪回来,语气中已带上了些火气,他本就身形魁梧,瘦弱的小道士在他手上如同一只鸡崽般,被提溜着往回走。

“嘿嘿,”窦逗被这一吼,顿时回神,忙笑眯眯地向大奔赔罪,“对不住嘛大奔,我就是看到这些药材太兴奋了,我下次一定看路,一定看路!”

话音刚落,就见他眼前一亮,似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兴奋地惊呼道:“断魂草!”

只见路边一个小坡上长着一株紫色的植株,在月色的映照下颇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正是江湖奇毒断魂草。窦逗乍见奇毒,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伸手就摘。

“哎窦逗!你等等我!”大奔见一个转眼窦逗已疾驰了出去,赶忙运起轻功跟上。

行至一半,却听到窦逗“哎哟”一声,“砰”地摔在地上。

突接着便听得一声厉斥,带着少女独有的清脆嗓音,语调间却隐着令人心惊的狠辣戾气:“哪里来的贼人!竟敢来我五仙教偷药材!”

 

众人闻声回头,看见那少女皆骇然——五毒教竟还有教众留存于世?

其中尤数唐渊宇最为惊惧,这么多年来他数次孤身闯入五毒寻找师妹的踪迹,将五毒的每寸土地都翻了遍,未见半个人影,如今却突然跳出来一个五毒教众,实在匪夷所思。

只见那个同窦逗撞在一处的少女通身苗人打扮,头戴银冠身着紫衣,行走间手足上的银铃“叮铃”作响。她被窦逗一撞后倒在地上,“哎呦”叫着坐起身子,一看眼前竟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不由花容失色,这才有他们听到的那句厉斥。

“不是,我……”窦逗被这结结实实地一撞,尚有些晕乎,下意识地开口就要解释。

那五毒少女却未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手一挥,一道银光自袖间“咻”地飞出,直奔窦逗面门而去。窦逗虽被撞得不轻,但习武之人本能却丝毫不弱,提气向旁一跃,避过暗器,却被一旁斜插出来的虬结枝干一绊,落地不稳,踉跄间身形一晃,还是被那暗器擦伤了手臂。

“不好!”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唐渊宇脸色大变,忙道,“神医!赶快运功逼毒!”

窦逗在惊觉自己受伤的那一刻便已坐下最坏打算,五毒向来以奇毒闻名于世,他当即停了所有动作,调整内息,以免毒素随着气血冲至身体各处。他就地盘腿打坐,运起内功开始疗伤逼毒。

 

“好你个妖女!”后一脚赶来的大奔见此早已怒发冲冠,奔雷剑“蹭”地出鞘,剑势十足,携霹雳之声猛地炸响,长剑一挥,便向那五毒少女砍去。

“你才是妖女!”那五毒少女下意识地反驳,看着迎面而来的长剑一愣,随即提气一纵,险险避开那雷霆一剑,看清眼前人面容,猛地一惊,“中原人!”

接着便见那少女白净的脸上猛地染上戾气,原本还算清秀的五官扭成一团,隐有狰狞之相,她的声音瞬时厉了数倍:“你们这些该死的中原人!居然还敢来我五仙教!”

“哇呀呀你这该死的妖女!”大奔本就怒意中烧,此时听得少女这句“该死的中原人”,顿时被激得失了理智,气吼出声,“你这阴险狡诈之徒!乖乖将解药交出来,你奔爷爷我饶你不死!”

“呸!毒都没下!谈何解药?!”少女再次一跃,避开了大奔第二式剑招,此招避得更险,头上的银冠被奔雷剑擦过,“铛”地一声被掀落在地,这少女失了束发之冠,一头黑发登时如瀑般倾泻而下,纷乱地遮住那怒意扭曲的脸庞。

“果然……果然是你们这些恶毒的中原人!”她的眸中闪着厉光,携着刻骨的仇恨,声音尖利,“一直这样!一直都是这样!你们这些心肠歹毒的中原人……借着这些莫须有的借口闯入我们五仙教,烧杀抢掠,抢走了所有的东西!十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们还敢来!”

她眸中通红,话毕已怒急,仰天一啸,啸声尖利无匹,凄惨不似人声。她的周身陡地泛起黑雾,真气外泄,彷如走火入魔般,眸中一片血红的厉光,其间竟还隐隐泛着诡异的绿芒。爆发的那一刻,她整个人突然变了。原先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一声尖啸后,仿佛蜕变成了一只残暴失智的野兽。

纵使大奔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样邪门的架势,微一愣神间,那周身泛着黑气的苗疆姑娘便已掠至身前,速度迅疾,如林间暴起的猎豹般,直扑而来。她右手紧绷,以手为爪,勾成了一个狠辣的弧度,狠狠地朝大奔的天灵抓去。

大奔心下大惊,眼前这个周身黑气的诡异苗女,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同先前那个左支右绌的少女都相去甚远,仿佛变了个人般,功法步伐都强了不止一星半点。眼见这来势凶残的一击已至当头,那双利爪直冲他双眼而来,大奔赶忙回剑格挡,堪堪架住那离他眉心只差分毫的利爪。

“哐”地一声,分明是血肉之躯与奔雷剑刃的交击,生生发出了沉闷的金石之声,众人大吃一惊,这苗女竟以肉掌硬劈奔雷剑刃,还毫发无伤!

大奔架着长剑同那发了狂的苗女对峙,却见那苗女一击未成,被奔雷剑架住,竟未寻变招,也未撤掌,思维也仿似变得野兽般不知变通。她硬是使出狠劲,仿佛一头困兽般,拼着一口戾气,狠狠地压下奔雷,尖锐的指甲闪着诡异的绿光,铁了心只认准这一招,朝大奔的双眼抓去。

“喝——啊!”比拼力道,这位七剑之中力量最强的大汉还未怕过谁。大奔气沉丹田,足下顿立,运了狠劲,口中喝出一口浊气,臂膀上肌肉登时暴起,右手用劲狠狠一甩,将剑刃上的利爪,连同那整个压在他身上的苗女,一齐甩了出去。

那苗女被如此大力的一下甩出后竟未伤分毫,尚有余力借机一跃,瞬间蹦起丈高,真如林中野兽般身形轻盈,迅如闪电,且感官灵敏异常,一个起落间,便寻到一根横生的枝丫,落了上去。她眼中闪着诡异的红光,嗓中似有低低的野兽嘶哑声在酝酿,微微蹲身,后背高供,如伺机而动的虎豹一般,躬身蓄力,只待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咻”地一声轻响,那个野兽般的苗女眼中红光一闪,以为有人偷袭,猛地回头,却不料出手之人便是算准此时,一道银光来势迅疾,如稍纵即逝的流星般,陡地划破夜空,她甚至还未看清来者何物,便觉前额狠狠一痛,顿时周身力道尽失。

银针入额,只见那苗女重重一颤,眸中红光登时如风中烛火,摇曳几下后便倏地熄灭,周身黑气也顿时散去。不过一瞬,她脸上的戾气消失殆尽,褪去血色的双眼暗淡无神,徒留一片茫然之色。“砰”地一声,苗女失了力气,从树上倒下。

薛岚手中的牵线银针还未待收回,眼见这少女就要从高处落下,赶忙变招,手中数针齐发。这是她的独门暗器“千思”,取“牵丝”之意,当头的银针同她的佩剑材质相同,皆以冰魄所铸,银针尾部牵着西域奇物冰蚕丝。薛岚以内力执掌手中蚕丝,可以控制那些冰魄银针飞向任何她需要的地方,因银针细小,冰蚕丝又极细,敌人往往连银针的影子都不及看到,便已中招。

此时她手中银针尽出,远远看去竟如一道清澈晶莹的月光自她掌中倾斜而出,而那汪名为“千思”的月光此时正无声无息地涌入对面的树干中,纤纤玉手巧力一拉,牵着银针的蚕丝便联成一片铺开,彷如一汪映着月光的灵泉。

众人皆未见过薛岚这银针齐出的奇景,一时凝神屏息,只觉那手中托着月光的少女仙气漫身,不似红尘中人。蚕丝性韧,水火不侵,恰接住了从树上掉下的苗女,柔韧的蚕丝卸了她从高处坠下的力道,毫发无伤。待得薛岚手中银针尽数收回,众人才恍然回神。

 

第三章:

“窦逗,你没事吧?”大奔忙转头看向窦逗。

窦逗正紧闭双眼,双眉紧皱,低声道:“奇怪。”

众人心下一惊,难道这苗女下的毒连窦逗都觉棘手?

却见窦逗撤手收功,长舒一口气,睁开了眼:“我体内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众人一愣。

“要么是这苗女的毒术已至臻化,所下奇毒无气无味,入体也无法察觉分毫,”窦逗的眉头始终没有展开,看向那边倒在地上的苗疆少女,“要么……她真没下毒。”

众人一时静默。

“待她醒来,一问便知。”薛岚道。

窦逗点点头,看着卧倒在地的少女,到底医者父母心:“我去瞧瞧她。”

他搭上了那苗女的手腕,片刻后,道:“方才她功法突变,颇有走火入魔之意,小岚点她神庭穴只会让她恢复神智,不会失去意识,她此时的昏迷应是那功法的副作用所致。”

“也不知这少女练了什么邪功,以修习者情绪为饵,愈是情绪激荡,愈容易激发强力,但……”众人见他眉头蹙得更紧,自言自语道,“一般这种邪门的功法,短暂爆发后都会产生反噬,轻者内伤重者丧命,但这姑娘此刻却内息充盈完好,丝毫看不出有何损伤……真是邪门的功法。”

薛岚闻言,看向一旁的唐渊宇,却见他只淡然地看着地上卧倒的苗女,没有丝毫开口解惑的意思,她收回目光。

 

“唔……”那苗女一声轻吟,清醒过来,看见围着自己的众人,微微一愣,“你们……你们是谁呀?”

“……你不记得了?”大奔一愣,惊讶地看向她。

“嗯……”苗女伸手揉了揉眉心,“我记得……嗯,记得好像……”

她的目光扫过窦逗,突然一愣,大叫一声:“啊我记得!我记得你撞到了我!把我的草药都给撞掉了!”

“我没有!”窦逗登时反驳道,“是你来抢我的药材,结果自己撞到了我!”

“你胡说!”那苗女跳起来正要同他争辩,却在看清他的容貌后微微一愣,随即看向众人,“……你们是中原人?”

还未待众人回话,便见那少女脸上登时冷淡下来,皱起眉头,颇有些嫌恶地道:“哼……又是你们这些中原人,”她瞪着眼睛看向他们,“我以娲皇神裔的名义警告你们,我们五仙教不欢迎你们这些贪婪的中原人!”

窦逗不明所以:“我们哪里贪婪了?”

“哼,你们擅闯我五仙教,偷采我五仙教药材,还说自己不贪婪?!”

“我……”

“你!”那苗女一指窦逗鼻子,气道,“你还把我的草药撞得稀烂,居然连句道歉都没有!”

那少女口才甚好,连珠炮似地,转眼又扣下一项罪名:“无礼的中原人!”

“你……!”窦逗被这几句诡辩气得说不出话来。

“该道歉的人是你吧。”却听大奔一声轻哼,上前一步,身形威武地站在苗女面前,仿若一座大山般,光这通身气势便已迫人。

“你说什么!”那苗女登时不服气地炸毛,“你们擅闯采药在先,无礼待我在后,凭什么是我道歉?!”

“我柳长奔是个粗人,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你们五……仙教就建在这个地方,门口也没有什么‘不得入内’的牌子,这草也普普通通地长在路边,旁边没写‘不可采摘’,怎么采个药就成我们贪婪无礼了?”大奔看着苗女,一本正经地同她辩道。

“你!无礼!狡辩!”

大奔没有理她,指着逗逗右臂上还未止血的伤口,又道:“你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怪罪我们,还偷袭打伤了我的同伴,你就该道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岂有此理!”苗女气结。

大奔理直气壮地追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无礼,口口声声说你是神族后裔,难道你们祖宗没教过你们什么叫礼貌吗?”

这一句登时戳中苗女死穴:“哼……”

窦逗见气氛诡异地僵持了起来,伸手扯了扯大奔的袖子。

大奔耿硬的直脾气上来了,也不听劝,只道:“窦逗你别扯我,我说的句句在理,哪错了?”

“……是,你没错。”窦逗扶额。为了双方能尽快沟通,他脑中飞转,思量着怎么继续同这苗女交谈。

“好,我道歉。”那苗女只不服了半刻,便哼了一声,很是直率地道。

“……什么?”

窦逗呆愣当场,一直旁观的莎丽也一下愣住。倒是她身旁的薛岚,自那苗女醒来后便是那副淡定的模样,此时听得苗女开口道歉,也未见惊讶之色,只脸上含了一丝莫名的笑意,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而唐渊宇……他一向没有多少表情。

“小岚,你的表情……”莎丽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嗯?怎么了?”薛岚回头。

“……”好像常攸虹算计人的时候啊,“不,没什么……”

那厢苗女清脆的嗓音传入众人耳中:“我说,我道歉。”

“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伤了你,我道歉,”她看向窦逗,眼瞳清亮,不复先前那般混杂着诡异的戾气与恨意,虽仍带着些微的不服气,却很是诚恳,边说着她边看向窦逗的手臂,“那骨镖没有上毒,你只是擦伤,一会儿我拿些草药给你敷上。”

“呃……不、不用了。”此番跳转太快,窦逗一下愣住,无法将眼前这个直率坦诚的少女同刚才那个形如困兽的凶残形象联系到一起。

“好,既然你道歉了,那我也向你道歉,弄洒了你的药材真是对不住,”大奔见她坦坦荡荡地道了歉,也不多纠缠,亦十分坦率地道,“你给我指个路,我帮你把那些药材再采回来。”

“诶,大……”莎丽见直性子的大奔竟就此要同这苗女纠缠上,怕他莽撞误事,忙想上前拉住他。突然被另一人扯住衣袖,她回头,看到薛岚正拉着她,边向她摇了摇头,边朝窦逗那使了个眼色。

莎丽尚不明所以,窦逗被薛岚眼风一扫,登时回神,明白了她的用意,上前一步,笑着给大奔帮腔道:“正是如此,在下忝为‘中原第一药观’六奇阁阁主窦逗,方才撞洒姑娘药材亦十分过意不去,”他拿出药锄,“你看,我们也正在采药,你损失了哪些药材,领我们去药田便是,我们一定给你采回来。”

“哼,带你们去药田,怕是先被毒尸吃得渣子都不剩。”那苗女一声冷哼。

“吃了也要去!”大奔心直口快,“我们向来不做亏欠别人之事,既然是我们弄丢了药材,自然该由我们去采回来!”

“……榆木疙瘩。”那苗女瞪了大奔一眼,不再多言,只背起了地上倾倒的药篓,朝前走去。

众人不知她何意,只得愣在原地,只有大奔那直肠子,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却见那苗女停了步伐,回身看向愣在原地的众人,没好气道:“喂,后面的还不跟上?”

薛岚迎着天边晨曙的微光,微微一笑,跟了上去。

 

第四章:

当第一缕晨曦划破天际,长江两岸的群山褪去了被夜色笼罩的影绰,沐浴在金红的晨光中,巍峨屹然。硕月宅中炊烟升起,常攸虹洗漱晨练完毕,见已至朝食时刻,便往中园的主厅踱步而去。

“啊——”

然而好景不长,下一瞬间,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便划破晨光,亦打碎了这份难得的宁静。

常攸虹心下一沉,听出那尖叫来自仅一墙之隔的秫香园,当即足下生风,拐过一个门洞,秫香园近在眼前。同样近在眼前的,还有那个已成血色的人影——那个满身金玉的尹老板,那个前一晚还与他们喝酒赏月的尹元龙,此时正仰卧在地,没了气息。

一道笔直的刀痕贯穿了他整个胸膛,自刀痕往两边,整个胸腔被硬生生地撕开,满身满地都是红白相间的诡异颜色,凝结的血块与黄浊的油脂都破落铺散开来,与不远处地上散落的红色块状物凝在一起。常攸虹看着尹元龙空空的胸膛,不愿去想地上零零散散的块状物、与那些白色蜿蜒的条状物到底是什么。

一股形容不出的气味直冲鼻腔,泛着酸臭与怪异的腐味,一瞬间冲得他头脑发晕,胃中翻腾得厉害。常攸虹强迫自己转移视线,不去看那些红红黄黄的凝液,他将目光放到了尹元龙的脸上。这一眼,看得他霎时心头一寒,不由“啊”地轻呼出声——这尹老板的脸上,竟是笑着的。

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容,仿佛贪婪的人看到财宝那一刻的欣喜若狂,却转瞬间凝成一种惊骇的惧意,脸上的笑意还未消失,大笑的嘴巴尚未合拢,圆瞪的双眼便现出惊惧的血丝,爆裂的眼球瞬间突出眼眶。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脸上纠结成了一种喜惧交加的表情——一眼天堂,转瞬地狱。

一种比气味更难以忍受的诡异感扑面而来,他盯着尹元龙瞪得浑圆的血目,眼前不断闪过那个欢畅而恐怖的笑容,如同巨大的黑洞般,张扬着朝他扑来。

让他回神的是一旁突然冲出的石江浣,那个面露菜色的小姑娘正捂着嘴巴从园内冲出,踉踉跄跄地躲到一旁角落里,捂着腹部弯腰吐了出来,整个人缩成了一个痉挛的形状。

“哇——呕——”

本来相陪的照影此时也顾不得石江浣,被面纱遮着的脸上看不出有多少失色,却见她一手抚着胸口不停地顺气,一手扶着一旁的树干,整个人都在微微轻颤。

常攸虹站在园中,通身的寒意让他在一瞬间失了力道。

园外长廊陆续响起人声,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传入园中,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怎么回事啊,一大早地还让不让人……”

楚淼淼的抱怨声在踏进园中的那一霎便戛然而止,她狠狠地倒抽一口凉气,却猝不及防地吸入了一口园中气味,脸色猛地苍白,“蹭蹭蹭”几步退出秫香园。

“哎哟,”身后跟着的方迢被这一退撞到,“楚姑娘你看路啊!”

他拨开前面挡着的楚淼淼,一步踏入园中。然后再也踏不出第二步——方迢整个人僵在了门口,面上的笑意霎时凝固,“啪嗒”一声,扇子落在了地上。

“众位怎么一大早就聚在这……”下一个被震惊成雕塑的是了悟和尚,“……阿弥……陀佛……”

众人相顾无言,虽身为江湖中人,他们早已见惯了生死,但如此残忍诡异的景象,还是令人惊骇当场。一时间,园中只有石江浣不住的抽噎干呕声,和着了悟在旁轻声念诵的经文声,声声句句地传入众人耳中,提醒着他们一切皆为真实。

 

“阿虹,这……怎么回事?”方迢渐渐回过神来,看向先他一步到的常攸虹。

“我也不太清楚,”常攸虹虽面色不佳,但头脑却是清醒的,“我听到石姑娘惊叫后过来查看……便已经是这样了。”

楚淼淼听到“石姑娘”三个字后,也渐渐回了神志,她该算是几人中对尸体接受度最高的,当即跑入院中,也不顾那一地的秽物,将角落处的石江浣扶起:“我先带她回房罢。”

石江浣吐过之后吁出胸口郁气,开口时尚有些无力:“淼淼,谢谢你,”她就着楚淼淼的搀扶直起身,面目苍白却神色坚定,“但是,尹老板这样……一定是有什么人做的,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我……不能走。”

此言一出,方迢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对这位刁蛮小姐的印象颇有些改观。

常攸虹闻言点点头,“石姑娘说的不错,尹老板定是死于谋杀,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尽早通报山下官府为好。”他扫了眼园中陆续缓和过来的众人,“不知哪位愿意下山去官府报案?”

“我去吧。”率先站出来的竟是林鸿,他书生气的脸上尚有余悸,却坚定地向前一步,作了一辑道,“在下待在此处想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便由我下山报案罢。”

“阿鸿!”与他同进同出的曾霓裳顿时回神,忙拉了他一把,“犀角……”

林鸿闻言皱了皱眉,不赞同道:“霓裳,人命关天,犀角之事已无足轻重,尽早下山报案才是正事。”说完,也不待曾霓裳如何回复,转身便走。曾霓裳无法,脸上满是懊恼不满,却也只能跟上。

 

“林公子留步,”赵月澄却上前一步拦住了林鸿,“你一介书生,下山路途遥远,脚程不如我们迅速,还是我去罢。”

“可是……”

赵月澄脸上已不复先前那般和蔼亲善,他看了眼尹元龙的尸体,面目肃然:“尹兄武功不低,残害他的凶手必然也不是泛泛之辈,林公子没有武艺傍身,还是由我们这些习武之人下山更为妥当。”

“是啊是啊!”曾霓裳闻言,猛地点头,连番附和道。

一直冷眼旁观的韩江闻言,轻“啧”了一声,他对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无甚好感,他的视线转向园中的常攸虹:“既是你的提议,你为什么不自己下山?”

常攸虹对韩江这两日来莫名其妙的敌意很是不解,赵月澄却先一步出声解围道:“虹少侠武艺高强、资历不俗,在官府到来前,此地还请虹少侠多费心了。”

说罢,他拉起颇有不满的韩江,向众人点了点头道:“我们先告辞了。”

他们二人既走,常攸虹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再多言。他不是无故推辞之人,即已被引为众人之首,当即便应承下来,直入主题:“我们在此干等也只是浪费时间,至少先确认一下具体情况罢。”

 

他问起率先发现尸体的石江浣与照影,石江浣虽已镇定下来,但回忆起先前的场景,脸上霎时又白了两分。一旁的照影见此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来说罢。今日清晨,江浣来寻我陪她去后院看‘追风’……那是我们路上买来的马,她特别喜欢,”此时的照影已渐渐恢复了平日那副淡定从容,她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我们一路走来无甚异常,但是转入秫香园后……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了,紧接着虹少侠你便来了——期间我们没有接近过尸体。”

常攸虹点点头,看向石江浣:“我在大厅附近的长廊处听到了尖叫声,应该是石姑娘的吧?”

石江浣抿着毫无血色的唇,点了点头。常攸虹又询问了余下众人,大多也都是听了尖叫声跟来的。

他将目光再次转向仰卧在地的尸体,叹了口气,朝众人道:“接下来,我们便去看一看尸体罢。但官府未到前,还是越少人接触现场越好,以免破坏线索……”说到此处,他颇有些踟躇起来。

“虹少侠不必有所顾虑,”照影见常攸虹如此,微微一笑道,“我们既推你为首,便是十足的信任了。”

“虹某惭愧,”常攸虹向众人抱拳,严肃道,“但此番真相未明前,一切还是谨慎为好。”

他扫了眼众人,思索了一瞬:“这里方少侠与我是旧识,了悟大师又与我相识于岛外,二位理当避嫌,四位姑娘也不方便做这些腌臜之事……林公子,不知你可否来协助在下勘验尸身?在下初入江湖,只怕经验不足漏了什么。”

他的话语谦恭有礼,并没有因着众人的推举便高看自己一等,说是怕漏了线索,却是寻一人作为监督,以求公正,林鸿当然没有异议。

 

二人走向尸体,蹲下身正搜查尸身衣物时,突然听得方迢一声惊呼:“不好!快闪!”

常攸虹微微一愣,却本能地听从了方迢的话,顾不上尹元龙的尸体,伸手拉起毫无武功的林鸿,向一旁急闪避开。几乎就在他们离开的下一瞬,身后霎时燃起了一片莫名热浪,他的后背甚至都能感受到火苗舔舐的温度。

“啊——”楚淼淼惊骇的叫声响起,“鬼火!”

尹元龙的尸体依旧躺在原地,尸身上却不知何时燃起了蓝绿色的火焰,火势迅猛无匹,眨眼便吞噬了整个尸体,青色的火焰蹿动着跳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哔啵”声,转瞬便蔓延开来,颇有一火燎原之势。火光中,尹元龙的身形渐渐扭曲起来,只余那悚然诡异的笑容还弥留在嘴角。

常攸虹看着毫无征兆便瞬间腾起的“鬼火”,青绿色的火焰烧得他心中一片惊惧,却被他强自压下:“快灭火!”

他这一声含了深厚的内力,一下将众人从惊惧中吼醒。

 

可是……灭火?怎么灭?此处乃景观花园,自然没有木桶之类的储水器件,常攸虹余光扫到假山外围曲折环绕的溪水,灵光一现。

“方迢!”他高声提醒方迢,“溪水!”

“……?”突然被点名的方迢愣了一下,不知这话从何讲起。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尖细的声线,仿似凝成一线的声音清晰地送入耳中:“太极!”

收到常攸虹的传音入密,方迢恍然大悟,他自幼长在魔教,又是个百无禁忌的性格,从不拘泥于什么独门秘籍不可欺的说法,读了不少教中从各派抢掠来的功法秘籍,其中便有武当太极功。

 

功法要门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深吸一口气,扎开马步,气沉丹田,双臂运力自身旁缓缓提起,各自绕着周身划出半圆,仿似一个轻巧的弧度,却隐着重逾千斤的力道,那力道被他压成温和柔韧的劲浪,缓缓揽入胸前,彷如一轮圆月被他抱入怀中。

众人眼见那鬼火愈燃愈烈,已有一火燎原之势,方迢在常攸虹“灭火”的提示下却只双臂在身前不住画圆,都有些不明所以。

只见常攸虹却未再管一旁的方迢,突然抽剑出鞘,“蹭”地一声轻吟,虹光乍现,龙啸长空。他手腕一沉,长剑“嗤”地一下刺入了水中,下一瞬,剑尖跃水而出,带起一道涓细的水流。

那道涓流仿似被什么牵引般,牢牢缀在剑尖之上,凝而不散,剑尖所指,水流所及。常攸虹手腕微挑,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直指火势最猛之处——“唰”地一声,水流被长虹牵引扑出,霎时便将汹涌的火势灭了泰半。长虹剑法十八式,风生水起。

常攸虹这一起一落间不过盏茶的功夫,却展现出了一手骇人听闻的剑法与内劲,见方迢仍气定神闲地闭眼凝神,他看着眼前转瞬又燃起的火势,正待故技重施,余光处却突然瞥见一道寒光闪过。

只见照影随手折了根树枝代剑,凝着一股醇厚的寒冰内劲,却不似常攸虹那般沉剑入水,她的劲力“嘭”地打在水面上,登时水花四溅,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突现异象——仿佛时间停止般,溅起的水花在跃出水面的那一刹那,竟凝在了半空。

下一刻,随着照影手中树枝轻浅一划,那些静止在空中的水花霎时便动了起来,相互碰撞竟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众人这才惊觉,那些水花竟已全部凝成冰珠。万千冰珠在朝阳下折出璀璨的光芒,携着阴柔的劲力,在空中划过道道寒气,直冲汹涌的鬼火扑去。

“啊——”一道细不可闻的惊呼从角落中传出,常攸虹回头,见方才正四处奔走寻找灭火器具的林鸿与曾霓裳已停了脚步,愣在原地。林鸿显然是被这滴水成冰的景象所震惊,直愣着双眼说不出话来。而曾霓裳见到照影这手“凝水成冰”后,登时浑身一震,低呼出声。

突然,异象陡生,只见那道凝着寒气的冰瀑仿似失了力道般,凝结的水珠纷纷震颤起来,“噼里啪啦”地向地面坠去。眼见那道冰瀑已在分崩离析的边缘,照影额上已有汗珠渗出,却丹田已空,后继无力,执着树枝的右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方迢恰处在那道寒流中心,却仍抱臂运功,未挪动一步,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断了联系。却见他周身聚着一层凝实的真力,坠落的冰滴不住地往他身上砸去,甫一触碰那层真力,便如同撞在绵软的布匹之上,纷纷弹落开来。

“唰——”一道雄厚的真气自斜后推出,那道力竭破碎的冰瀑在这霸道的掌力下瞬间便散了开来,却散而不落,顺着那道真气的势头猛地向前涌去,恰落在了熊熊鬼火之上。冰瀑遇热而化,霎时间,万千冰珠融成淅沥的水滴,仿若天降甘霖,火势瞬时灭了大半。

——少林的大慈悲掌?照影在惊愕中回头,看到了正收掌调息的了悟和尚。他正朝她微微一笑:“阿弥陀佛,举手之劳。”

正在此刻,先前在一片溪水群飞中都气定神闲的方迢,睁开了眼。他的目中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温和而笃定,静谧且安逸,这是鲜少在他目中出现的神色——大部分时候,他都将一切可以探知情绪的目光藏在一片深邃的笑意之下。睁眼的一瞬间,他的双臂中的内劲终于画成了一个完美的盈月,他抱着这轮圆月,双掌缓缓向前一推。众人只觉清风拂面,无形的劲气拂过树叶柳枝,拂过熊熊热焰,拂上了水面。

“起——”他低低一喝,双掌向上微微一托。

那条原本已渐趋平静的溪水突然波澜再起,缓慢,却滔天。水面上掀起的波纹渐渐凝成一道寸宽的水柱,随着方迢的双掌的上托缓缓成型。只见那道水柱被方迢以气劲掌控,随着他双掌交替、一吸一推间,彷如蛟龙出海般,猛地跃过众人头顶,不见迅疾的速度,亦无霸道的劲力,却凝着一股柔中带刚的气势,直直地扑向那片鬼火。

“哗啦”一声,汹涌的火势被兜头一浇,沁凉的寒意瞬间冲灭了火焰,青绿色的火苗跳动着最后的脉搏,“啪嗒”一声,被常攸虹一脚踩灭。

扑火的四人一时功力激荡,纷纷凝神调息,不言不语。而不善武功的另外四人,见到几人各显神通的扑火场景,一时震惊,以至失言。

一时间,园中又寂静下来。

“现在——怎么办?”方迢调息完毕,转头看向常攸虹。

常攸虹看着地上被烧得焦黑的、还尚带着烤肉气味的尸体,重重地叹了口气:“先就这样放着吧,一会儿仵作来了还需勘验现场——虽然已经破坏得差不多了。”

 

第五章:

常攸虹看着那具焦黑的尸体,脱下自己的外袍,正欲上前给尹元龙盖上,踟躇两下却还是退了回去,披上了外袍,他叹了口气,朝众人道:“走罢,先回正厅。”

八人一路静默无言,走进正厅,围坐在桌前,众人却没有丝毫放松下来的感觉,满心萦绕着死状凄惨的尹元龙,与那片莫名燃起的青色“鬼火”。熊熊鬼火已被扑灭,但那青绿色的阴影却烧入了众人心中,火焰燃尽,留下一片焦黑的谜团。

常攸虹脑中闪过无数景象,从听到尖叫,到最后引水灭火,方才发生的一切皆深深映入了他的记忆,他完完整整地回忆了一遍,心中大致有了些眉目。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哐当”的开门声打断。

 

面色铁青的“月照寒江”出现在门口,赵月澄的声音犹如一道闷雷劈入众人耳中:“外岛的桥被毁了。”

“什么?毁了?!”石江浣虽仍面色不佳,但唇上已有血色,她先是惊讶地跳起,转瞬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唇上血色瞬间褪个干净,“是……是我们上岛的那座桥?!”

赵月澄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得到答复,石江浣瞬间失了全部力气,神色凄惶地跌坐了回去。众人的心也随着这一跌,一下荡至谷底。

“那……那是我们上岛的唯一一座桥啊!”曾霓裳恍惚地呢喃。

声音很轻,却将这个严酷的问题一下揭开,血淋淋地摊至众人面前。那是上岛的唯一一座桥,自然也是下岛的必经,亦是唯一之路。而这座桥,现在被毁了?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吗……”楚淼淼明艳的五官皱成一团。

无人应答,这个问题已不需要答案。

 

正当厅中又要陷入一片惶恐时,一个温和却镇定的声音突然开口,将众人从这种莫名的情绪中拉了出来:“赵大侠。”

赵月澄看向出声的常攸虹,只见他面色如常,语调不见丝毫慌乱:“那座桥是如何被毁的?”

赵月澄一愣:“被砍断了绳索。”

“从何处砍断?”

得此一问,赵月澄不明所以:“自然是从桥索连接处砍断,那固桥的绳索系着岛上一左一右两根墩柱,现在绳索被人砍断了,桥身失了稳固,整个掉了下去。”

“所以,”常攸虹的神色间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绳子是从我们这边被砍断的?”

赵月澄恍然大悟,下一瞬却脸色一变:“你是说,是我们当中有人砍断了绳子毁了吊桥?”——若是有人离岛后再砍桥,那绳索的断头便不会在他们这边。

“我没有这样说,”常攸虹摇了摇头,目光自众人脸上扫过,微微一顿,尔后道,“我只是说,毁桥之人现在还在岛上。”

 

照影蹙眉:“但若有人想将我们困死在岛上,大可以离岛之后再毁桥,何必将自己也困死?”

“呵,简单,”方迢脸上挂起冷笑,“说明此人意在我等,毁桥只是为了不让我们有离开的机会,这样他才好……徐徐图之。”

“图、图什么?”石江浣将将回神,听到他这句话,猛地打个冷颤。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还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冷静地念了句佛号,出口的却是与此等端庄宝相截然相反的肃杀之语,“自然是图谋我等性命了。”

一语惊醒众人,眼前一切顿时明朗起来。大家都不约而同想到方才在秫香园中看到的尹元龙死状,以及那铺天鬼火。

“那、那刚才那团鬼火,”楚淼淼问出了众人心底的疑问,“嗯……我知道你们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侠,哦,林公子你也是个读书人,自然是不信鬼神的,”她有些犹豫,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但那火莫名其妙烧起来的时候我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那火是绿色的啊……”她的声音有些低了下去,“正常的火不是红的吗?”

“呀!淼淼你别说了!”石江浣猛地抱住她的胳膊,“我……我怕……”

“若只是关于‘鬼火’,在下或可解答。”常攸虹对石江浣安抚一笑。

却有一人在他开口前抢先出声,韩江虽未亲眼目睹,但听得他们这番对话也猜到了七七八八,他一声冷笑:“哼,绿火、自燃,这不就是磷粉么,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

“磷粉本就易燃,在潮湿的地方更甚,你们又在尸体上碰来碰去,自然更容易引燃磷粉。”

“的确,”照影点点头,肯定了韩江的推测,“这磷粉的特征我也听过,的确同刚才情形有几分相似。”

林鸿疑惑地开口问道:“但就在下所知,磷粉虽易燃,但燃烧极为缓慢,刚才火势凶猛,似乎……不太相符?”

“这就更容易了,”方迢屈指轻扣着桌子,“磷粉都能弄到手,再撒点助燃的药粉也不是难事,况且看尸体刚刚烧的火势,想来可没少撒磷粉。”

“鬼火”之事就此有了定论,虽未减轻尹元龙那凄惨的死状与吊桥被毁在众人心中留下的阴影,但此事无关鬼神,全系人为,很大程度上给众人服下一颗定心丸。

 

常攸虹看了眼方才截话的韩江,他总觉得这位韩大侠对他和方迢二人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见众人已渐渐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鬼火之事已有眉目,接下来便是确认……众位是否有作案时机了。”

“作案时机?作什么案?”楚淼淼愣了一下。

“自然是尹老板的案子。”方迢轻笑道。

“哼,说得轻巧,”韩江再次不遗余力地拆台,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方迢,“连人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就来怀疑我们了?”

“就是啊,”曾霓裳抱怨出声,“这座岛这么大,你也没确认过有没有外人上岛,怎么就这样把我们当成嫌疑人了?”

众人皆未接话,心中却认同了这二人的言辞。一切尚未定论,现在连尸体都被烧焦,常攸虹在此时提起作案时机,实在有些无法服众。

“众位稍安勿躁,”常攸虹出声安抚,边掏出了一封信件,“在下会有此问,全是因为方才在尹老板的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一个黄皮信封,拆开是一张字条,怎么看都是一封样貌字迹皆普普通通的信件——除却字条上那句不普通的话。

 

欲取宝藏,今夜子时,至东面秫香园。

 

方迢扫到字条上的字,“啪”地一声敲开扇子,脸上挑了抹笑:“有趣。”

“据我所知,类似的信件字条,连我在内已有五人收到。”常攸虹脑中闪过昨晚的情形。

“五人?”照影惊讶出声,“哪五人?”

“我、阿迢、楚姑娘,还有‘月照寒江’两位大侠。”常攸虹依次回想着昨夜所见的众人,“我的字条是子时至见山阁,阿迢的是子时二刻至卅六鸳鸯洲。”

“不错,”楚淼淼出声附和道,“我的字条是子时一刻至见山阁,我昨晚到见山阁的时候碰到了虹少侠与方少侠,然后我们就往卅六鸳鸯洲去了。”

“正是如此,”赵月澄接口道,“阿江的字条是子时一刻至鸳鸯洲,我与他在园中寻了一圈无果后,子时二刻返回时见到了三位。我的字条是三刻至鸳鸯洲,但先前我们已陪阿江去过,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便未再赴约。”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了悟和尚听后,点了点头,“尹老板子时被人约至秫香园,而今晨也是在秫香园发现的尸体,看来有人在子时就将赴约的尹老板杀害,”他看向常攸虹几人,“几位在子时至子时二刻皆有互证,便是没有作案时机了。”

了悟和尚解释得清晰明了,硕月宅不大,但宅中通路皆是弯弯道道的小径石板路与绕山环水的长廊,所以各园之间的路程间隔约莫一刻钟左右,纵然使轻功提速,如此曲折的道路中脚程也快不了多少。

“这……了悟大师,这推论或许有些武断了。”林鸿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众人将目光转向了林鸿,他一介书生面对在场这些成名大侠,倒未见怯场,只微微一滞,便继续说了下去:“目下只有一张字条作为线索,既无仵作验尸,亦无精通此道之人佐证,我们还无法确定尹老板是否在子时遇害。若是,那几位大侠清白无疑;但若不是,那几位子时左右的互证,便无甚意义了。”

“的确如此,”照影点头,朝那几人微微一笑,“并无怀疑几位的意思,但正如林公子所言,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可他若不是子时去的秫香园,为什么会死在那里?”楚淼淼皱了皱眉,“若是他在别处遇害,那凶手为什么要把它搬到秫香园去?”

 

“尹元龙应该是子时遇害的,”韩江突然出声,言辞颇凿,“至少他之后没有回过房间。”

“你怎么知道?”曾霓裳见韩江这番反驳,自觉他驳了林鸿的面子,有些冲动地反问。

“我与大哥约莫三刻时候回的房,我们与尹元龙同住一院,我们回来的时候他还不在屋子里,”他看也未看曾霓裳一眼,只对着众人道,“后来我一晚未睡,也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响动,所以他子时去秫香园赴了约,便再也没回来过。”

“一夜未睡……韩大侠可否告知原因?”常攸虹抬眸。

韩江看了他一眼,倒是未同以往一样给他难堪,想是也知道此番证言的重要性,只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练功。”

众人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至于练的什么功,若再有人多嘴,便是越矩了。

“告诉你们也无妨,”韩江见有人欲言又止,微微一晒,道,“我的心法契合一个‘月’字,月末残月之时修习事半功倍。”

赵月澄点点头附和,算是佐证。

“纵使如此,还是抱歉……”照影摇了摇头,“现下只有韩公子一人能证明昨夜尹老板未归,亦无法算是有利证言。”

“无所谓,”韩江未与照影争辩,“我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不与方迢、常攸虹相关的事上,他还是颇为讲理的,倒是曾霓裳听到照影的话,轻轻“嗤”了一声。

 

“那个……”一直旁听着有些懵懂的石江浣突然开口,“你们说的那张字条,我也收到了,我的是子时一刻至秫香园。”

“子时一刻秫香园?”常攸虹一愣,“那石姑娘可有看到尹老板?”

石江浣摇摇头:“听你们说的我也奇怪,我到的时候没碰到尹老板……尸体也没有。”

“你来的路上也没有碰到?”方迢多问了一句。

“当然没有,我说没碰到当然是指整晚没碰到。”石江浣瞪了他一眼。

“这就奇怪了,”方迢陷入沉思,“他的字条是子时到秫香园,若是要在园中搜寻一番,至少也要一刻钟的时间,那石姑娘子时一刻去的时候应该会碰到才对……”

“喂!你什么意思?”石江浣听得顿时炸毛,“你怀疑我在说谎吗?”

“江浣,”楚淼淼忙把她按住,转头看向众人,“有没有可能尹老板根本没去秫香园?”

“不太可能,”接话的是照影,她摇摇头,“尹老板靠生意起家,看上去不像是对‘宝藏’之事无动于衷之人。”

她想了想,突然道:“说起来,我昨晚约莫在正子时的时候碰到了江浣,我的字条是正子时到卅六鸳鸯洲,恰巧看到江浣正要回留听阁。”

“对对对,”石江浣忙点头,“我那时候刚从秫香园回来。”

“……很遗憾,”赵月澄摇摇头,“那时离子时已过半个时辰,足够完成所有事情。”

“你……”石江浣又想辩驳,但一来对方是江湖前辈,二来……他说得不错,自己的时间确实尴尬了点。

“石姑娘稍安勿躁,”常攸虹安抚道,“一切只是推测而已,尚未有定论。”

照影与楚淼淼也在一旁安慰她。

 

常攸虹将目光转向剩下的几人:“不知几位昨晚子时左右在何处?”

曾霓裳目光微微一动,“哼”了一声道:“我和阿鸿在一起。”

“阿弥陀佛。”了悟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邀约的字条。众人微微一愣,没想到他居然会把字条带在身上。

“事出蹊跷,贫僧随身带着,或有不时之需。”现下便是这个“不时之需”。

 

欲取宝藏,子时六刻,至中院见山阁。

 

众人点点头,又是个离事发过于遥远的时间点。

常攸虹问过一圈后,思索着总结道:“现下看来,若是按韩大侠所言推论,尹老板在子时后就未再回过房间,那根据那张字条,我、方迢、楚姑娘、赵大侠与韩大侠皆可以互证,而林公子、了悟大师、曾姑娘、石姑娘与照女侠,并无确凿时间可证清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尹老板之死亦有可能是外人所为,凶手未必在我们之中。”

“好了,既然……”

“阿弥陀佛,抱歉,贫僧打断一下。”

众人看向了悟,他叹了口气,目光在林、曾、照三人之间划过,开口道:“贫僧身为出家人,本不该道人阴私,但此事人命关天……三位,见谅了。”

“昨晚子时,贫僧看到照女侠与曾姑娘……起了争执。”

常攸虹一愣:“争执?在留听阁?”

“不错,”了悟点点头,接着顿了顿,似是在斟酌用词,“后来林公子便前来调停,皆是子时左右发生的事。”

众人看向那三人,见他们脸上都微有些不自在,但无人出声责怪了悟,毕竟事实如此,且他的确是为三人作证才道出此事。

常攸虹见到三人此番互动,心下明白,大约是这三人之间有什么故事,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开口打破尴尬,微微一笑道:“既然这样,那了悟大师四人亦可互证。”

那便……只剩石江浣了。石大小姐见众人一个个洗脱嫌疑,自己却怎么也无法自证清白,心下焦急间大小姐脾气也上来了:“你们看我干吗!我没有杀人!我……我堂堂武当大小姐,我……”

她又焦又躁,还带着点被莫名指摘的委屈,说到后来已红了一半眼眶。

曾霓裳看着她这副模样,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开口道:“没有人说你是犯人,”然后她扫了眼常攸虹,“行了,一群大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不也没有排除外人犯案的可能么?”

“正是如此。”常攸虹忙点头,“石姑娘,你先冷静一下。”

他向来对骄纵的小姑娘没辙,在座亦有人开始附和着安慰她,照影与楚淼淼更是从未停过对她的安抚。然而这姑娘不知哪根筋被戳到,听着众人的安慰,越听心中越委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韩江皱眉,他向来看不惯这种哭哭啼啼的性子:“啧,这怎么还来劲了。”

 

“石姑娘,见好就收罢。”方迢在一片混乱中开了口,他的声音不大,且平淡冷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石江浣听到却瞬间跳了起来:“你……你什么意思!是说我无理取闹吗?”

这一跳眼泪倒是止住了,却拿一双通红的眼睛瞪向方迢,边还有些抽噎道:“我……我刚刚看到那么恐怖的尸体,还、还被火烧,现在你们又怀疑我!”她的声音中又染上了哭意,“你们还都欺负我!我……就哭一哭都不行吗?!”

“行,当然行,”方迢听着这般幼稚的指责,既未嘲笑,也未阻止,只还是那副平静的语调,淡淡地看着她,“你受了委屈当然可以哭,但你要知道,这里不是你们武当山,不是你撒个娇就有糖吃的地方,也不是犯了错哭两下就能揭过的地方。”

他的声音中透着一种堪称残酷的冷淡,将事实剖开摊到这位大小姐面前:

“那些你觉得受了委屈的冤枉,是我们建立在现有线索上的合理怀疑,这不是欺负,这是——推断。”

石江浣听得他这些一针见血的字句,委屈得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却硬是咬着牙没有让眼泪落下来,滴溜溜的转在眼眶里,看得在座一些心软的都有些心疼。

方迢却不是其中之一,他直视那双含着泪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现在我们被困在了这个岛上,还失去了一名同伴,若你无法帮上忙,至少请不要添乱。”

常攸虹看着忍泪忍得微微颤抖的石江浣,叹了口气,却没有阻止方迢。他明白方迢的用意,若方迢不开口,这些话他本也会说。但如此直戳人心的话,到底对小姑娘伤害颇深。

照影看了眼方迢,眼底有不赞同的神色,却毕竟没有立场开口指摘,她心下明白,方迢所言字字在理。但她却无法放着这个委屈的小姑娘不管,她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安慰石江浣,却见她突然抬起袖子一擦眼眶,沉声道:

“是,我知道了,”石江浣瞪着方迢的双眼还泛着红色,却不再带着泪意,“刚刚是我任性了。”

她看向众人,敛了一礼,声音中还带着些沙哑:“之前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抱歉,以后不会了。”

 

第六章:

插曲过后,众人的讨论也算是告了段落,现下情况未明,一切都隐在迷雾之中,尹元龙之死、岛上是否还有其他人,以及最重要的……还有没有第二条下岛的通路。众人沉默一阵,约好分头在岛上寻找线索,午餐时再回主厅分享各自搜寻到的线索。

“走罢。”

众人相继走出主厅,常攸虹脑中过着这两天来发生之事,路过角落偏门时,突然听到灶房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炊烟声,约莫是胡姨在准备午餐,这样想着,他往外走去。

等等……胡姨?他猛地顿住脚步,他们方才讨论时……是不是漏了个很重要的人物?

 

他推开偏门,走了进去,那个老仆正站在灶前,手中端着一盏小碟试尝汤料。日光透过小窗洒进屋内,给一屋的氤氲香气更添两分和暖,无端地给了他一种温馨的错觉。

“虹少侠。”胡姨听到声音,放下手中事物,转身向他行礼。

常攸虹看着她转身的动作势态,微微点头:“胡管家。”

他的目光在灶房内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一圈,态度平和自然,仿佛只是闲逛到此地,朝胡姨开口道:“胡管家厨艺精湛,佳肴还未出炉就已香飘十里,闻之令人食指大动,”他看向胡姨,微微笑道,“硕月公子真是慧眼识人。”

胡姨神色未动,依旧那副古今无波的面孔:“虹少侠过誉了。”

“只是在下有一点不明白,这硕月宅可堪豪门大院,但为何灶房却建在了主厅侧面,而不像在寻常大宅那样,建在后院呢?”虽然有些没话找话,这却也是他的疑惑之一。

“此宅只有老妪一位仆婢,灶房离主厅近些,省了来回布菜的时间,”胡姨解释道,末了他看向常攸虹,“可是灶房的油烟熏着了众位贵客?”

“这倒不曾。”常攸虹摇头,微微沉思。

他与方迢昨晚便推断出这宅中仆婢甚少,却不想竟真的只得这一位年迈的管家。他心念一转,开口道:“硕月公子如此宽心地将这座大宅交予胡管家打理,想来同管家应是情谊甚笃。”

胡姨摇摇头:“正如老妪昨晚所言,我与硕月公子一切交谈皆通过书信来往,昨夜我已将众位的意思传信给公子,若虹少侠想问公子何时归来,许是今日,抑或明日,我也不知具体定数。”

常攸虹见无法从她口中多探听到硕月公子的信息,叹了口气,换了个问题:“不知胡管家昨夜子时身在何处?”

“已歇下,可是发生了何事?”

常攸虹不着痕迹地盯着她的表情,直言道:“昨夜尹老板身死,上岛的栈桥被毁。”

“什么?”胡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神情。

常攸虹垂下眼,接着问道:“不知胡管家歇在何处?昨夜可有听到什么响动?”

“我的房间在西园北边,花房附近,离水井很近,昨夜众位赏月离开后,我将秫香园收拾妥当,便回房睡下了。”

常攸虹微微一愣,追问道:“胡姨在我们离开后到过秫香园?何时?”

“约亥时过半,你们刚走不久,收拾了半个时辰不到。尹老板是在秫香园遇害的?”

常攸虹本也不欲瞒她,他见所得信息已差不多,点点头准备告辞。

“虹少侠。”胡姨突然出声叫住他。

他回头,看到胡姨向来平静又捉摸不透的脸上突然勾起了一个笑容,却因着满脸的褶子被这一笑挤到一起,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老妪年纪大了,不在乎那些面子虚名,”她的语气间难得带上了些柔和,“但虹少侠方才未将老妪唤来当着众人的面接受指摘,老妪铭记于心。”

“……”不,我只是……一下子忘了还有你这个人。

常攸虹当然不会这么解释,他面带微笑,含糊了过去。

“既如此,我便回报少侠一句话……”

 

常攸虹走出正厅,晨间的暖阳披在身上,他却只觉心头微冷,感受不到丝毫暖意。他想着方才灶房里的谈话,居然觉得脑中难得地有些混乱。转过拐角,他看墙边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打着扇子朝自己看来:“胡姨怎么说?”

他能想到的,方迢自然也能想到,常攸虹一点也不意外能在这里看到他。他摇摇头,将刚才的谈话大致复述一遍,末了总结道:“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可有些难办……”方迢皱眉,“她的房间离我们隔得远,离秫香园更远,这样一来,她的话就很难查证了。”

常攸虹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怔:“你似乎认定胡姨在说谎?”

方迢不置可否:“不能说认定吧,没有佐证,很难取信于我。”他看向常攸虹,“你看上去倒很相信她的说法?”

“不算,”常攸虹摇摇头,“但在有确切证据证明她在说谎前,我愿意相信。”

这便是他们处事上的分别了,倒也没什么可互相指摘的,揭过话题,二人朝秫香园走去。

“你觉得是外人犯案,还是内贼做鬼?”方迢突然问道。

“不好说,但若是外人……这一切似乎太费周章了。”常攸虹皱眉。

“是啊,他本可以在杀害尹元龙后连夜过桥,然后再砍断桥索,”方迢敲着扇子思索道,“他没有这么做,便是说明想留下来把我们一网打尽,但这就更不合理了,若他真想置我们全部人于死地,直接离岛砍桥不是更简单……何况岛上高手众多,他若想藏在岛上伺机而动,只是给自己徒添风险罢了。”

常攸虹听着他的推论,点点头,突然开口道:“还有一点。”

方迢看了他一眼,笑道:“——字条?”

常攸虹微微一笑:“是啊,字条这一点实在太过违和。”

笑过后,他皱起眉:“若是凶手想把尹老板引去秫香园下手,只给他一人递送字条便好,何必给每人都发一张,若是不慎被人碰到,便是前功尽弃。”

一番推断,依旧只得迷雾重重,无头无绪,方迢轻叹一声:“走吧,先去……把尹老板安置了吧。”

 

二人走进秫香园,却见园中已有人影,他们微微一愣,避在了一边。

了悟和尚身上换了件褐色的海青,斜披黑色袈裟,晨光洒下,在他周身镀了一圈淡淡的金芒。浑身沐浴着金光的僧人站在那具焦黑的尸体前,塔婆型的锡杖立在金光下,白铁作环、旃檀为笴,振落一片金芒,喃喃的经声入耳:“由提婆达多善知识故,令我具足六波罗密,慈悲喜舍……”

了悟的声音轻而淡,听不真切,亦无法理解其间含义,却并未令人觉得烦闷聒噪。那些庄严的超度融进风中,沉入溪水,掠过僧人身上的袈裟,挽过手中的禅杖,拂过这片烈火焚烧的土地,拢住了地上卧倒的黑影。常攸虹对经文不甚了解,却渐渐沉进了他的诵经声中,竟令他久违地有了种心安的感觉。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那些只存在于书卷上的诗词,在这一刻真正敲进了他心中,仿若顿悟,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南无《妙法莲华经》。”了悟的声音散在风中。

“阿弥陀佛。”他回身,朝二人行礼,“二位来得正巧。”

那个身披佛光的僧人卸去周身金芒,走到了二人面前:“我还在苦恼一人搬不动尹施主,二位这便来了。”

二人回礼,常攸虹脱下身上外袍,盖在了尹元龙身上,略一合计,便打算先将尸体收回留听阁的住所。

刚一抬起尸体,方迢便“啧”了一声:“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尹老板倒是……表里如一啊。”

“是啊。”常攸虹很是赞同。

入手的沉重让他微微一顿,这样的重量对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来说倒不算什么,微一运功便可轻易举起。但这至少说明,若尹元龙不是在秫香园遇害,那嫌疑人范围便缩小了很多——至少那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林鸿绝对搬不起这样沉重的尸体,还有楚淼淼和石江浣两个小姑娘,嗯……或许连那个武功平平的曾霓裳都能排除在外?

三人搬着尹元龙,一路朝留听阁走去。即便是三人有意加快脚程,抬着一具颇有分量的尸体,从东园走到西园,都耗费了近两刻的时间,倒是同他们先前推测的时间对上了。

“先放进尹老板的房间罢。”

拐进远香堂,西南角落那间屋子便是尹元龙的住所,三人刚一进门,就见本就算不得宽敞的屋中已有三人,显得有些拥挤。

 

照影第一个看见搬着尸体的三人,忙给他们让了位置,“月照寒江”听到动静回头,也纷纷让出了地方。三人将尹元龙搬进去放在床上,甫一回头,齐齐愣住。

卧室正对着门口的高墙本刷着整洁的白漆,而此时,那面雪白的墙体正中,却被写上了一个仿佛被鲜血染红的大字——喜。

象征着无暇的纯白被涂上了一笔不详的血色,字体的顿角间尚能看见当时还未干涸的鲜血顺着墙体蜿蜒着淌下,如同泣血。那个“喜”字嚣张而刺眼,常攸虹瞬间想起初见尸体时,尹元龙脸上挂着的那个扭曲而诡诞的笑容。

“阿弥陀佛,这……?”了悟看向原本在房中搜查的三人。

“这个字我们来的时候就有了,”答话的是照影,“并非鲜血,而是朱墨,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干透了。”

韩江自看到方迢和常攸虹二人后便神色不善,转身就走,显然不愿同二人多话,赵月澄也只好匆匆告辞追去。常攸虹和方迢显然已习惯了这位韩大侠毫无善意的对待,也不放在心上。

“屋内我已查得差不多,唯一有些可疑的便是屋中的炭盆,”照影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线索,也起身告辞,“我先去看看江浣她们。”

三人点头,随即将目光放在了屋内。同其他屋子无二的布置,桌脚边摆着的便是那个“可疑”的炭盆,位置也同其他房间无差。

 

“咦?这炭盆好像烧过?”方迢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诧异道。

常攸虹的注意被吸引了过去,边走上前边道:“按说昨晚并不寒冷,没有燃炭盆的必要……且依韩江所言,尹老板半夜应未回来过才是。”

“不,这木炭燃了一半都不到,像是燃起片刻便被熄灭。”和尚瞧出了些许端倪。

常攸虹拿起一旁的铜手钳,拨了两下盆中的木炭:“这个,”他指着被压在焦炭下的一片东西道,“这是……白纸?”

方迢凑过去看了一眼,点点头:“但这里为何……”

他突然顿住,看向一旁的常攸虹,然后在他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顿悟之色。

“……原来如此。”了悟亦反应过来。

“哈,”方迢挑眉,“倒是个胆大包天的计策。”

“显然他成功了。”了悟轻叹。

“若真如我们所想,”常攸虹皱起眉,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先前的推测……”

“是啊,”方迢长叹一声,站起了身,“若真是这样,那问题又绕回了原点——”

“——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嫌疑。”

 

第七章:

三人回到正厅的时候众人都陆陆续续落了座,胡姨已布完菜,侍立一旁。常攸虹拨弄着碗里的肉块,有些索然无味。方迢斜斜看了一眼出神的常攸虹,唇角勾了一抹轻笑,抬起手,轻轻地、稳稳地、无声无息地,朝桌上那盘油爆肉片,伸出了筷子。

两寸、一寸、半寸,还差一点!方迢睨了眼常攸虹,仍然毫无动静,他心中窃喜,夹上了觊觎已久的肉片。

“方迢。”

温润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夹着肉片的手狠狠一抖,“啪嗒”一声,方迢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肥肉掉了回去。

常攸虹朝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筷尖微动,语调温和:“吃菜。”

方迢眼前一花,低头,看着碗里不知何时被夹进去的青菜炒蘑菇,无语凝噎。

“……我吃完饭就去和胡姨说,”方迢一脸苦大仇深地戳着碗里的青菜,“以后把青菜炒蘑菇这道菜给我撤了。”

“无妨,”常攸虹笑容不变,夹起一块肉片享受地咀嚼着,“还有蘑菇炒青菜、蘑菇炒蘑菇、青菜炒青菜。”

“?!”方迢一脸绝望。

“扑哧——”对面传来轻笑,石江浣与楚淼淼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捂着嘴笑成一团。

笑什么笑!方迢朝两个小姑娘无声地呲牙威胁。

 

“咳……”酒足饭饱,常攸虹清清嗓子,将方才与方迢的推断复述了一遍,“……就是这样,眼下按线索而言,外人犯案的可能性,不是很高。”

无人反驳,连预想中的冷嘲热讽或刻意找茬都没有,常攸虹了然,看来大家也心下有数。

“我和江浣在宅子外的岛上大致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人。”楚淼淼耸耸肩。

“我与霓裳也在宅子内部走了一圈,”林鸿点头道,“时间有限,无法太过肯定,但的确未找到外人的踪迹。”

 

突然,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等会儿,”曾霓裳开口,语调略带刻薄之意,“你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个人?”

她转头看向胡姨:“胡姨,硕月公子呢?”

面对曾霓裳的突然发难,胡姨依旧是那副平淡沉寂的态度,重复着方才在灶房回答常攸虹的话:“昨夜老妪已将众位所言传信公子,公子尚未回信。”

“我没有问你他说什么!”曾霓裳的声音突然拔高,整个人都有些激动了起来,“我是问你,在这个他举办的‘犀角宴’上,在这个他准备的宅子里,为什么没有他的人!?”

她的语调急切:“大家都为赴宴而来,他身为宴会的主人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现在我们又被人算计,困在了这个地方,”她的声音中带上了莫名的愤怒,“若我推测幕后主使正是硕月公子,一点也不为过吧?”

常攸虹看着愈渐激动起来的曾霓裳,皱了皱眉。

“依证据而言,毫无问题。”方迢很是火上添油地接了一句。

“所以,”她的声音中竟带了些轻颤,看向胡姨,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激动,握拳的手指崩得极紧,指骨泛白,“这个犀角宴,是陷阱?”

胡姨垂着眼睛,并未回答。

“而这个作为噱头的犀角,也是假的?”曾霓裳的声音中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依旧无人答话。

“所以犀角根本不存在!是不是?!”她猛地拍桌而起,直指胡姨。

“霓裳!”见她激动至此,身旁的林鸿一把拉下了她。

“阿鸿你别拦我!”曾霓裳一把挣开了林鸿的手,怒火中烧的模样仿佛下一瞬便要扑向胡姨拼命,“我今天就要问个清楚!这个犀角到底是怎么回事!”

“够了!霓裳!”林鸿突然拔高了声音,语调中带了些压抑的怒火。

见到那张温文尔雅的书生脸孔染上了怒色,曾霓裳霎时怔住,不过须臾,她突然反应过来,失声道:“你凶我!”

“……霓裳,你讲点道理。”林鸿被这一句说得瞬间没了火气,声音软了下来,有些无奈地劝解道,“大家都看着呢,何况胡姨一个老人家……你不要太过无理。”

“我怎么无理了!”曾霓裳挥开他再次拉上来的手,“我是为了你啊阿鸿!我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你吗?如果没有这个犀角……”话至此处,她的声音竟然哽咽起来,“如果没有这个犀角,如果……那你、那你岂不是……”

“……永远、永远都……”她抹了把眼泪,跌坐回了椅子上,只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句“永远”。

林鸿叹了口气,拿出手帕给她揩泪,轻轻地抚着她抽噎的脊背,柔声安抚。

见他们那边差不多平静下来,常攸虹叹了口气,大致有些理解了为何这个曾姑娘对犀角一事如此执着。想来是那林公子患了什么严重的病症,非犀角不可治愈,所以早在他们南京初遇的时候,她就对同样意在犀角的自己与方迢敌意重重,也所以众人中就数她最为紧要这犀角之事。现下他们困守孤岛,身犯险境,在座其余人早已将这犀角之事抛之脑后,也只有她仍执迷于此。或许确实过于自私了些……但,情之一字,外人亦无可指摘。

 

“咳,”他清清嗓子,将曾霓裳的闹声压下,对二人抱歉一笑,随即朝众人道,“其实,曾姑娘所言亦不无道理,我等皆是为了犀角而来,所以……若是有人借此行凶,动机或许真是为了这犀角?”

“嗤,”韩江嗤笑一声,“你这‘动机’也忒得牵强了些,莫说这只是个不算特别名贵的药材——你若说有人为了天山雪莲大打出手还有几分可信,就算真有人对这犀角势在必得,那再怎么也得等真的见到东西才下手吧?现在硕月迟迟不现身,连带着请柬上的‘犀角’也不见踪影,他何苦现在就下杀手?又何须断桥将我们都困死在岛上?”

“请柬……请柬?”众人正凝神听他说话,石江浣突然揪住了韩江话中的两个字,“对了!请柬!”

众人侧目,看向这个突然激动起来的小姑娘。

“请柬啊!”石江浣脑中转得飞快,但因着突如其来的激动,口中反而有些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地笔画道,“就是请柬!你们想想,如果凶手不是为了犀角,而我们又都是收到请柬,才来赴宴的,所以、所以如果有人不是为了犀角……不对,我是说,所以如果有人只是想来杀人才跟过来的话,他肯定没有请柬对不对?”

“所有客人都执了请柬,样式与字迹也与公子同我交代的别无二样。”胡姨突然开口道。

“……这样啊。”石江浣泄气,还以为找到了分辨凶手的好方法呢。

“等等,你说,‘收到’请柬?”常攸虹突然道。

“对啊,收到请柬,怎么了?”石江浣疑惑道。

方迢听到常攸虹这一问,突然反应过来,看向众人:“……众位,请问你们的请柬都是从何处得来?”

“我们的请柬……是从消息贩子手中买来的。”赵月澄深深看了眼石江浣,随后开口回答道。

“阿弥陀佛,”了悟和尚拿出自己那份请柬,“贫僧的请柬乃是恩师遗物。”

……你还真什么东西都随身带啊。众人禁不住腹诽。

“唔,我的请柬是别人给我的……算是谢礼吧,”楚淼淼开口道,“我替一个大户人家赶了……做了件事,然后他们听说这犀角对蛊……我是说,对我干的活有用,他们又不愿大老远来赴这个犀角宴,就将这张请柬赠给我了。”

她说得含糊,但方迢和常攸虹是知道她赶尸的这份职业的,大致也听懂了意思。

“我与霓裳的请柬是从南京醉仙楼处购得。”林鸿解释道。

“我与方迢的也是。”常攸虹接口。

“……我的也是,”照影从襟前拿出请柬,摆在桌上,“从醉仙楼买的。”

“醉仙楼?南京醉仙楼?”韩江突然脸色一变,“百里家的那个醉仙楼?”

“的确是南京醉仙楼,”答话的是照影,“但主人应该姓秦,而非百里,难道是韩大侠旧识?”

“……不,是我记错了,你们继续。”

常攸虹将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转了视线,开口道:“看来我们的请柬皆是由机缘巧合之下获得,只除了……了悟大师与石姑娘。”

被突然点名的石江浣下意识地又想跳脚:“你什么意……”许是想到了先前方迢的那番教训,她按下了脾气,撇着嘴道,“我的请柬就是收到的怎么了?前些日子有人送了这封请柬上武当,我就……我就拿着来了。”

“咦?拿着来了?”方迢突然轻笑,“你莫不是背着你爹娘拿了他们的请柬,偷偷溜下山的吧?”

看着石江浣一幅顿时被戳到死穴的语噎模样,众人明了。

了悟适时开口解围道:“贫僧整理恩师遗物时发现了这份请柬,因着正巧要下山查些事情,而生犀粉末于超度一事颇有异效,便顺道来赴宴了。”

 

常攸虹点点头:“看来从请柬来源追查只得不了了之,”他环视一圈众人,语调一转,唇边勾起了一个莫名的笑容,“不若我们来说一下——众位此求犀角,所谓何事?”

“哦?”韩江一声怪笑,看向常攸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撇开视线讽刺一笑,却未多言。

他的话却凝成一线,隔着半个圆桌,传入了常攸虹一人的耳中:“我说你废话这许久,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们呢?”

说到犀角,再扯上请柬,最后引出求得犀角的意图,这才是常攸虹这番引导的真正用意,他从一开始就在追查“内贼犯案”的线索。请柬得来容易,来历也可编造,但假的便是假的,总会露出纰漏——端看这凶手的第一个纰漏,会不会出在这番“为何求得犀角”的自圆其说之上。

“我与常攸虹来此亦是为了求药,前些日子我受了些内伤,至今未好。”方迢笑着斜睨了常攸虹一眼,开口道。

“是何内伤?”赵月澄看向他。

“寒毒。”方迢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众人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我是正好有人送了这个请柬,再加上犀角可以作为食引,喂我的蛊……咳,喂我的……嗯,宠物,我就过来瞧瞧。”楚淼淼也很配合地解释道。

已经平复下心情的曾霓裳闻言,狐疑地抬眸看向她:“宠物?”

“对,就是宠物。”楚淼淼点头重复道。

看着她一幅不愿多言的模样,众人心下明白,约莫是什么独门豢养的宠物。那些灵性、认主的宠物在江湖中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东西,七剑的灵鸽与玉麒麟便是其中之一。

“楚姑娘,你的请柬是什么人送的?”韩江突然问道。

“就是一户寻常的商贾,他们家公子在外地做生意,出了点意外,托我将他……护送回去,”她将赶尸的片段模糊掉,解释道,“他们老爷知道犀角于我有用,便将请柬转赠给我了。”

方迢点点头,侧头看向石江浣:“石姑娘,你呢?”

“我娘早年落下了病根,爹寻医问药了好些年,听说以犀角为引可以成药,后来就有人给我们送来了这份请柬,”说道这里,她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然后我就……拿着请柬过来了。”

“这倒奇了,”曾霓裳开口,带着几分讥笑道,“你爹娘竟然没有派人来保护你?”

像武当这种大门派的掌门,就算一时疏忽被自己女儿摆了一道,让她偷溜下山,事后发现了也该派人下山护送才对。

“我和江浣一起来的。”照影看了曾霓裳一眼,接口道,言下之意便是自己就是她的护卫。

曾霓裳挑眉,没有再说话。石江浣看看曾霓裳,再看了看身旁的照影,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却最终闭口不言。

“好了,大家的来意都说清楚了,”楚淼淼皱着眉,看向“月照寒江”二人,有些咄咄逼人地道,“就剩你们二位了,你们又是为什么要取犀角?”

她本就对常、方这两个在市井传言中被神化的七剑传人很有好感,见其真人后更觉二人风姿矍铄、气度不凡,反观这两日频频跳出来唱反调的韩江,面貌阴沉、言语刺耳,两厢对比下,更是对韩江好感全无。至于另一个颇有前辈高手风范的赵月澄……谁让他是韩江大哥呢?被迁怒也是理所当然的——楚淼淼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韩江倒未理会楚淼淼的“出言不逊”,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楚淼淼却被这阴沉沉的一眼看得汗毛倒竖,顿时想要发作,又对那令人心悸的眼神颇为忌惮,再想到昨晚酒桌上韩江的气势,便很没骨气地硬生生忍了下来,只愤愤地轻哼一声。

见她服软,韩江满意一笑,露出一口阴森白牙,看向了常攸虹:“若你们想从我们这找什么破绽,怕是要失望了,”他说着“你们”,却从头到尾都盯着常攸虹与方迢二人,“我与大哥的确不是来找什么犀角的。”

满桌的目光顿时胶着在他们二人身上。

韩江在众人精彩纷呈的眼神中自得一笑,缓缓道:“我们——是来寻宝的。”

“寻宝?”了悟和尚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是这岛上流传了数载的‘宝藏’之说?”

常攸虹与方迢也同时回忆起来,昨日上桥前在简家村碰到的那个小孩,便同他们说过这岛上的“宝藏”传说。

“不错,”赵月澄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夔门江心岛的宝藏之说流传已久,但因先前此岛只有一栋荒宅,也曾有人上岛查探,皆无功而返。后来我们听说此宅主人要办犀角宴,重新整葺了宅子,便想法子买了请柬,上岛来寻宝——我们需要钱。”

他这坦坦荡荡的一番话,直白地承认就是为财而来,没有丝毫隐瞒遮掩,倒是让众人无话可说了。常攸虹想到昨夜在鸳鸯洲碰到两人,他们也是一副正经的寻宝模样,看来所言非虚。

“这么说来,尹老板也是来寻宝的?”照影突然道。

想起尹元龙那身暴发户的行头,再加上他众所周知的爱财性子,来此的目的便也昭然若揭了。照影看向“月照寒江”,先前众人皆在偏厅等候的时候,就数这二人与尹元龙聊得最为欢畅。

“不错,”韩江干脆地点头,“但我们是上岛之后才结识的。”

 

一番牵扯下来,常攸虹已心中有数。众人陆续用完午餐后,互相叮咛了两句“众位小心”、“结伴而行”,便各自离去。常攸虹与方迢准备去断桥处寻些线索,迈步朝宅外走去。

方迢想着方才饭桌上众人的七嘴八舌,叹道:“本以为还能套出些线索,没想到还是乱成一锅粥啊……”

常攸虹看向他,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已经有人露出了破绽。”

 

第八章:

“已经有人露出了破绽。”

“哦?”方迢饶有兴趣地看向他,“谁?”

常攸虹却摇了摇头:“不好说,况且露了破绽的未必是凶手。”

即使在座有人抱着隐秘目的来此,又因不愿透露真实身份而在方才那番谈话中露馅,也未必是凶手,最多只是动机不纯而已。

方迢明白过来,叹了口气:“这里面的人……太杂了。”

常攸虹亦面带虑色,方迢却看出他并非在思虑此事,想到方才饭桌上的对话,他挑挑眉:“在想醉仙楼的事?”

常攸虹轻吁:“说没有是骗人的,”见方迢打开话头,他放心地接了下去,“秦掌柜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韩江会说南京醉仙楼是……百里家的产业?”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方迢毫不介意地道,“的确是你知道的那个‘百里’,五十年前与魔教勾结牵连的‘百里’家。”

“东方、百里……”常攸虹若有所思,“当年魔教就是在这两家手上兴起的啊。”

 

五十年前,当年的西域第一大派“明教”一夕倾颓、树倒猢狲散,这个开国之初立下赫赫战功、更得太祖钦定的大明国教何以一夜覆灭,几十年来始终讳莫如深——天家之事,孰能评判?一句“兔死狗烹”,如是而已。

而现在的魔教大光明宫,便是那时在西域开山立派的,大光明宫第一任宫主东方朔仿佛凭空冒出的人物一般,也不知背后有什么撑腰的势力,短短几年,便将大光明宫打理得空前兴盛,一跃成为西域第一大派。

除却背后那股莫名的势力——众人纷纷猜测许是当年的明教残部——大光明宫扩张期间,居功至伟的便是百里家,一个当年人人皆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是寻常商贾的家族。那是东方、百里这两家姓氏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二十年前,东方朔去世,大光明宫传给了独子东方行甫(黑心虎),相传东方朔膝下尚有一神秘的次子,却直至东方朔身死,都从未有人见其真容。东方行甫继任后,一改父亲多年与中原武林相安无事的作风,治下大光明宫累犯血案,手段空前残忍,终得了魔教的名号。而几乎在东方行甫继任的同一时间,百里家销声匿迹,再也无人听说过这个名字,现如今提起大光明宫,便只有“东方”这一个姓氏了。

 

方迢的脸上露出一种悠远的回忆之色:“秦娘是百里家的旁支,当年我们家曾在南京住过一段时日,我爹与她父亲百里鸣相交莫逆,后来我父亲得承青光剑,与东方行甫一场大战,得了十年的太平安逸,却在十年前——”

说至此处,方迢微微一顿,他想起那个魇了他十年的梦境。这十年来,只要闭上双眼,他就能看到那夜的残垣断壁与漫天鲜血。

满地的尸身、零散的肉块,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被遗弃交叠在一起,又多又散地堆在宅中各处,管家的手、账房的腿、仆婢的头……那个他熟悉的、承载了他童年欢笑喜怒的宅院,一夜之间变成了阿鼻地狱。人体的各个部位仿佛成了那些肉摊上的陈列展示,而那个吆喝着、炫耀着、嬉笑着的屠夫,就是东方行甫。这是他第一次切身实际地感受到“命如草芥”,他甚至连替他们收尸都做不到——因为实在太多、太散了。

翻涌的火势烧透了半边天,那个他以为再也无法看到天亮的夜晚,成为了他往后十年中挥之不去的梦魇。然后他看到了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的少女,踉跄着步伐朝他扑来,她的长发纠结披散,摇摇晃晃间遮住大半边脸颊,一双眸子却红得发亮,透着那样癫狂的恨意。她浑身浴血地嘶吼:“东方!我杀了你们——!”

 

他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声音干涩:“——百里家就只剩她一人了。我爹曾想替鸣叔报仇,但不久后,我们家……便步了百里家的后尘。”

常攸虹不想这竟牵扯了方迢的家事,见他神情激荡,正想开口安慰两句,却见他轻轻眨了眨眼便将眼底的情绪掩去,方迢挥了挥手:“不必,大仇已报,无论是我还是秦娘,都非拘泥于过去之人,往事已矣。”

常攸虹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而道:“既然如此,那韩江为何会知道醉仙楼是百里家的产业……便值得推敲了。”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非议他人,便是你们七剑的气度?”

二人回头,看到了韩江与赵月澄,韩江未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冷笑一声,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最后一句话:“世人皆道百里家于大光明宫,正如当年明教于太祖一般,皆是兔死狗烹,却可知……”

“阿江!”赵月澄开口喝止他,“你忘了我们来干什么了?”

韩江冷哼一声,闭了嘴。

常攸虹心下生疑,却也知道从这韩江口中套不出线索,便也顺水推舟不再多问。他看向了赵月澄:“不知二位前辈所来何事?”

“我们又去尹老板房中搜了一圈,发现他少了一样东西。”

常攸虹一愣,脑中飞快闪过与尹元龙相交以来的种种,恍然大悟:“那两颗紫玉核桃?”

要说尹元龙留给众人的印象,除了那一身金银玉石,便是手中的两颗紫玉核桃,似玉非玉,隐着莫名的光泽,观之便知是奇物,但在座眼神毒辣者有之,却无人识得那两颗核桃是何材质。尹元龙对这两颗核桃显然极是喜爱,从不离手,无时无刻都“喀啦喀啦”地把玩着。

赵月澄点点头:“我们寻遍了他的房内,尸体上也翻了一下,虽衣物皮肉已经焦透,但看得出没有那种材质的东西。”他看向常攸虹,“阿江便想来同你们说一声。”

常攸虹一顿,不想这竟会是韩江的提议,按说以他的性子……就算以大局为重不给二人添乱,也绝无可能主动同他们分享线索才是。

韩江知道常攸虹在想什么,讥笑道:“要说小肚鸡肠,我比那红衣服的女人可差远了。”

宅子另一边,莫名被拖下水的曾霓裳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韩江继续冷笑:“至少方才在饭桌上,你们证明了自己不是那种除了武功一无是处的蛮夫蠢蛋。”

这番话说得嚣张无理,但常攸虹和方迢皆感受到了他别扭的善意,不想这阴恻毒舌的韩江倒还有这一面。常攸虹忍了笑,一本正经地朝他抱拳道:“是在下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

“哼。”韩江蹦出一声冷哼,与赵月澄二人打算告辞离去。

“韩大侠,”方迢突然开口,唤住了韩江,他定定地看入韩江的眼中,“无论百里家做过什么,于东方家却不曾亏欠半分,却惨遭灭门。兔死狗烹?呵,不足以道万一,该是弃之如敝屐更为合适吧!”

韩江在听到“百里”二字时眼中便已迸出寒光,耐住最后的性子听他说完,冷笑着要开口讽回去,却被身旁的赵月澄拉住。赵月澄的脸色并不好看,却到底比韩江沉稳,不欲与二人多言。他拉住了韩江,开口调解,语调间却生硬异常,不复平日温和:“斯人已逝,各位就不用再作无谓的争辩了,告辞!”

常攸虹理解方迢对于魔教以及家仇的戾气,何况还有一个世交的灭族之仇。他见方迢看着“月照寒江”离去的方向,神色如常看不出异样,却双唇紧抿,甚至微微泛白,心下一叹,斟酌着开口想要找个轻松的话题。

“嗯……这韩大侠可真是,嗯……”常攸虹有些词穷,他本想调侃一下韩江那别扭的性子,顺便调节一下气氛,但“孩子气”这三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去形容韩江的。

方迢长抒一口郁气,脸上复又扬起轻笑,一切如常地道:“他这性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们查案没了个唱反调的。”

 

说话间,已可见前方的断桥,二人向悬崖走去,隐隐可闻说话交谈声。断崖边已站了人,照影与了悟和尚正蹲在桥墩前查看桥索断口,楚淼淼与石江浣心不在焉地扒拉着两边的灌木树丛,大约是得了照影的指示在桥边寻找线索。

“虹少侠、方少侠!”楚淼淼率先看到了他们,挥手招呼。

石江浣顺着楚淼淼的喊声望去,看到了方迢后撇着嘴转开视线,蹭到了离得二人较远的照影身边去。常攸虹一愣,见方迢倒是一幅早已料到的表情,略一思索便明白,大约是先前方迢的屡次说教,还戳穿了她偷跑下山的真相,彻底惹恼了这位大小姐。

了悟和尚与照影也看到了二人,站起身来同他们打了声招呼。和尚拿起那截断绳,递给常攸虹道:“这里的线索应该也无甚大用,这样的断口任何利器都砍得出来,甚至菜刀都行。”

常攸虹看了眼切口,略一思索,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附近也没有可靠的线索,”照影接口道,“凶手没有遗落物件,这里附近又是荒地,杂草丛生,找不到清晰的脚印。”

常攸虹点点头,算是意料之中的事。凶手行事缜密,他没指望能轻易找到决定性的线索,他与方迢来此悬崖,本就是另有目的。他走到崖边,揪舌打了声口哨,哨音轻鸣荡入崖下,又乘着江风扶摇直上,穿透万里云层。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鸟雀的脆吟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接着便见一只红羽灵鸽扇着翅膀,迎着崖上簌簌烈风朝常攸虹扑来。

“小七!”常攸虹唇边漾起微笑,伸出手,灵鸽便停在了他的指尖。

他伸手抚了抚灵鸽的赤羽,从怀中取出谷物,道:“路上没遇到危险吧?”

他语调熟稔,好似对待的不是宠物,而是一位久违的老友般。

“咕咕!咕咕!”灵鸽啄着他手中的谷粒,闻言蹭了蹭他的手指,黑豆般的眼中闪着灵光,亲昵的动作仿佛在示意主人安心。

 

见到这一人一宠如此新奇的互动,崖上其他人都看了过来,特别是两个小姑娘,天性便喜爱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又看着灵鸽如此亲人可爱,一时心头欢喜,扑闪着眼睛想上去摸一把。方迢在旁边看得清楚,微微向前踏了一步,看似随意的步伐却正巧封住了楚淼淼与石江浣的去路,将她们挡了下来。

他“唰”地合了扇子,轻笑道:“这小七可是常攸虹的宝贝,让你们摸坏了他生气事小,但我们可就真得在这岛上困一辈子了。”

他语调轻巧,却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情况未明前,岛上的任何人皆有嫌疑,灵鸽再通人性,毕竟只是一只宠物,不像他们两人有自保之力,若是一个不慎让凶手混在其中对灵鸽作什么手脚,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什么嘛,一只鸽子而已,不看就不看!”石江浣瞪着方迢的目光透出几分凶意,觉得这方迢对谁都面带笑意调侃风流,却唯独几次三番地针对自己,心中已十分不满。

方迢心思何等敏锐,眼珠一转,转了调道:“这鸽子你们就别想了,阿虹还有匹逾辉马,你们要是喜欢这种带毛的,一会儿带你们去看看。”

楚淼淼翻了个白眼,对于“带毛的”这种形容十分无语。

“谁喜欢带毛的。”石江浣轻哼了一声,眼中却闪着好奇的光,显然对八骏很是神往,倒也不再同方迢计较纠缠。

虽然打发了两个小姑娘,但常攸虹对于方迢出卖自己爱马的行为十分不齿,暗暗瞪了他一眼。好在他还记得正事,手腕轻抬,小七便意会地振翅而起,却并不飞远,只在众人头顶盘旋。常攸虹腾出手来,从怀中摸出信纸,微微一顿,突然有些懊恼地想起,自己没有带笔。

“虹少侠,给。”身旁突然伸出了一支蘸了墨水的毛笔。

“啊,多谢。”常攸虹伸手接过,下意识地道谢。

下一瞬他顿觉奇怪,一抬头,看到了笑得端庄的了悟,和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头顶。常攸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饱蘸墨水的毛笔,瞬间对这和尚惊为天人:“大师,还有什么东西是你怀中拿不出来的吗?”

请柬、信封、遗物……现在连毛笔都掏的出来?还是蘸了墨水的?!

了悟和尚微笑着道了声“阿弥陀佛”,挥袖而去,堪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看到这画风清奇的一幕,一旁的照影都笑出了声。

 

常攸虹衬着断崖边的桥墩写信,其余人皆知理地远避,继续在周围寻找线索,唯有方迢厚着脸皮凑上去,边还感叹道:“原先觉得窦逗的百宝箱已经够神奇了,不想这里还有一个直接从怀里掏东西的,啧啧……”

“一边去。”常攸虹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方迢余光瞥见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岚儿亲启”,口中“啧啧”的咂舌声更响,却到底还是识趣地离去。转眼他就找崖边的其余四人攀谈起来,一圈下来,那四人查探完毕相继离去,方迢见常攸虹也写完了信,伸手将灵鸽放飞,目送着它安然消失在崖边,方才长舒一口气。

“看样子那凶手并不阻止我们与外界沟通。”方迢从开始便明了常攸虹的意图,见小七安然离去,笑笑道。

“是啊,不然崖边定有埋伏,信鸽一至便会被射落,更别提让它将信件安然送出了。”常攸虹点点头。

“又或者这代表着,凶手的势力并不大,至少无法在岛外安插隐蔽的人手。”方迢想了想,道出另一种可能。

“不好说,”常攸虹有些头疼地道,“但若凶手势大,他又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派了人手暗杀围剿我们不是更快。”

方迢沉吟:“你更倾向于单人作案?”

“至少作案之人势单力薄。”

“嗯……”

常攸虹见方迢陷入沉思,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硕月公子究竟是何人?与此案有无联系?”

“这点真不好说,”常攸虹叹了口气,“他可能真的只是得到犀角后宴请宾客,却被有心人利用了这次犀角宴,而他因为上岛晚了一天,被困在了岛外;也有可能他便是凶手,修葺府邸的时候顺便建了密道,自己躲在密道中伺机而动;或者他利用犀角宴将我们诱至此宅,然后装作宾客,混入我们……中……间……”

方迢见他说了一半没了声音,回头看他,却见常攸虹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方迢不明所以。

“……我想到了胡姨上午同我说的一句话。”常攸虹脸色有些难看。

“什么话?”

那句让他在烈烈暖阳下,周身寒意的话。

“——你们中间,有人可不止这一张脸。”

 

第九章:

当灵鸽穿越三峡群山,突破五毒迷障,进到毒谷时,已至当天夜晚。薛岚从河边盥洗归来,披了一袭轻便蓝衣,如瀑的长发在夜色下映着水蓝的颜色,她手执布巾轻轻揉着尚有些滴水的头发,将发梢慢慢拧干。听到熟悉的“咕咕”声,她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迷雾中盘桓的灵鸽,欣喜出声:“小七!”

小七在一片热腾腾的水气中扑向了她,先在她的头顶盘旋两圈,又时不时地叼起几缕散发,同她嬉闹了起来。它是常攸虹的灵鸽,但因着与薛岚的小六亲近,又频繁替二人传信,小七与薛岚的亲密丝毫不输常攸虹这个主人。

“好啦好啦,”薛岚被小七啄得发痒,笑着伸出手,让它停在自己指尖,她亲昵地抚着它的脑袋,“阿虹可还安好?都已经两日未见他传信了。”

小七虽通人性,却也无法回答如此话语,薛岚也只轻轻自言自语一句。她解下灵鸽脚上的信笺,撒了一把谷粒在一旁的石头上:“飞了这么长路饿了吧?快吃吧。”

灵鸽扑着翅膀愉快地鸣叫一声,跳上大石开始饱餐。

薛岚展开信纸,大致览了一遍,唇边笑意便已淡去,再细细读去,更是蹙起了眉。常攸虹在信中将他们的遭遇详细地复述了一番,从入岛的种种到宅内的同伴,没有丝毫隐瞒,当然也包括了尹元龙之死与断桥之事。他措辞平淡,句式轻简,薛岚却看得明白,他与方迢此刻的处境不容乐观。信件末尾,他提出请她帮忙彻查宅内众人的身份,连同已经遇害的尹元龙,以及那个身份古怪的“硕月公子”。

薛岚陷入沉思,尹元龙、月照寒江、石江浣、了悟等名她尚有印象,这些人不是成名已久的侠士便是名门大派的弟子,她身为玉蟾宫主,多少有些了解。但剩下的几人多半是些行踪不定的江湖侠客,还有一个文弱书生,其中那个楚淼淼又只十五六岁的年纪,这些人的身份她一时还真无从下手。还有那个“硕月公子”……

早在常攸虹离开南京时便已同她传信道明犀角之事,当时她便心下生疑——硕月这个名字,她先前从未听过。但当时她正在准备苗疆之行,只同玉蟾宫手下交待了一句详查硕月公子,便未再关注此事。现下已过去半月有余,尚未收到手下的来信,看来这个硕月的身份,的确值得推敲。

 

她边想着边踱步往回走去,绕过一个渡口,便见到了三棵参天直立的高耸树木。枝丫交错延展,仿佛在树冠上搭了一个个参差错落的平台,平台上草木花石自然生长,树冠为底、枝丫花草为饰,自成一片桃源,而隐在那一片片桃源之后的,是一个个玲珑精致的木屋。

这里名唤“溪山渡”,是五毒中的村落居住之地,高低参差的树屋自成一村,虽大部分已荒废多年,但当年五毒教的活力生气,从这些枯木残屋中也可窥一二。

这已是五毒教中最后一个生机尚存之地,而这里能在这十年间藏得如此隐蔽,或许得归功于渡外那层天然的毒雾屏障。迷雾常年将这片树屋裹在黑稠的毒素下,即便谨慎机警如唐渊宇,在五毒徘徊查探十年,都从未发觉竟还有此地。那片深沉浓厚的毒雾便是以这样独特而奇妙的方式,守护五毒最后的故土。

昨日与那个苗疆少女照面后,她便将他们一行人引至此处,起初他们尚提了十二分的谨慎,生怕这连毒雾都比外界浓数倍的地方,是那诡诞苗女所设的陷阱。

谁知一路攀谈下来后,却发现这苗女竟真如那些传闻中的“五仙”教众般,性子中虽带着些蜀地特有的泼辣豪迈,但却单纯直爽、毫无心机,与妖魔化的“五毒教”相去甚远,与先前那个发狂的残暴形象亦判若两人。

不过一日的相处,她便在这几个人精的有意引导下将底透了个干净。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这个名叫“苗草”的少女,已是五毒教中的最后一人,真真正正的最后一“人”。

“当年那群中原人偷袭我们五仙教时,十岁以上的阿姊阿哥们都加入了混战……”说起当年的事,那个眼神清澈的苗女仿佛又变了一个人般。

苗草的眼中又渐渐染上了那莫名的猩红之色,与先前那般发狂的前兆如出一辙,她咬着牙,控诉道:“他们、一个都没有能回来。”

众人是见过她方才那可怖的模样的,现下眼见她要再次“变身”,都已紧握剑柄,严阵以待。

“等等!”窦逗喝住他们,赶上两步,伸手拍了拍那苗草。

这一番看似随意的轻拍,却是将内息灌入了她周身几处大穴,压住她体内那莫名的狂躁之气,替她稳住心神。苗草的眼中猩红褪去,露出茫然的神色,仿佛对方才将要发狂的自己一无所知,亦感知不到窦逗灌入她穴道的内力。这一番看得众人心下称奇,也不知她究竟修习了何等功法,竟能让这么一个武功低微的单纯姑娘瞬间功力暴涨,狂躁疯癫。

“刚才讲到哪……”她晃晃脑袋,脑中尚有些迷糊,继续讲道,“阿母把我藏在床底下,嘱咐我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出来,后来我饿得不行出来找吃的……就看到大家都不见了。”

“……不见了?”莎丽侧目。

若只是被前来讨檄的武林同道杀死,应该也能留下尸体,但这不见了是何说法?

“不见了。”苗草摇摇头,重复了一遍,她的语调沉了下去:“从那时起……五仙教就出现了好多大毒尸。”

“毒尸……”薛岚若有所思,转念又道,“但我们一路走来,为何从未碰到过?”

“因为都被我杀死了。”苗草说得轻松,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众人侧目。

“你说那些大块头毒尸……全部被你杀死了?”大奔的表情堪称惊骇。

他们一路行来,虽没有遇见过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毒尸,但其威力巨大、生命力极强的传闻却听过不少,那些砍头剜心都尚不能死绝的人形杀器,居然就被这个武功平平的小姑娘给杀死了?而且听她口气,数量还不在少数。

“没有全部,”然而苗草显然没有抓住大奔话中的重点,她摇摇头道,“数量太多了,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杀,也没有杀干净,而且前些年……毒尸的数量一直在涨。”

“……这东西还能繁殖?!”窦逗差点跳了起来。

“不是,不是交配,”苗草摇头,以一种奇异的语调道,“而是……先前活下来的那些人……变的。”

她说得断断续续,众人却大致听懂了。当年五毒教之战后,尚有不少教众活了下来,但多是些年轻的小孩,十岁以上的教众大都死在了那场战役里。

当时五毒教大部分地方都已经被毒尸占领,这些孩子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查阅典籍,寻找对付这些凶恶巨人的方法,后来终于在一本秘史里查到,毒尸者,剧毒催化也,只要化去其毒性,便也只能任人宰割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些活下来的孩子也大都活不过几年,纷纷“邪气入体”,蜕变成了那些和他们的敌人一样的人形兵器。

“……三年前我最后一个朋友也变成了毒尸,现在整个五毒只剩下我一个活人了。”

她的语调中听不出多少悲痛之意,但众人却明白,大难后幸存的朋友一个个离去,还是以这种残忍诡异的方式,对于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而言,是怎样的苦难。正想开口安慰她几句,却见她语调一转,瞪着眼睛指着众人控诉道:

“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恶毒的中原人!打不过我们就用了这些恶毒的计策!用了这样不可告人的密法!害了我们整个村子!”

众人正在思索如何安慰她,却突然一口大锅从天而降,一道“恶毒”的罪名眨眼间又被这苗女扣了下来,瞬间憋了一口郁气。

“……什么?怎么就我们恶毒了?”大奔尚不明所以。

“你说是我们中原人用了秘法让你们变成毒尸?!”莎丽却听得明白,看着这罪魁祸首居然贼喊捉贼,登时长眉倒竖,瞪着苗草,“你可知这毒尸是你们五毒自己研制出来的?!”

“你胡说,你们还想狡辩!我们是娲皇血脉,是神族后裔!怎么可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苗草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

“好了。”薛岚适时开口,将剑拔弩张的众人拉了回来。

这小姑娘满脑子都是“神族后裔”、“无辜教众”,显然是前些年翻阅教中那些典籍时,被其中控制洗脑的言语所害颇深。

现下五毒已几近灭族,全族上下只剩了她一人,离当年之事又已十年之久,他们拿不出当年五毒迫害教众、炼制毒尸的证据,苗草自然也不会抛弃她侍奉了一生的信仰,转而相信他们这些“恶毒的中原人”——无论如何争论,都不会有结果。看清了这点,薛岚自然不会再让众人去同这个信仰异常坚定的小姑娘多说什么。唯独大奔还不死心地想同苗草争论,最后也被莎丽拉了回来。

几人最后不欢而散,众人都以为这小姑娘要翻脸不认人时,却见她颇守信用地给他们安顿好住处,在听到他们谈话中提到了待宵草后,更是直接给他们指了方位,但因着待宵草五日一成熟,下一次成熟已要到三日后的夜半,众人便顺水推舟地在树屋住下。

窦逗与大奔陪着苗草去了药田,替她采先前损失的药材,而先前一直一言不发的唐渊宇也被理所当然地拉去做了苦力。

薛岚与莎丽便留在了溪山渡,将各屋做些扫洒,一日忙过后,想起了先前苗草同她们介绍的渡后温泉,便轮流去泡了澡。薛岚正走神间,已走至树屋底下,莎丽站在高台上一眼便看到了她,挥着手道:“小岚!这里!”

薛岚微微一笑,足尖轻点,未走树旁的木制盘梯,在巨树的虬干上一个借力,跃上了树屋平台:“水温正好,你去吧。”

先前树屋中只剩了她们二人,众人的行李物件还在屋中放着,她们便商量着轮流去洗浴,留一个在屋中看护。

“好好!”莎丽显然已迫不及待,拿起身旁早已准备好的换洗衣物,一个提气便从高台跃下,几个纵跃间,紫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薛岚从屋中取出纸笔,直接在木台上坐下写起信来,她思索着常攸虹提到的那些人名,将脑中关于他们的情报逐条写下。

 

唐渊宇跃上树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那个解了束发的蓝色身影在夜灯下执笔写信,面上是平日不可见的温婉柔色,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将木桌上的草灯划出浮沉的黑影,却不掩少女脸上温柔而专注的神情。

他恍然间想起,眼前这位年轻的玉蟾宫主在一手剑法扬名武林前,最先声名远扬的,是她“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

“得观武林第一美人挑灯执笔的画面,唐某三生有幸。”唐渊宇的声音难得带上几分柔意。

薛岚早在他上来时便已察觉,此时只一抬眼,将信纸折起,朝他点头示意:“唐公子,坐。”

唐渊宇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大奔与窦逗他们呢?”薛岚见二人没同他一起,开口问道。

“他们采完苗草要的草药后,神医意犹未尽,拉着大奔壮士直奔草药田而去了。”

薛岚点点头,窦逗嗜药如命的性子她是知道的,有大奔陪着不至于出什么意外。她也没有怀疑是否是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对二人下了黑手,也并未责怪他没有同他二人一道前去,他们先前便已言明,双方是合作关系。他不是她的同伴,亦不是她的下属,更没有义务去看护着二人采药。正因如此,有些话她也方便明说了。

“唐公子,你这十年间从未见过五毒有生人?”

“没有必要骗你们,”唐渊宇也不恼,他淡淡地解释道,“我虽说在五毒查探了十年,但教中毒物机关甚多,像这溪山渡外的毒雾屏障,我连靠都无法靠近,谈何查探?”

“毒尸呢?”

“先前是有,”唐渊宇挑着灯芯,似在思索,“但是我所见数量不多,有时便顺手除去了,现在想来,五毒应该远不止我看到的那么大,或许很多毒尸都藏在这些机关之后。”

薛岚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却也对“顺手除去毒尸”的唐渊宇多看了一眼。揭过这个话题,薛岚摩挲着手中的信纸,斟酌开口:“唐公子,方才苗姑娘讲述五毒往事的时候,你的眼神很奇怪。”

唐渊宇抬头看向薛岚,面具后的眸中闪过莫名的神色。薛岚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却也只一眼,他避过她的眼神,顿了顿,道:“她……很像我师妹。”

薛岚微微一愣,虽说他们答应了回中原后替他寻找师妹,但几人相交甚短,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他们还尚未对这个“师妹”有何了解。而唐渊宇已依言将他们带进了五毒,现下她也该开始履行自己的诺言,多了解些他的师妹才是。

“苗姑娘长得很像令师妹?”薛岚想了想,问道。

“一点不像,”唐渊宇叹了口气,“师妹今年该是二十有三了,也不知嫁人了没,夫家怎么样,对她好不好。”

谈起他的师妹,唐渊宇仿佛变成了一个满目温情的寻常男子,以这样有些絮叨的话语,谈论着那些平常的家长里短。他甚至没有用“若她还活着”作为开头——在他的心中,他的师妹是肯定活着的,他不接受师妹已死这样的想法,假设都不行。

薛岚没有给人泼冷水的习惯,便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那便是性子相像了。”

唐渊宇的脸上难得扬起一抹轻笑:“是啊,都是这样嘴硬心软的性子,得理不饶人。”

 

薛岚看着唐渊宇的神情,轻轻一笑:“看唐公子这样……也让我想起了师姐。”

“岚宫主还有师姐?”唐渊宇惊讶地侧目。

七剑一脉单传,即使薛岚是玉蟾宫弟子,但真正能称得上她的“师姐”的,该是只有冰魄剑法的传人才是。

“世人皆道我是冰魄剑法唯一传人,其实我上面还有个师姐,名叫薛青,”薛岚的脸上多了一种悠远的回忆神色,“我十年前被师父带回,但师父执掌大派诸事良多,那段时间,都是师姐在照顾我……”

“十年前……”唐渊宇皱眉,“岚宫主该是已有七八岁了吧?”

若是要寻衣钵传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已错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竟也被前任冰魄剑主看上了吗?

“师父曾说,我的体质和天赋与冰魄剑法十分契合,修习剑法事半功倍,事实证明……师父从来不会出错。”薛岚笑容中多了种道不清的意味。

“原来如此。”唐渊宇明了,薛岚接掌玉蟾宫时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八年的时间便将冰魄剑修至臻化,说句天纵奇才亦不为过。

“所以尊师跳过了薛师姐,将冰魄剑传给了岚宫主?”

“不,”薛岚摇头,“师姐剑法的修习不下于我,但……两年后,她有事离宫,再也没有回来。”

那便是大派的私事了,唐渊宇见状,便也不再多问,心中却微微一顿,这些年来,江湖中从未出现过一个名为“薛青”的女侠,想来……

薛岚微微一笑,看向唐渊宇道:“本是在聊唐公子师妹的……竟被我截了话头,抱歉。”

 

唐渊宇摇头示意无妨,接着先前的谈话道:“师妹同那苗草皆是嘴硬心软的性子,但淼淼她不同,她是真的心软,而这个苗姑娘……即使是清醒的时刻,有时也下手颇狠。”

他有此感发,想来是方才去采药时,碰到了毒尸或是其他毒物,他看到了苗草的出手。

薛岚的关注点却不在此处,她听到他所言,微微一顿,状似不经意地抬头道:“唔……唐公子方才说,你的师妹叫什么?”

“淼淼,楚淼淼。”

 

第二日·完


评论(9)

热度(113)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