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七月七日长生殿】卷八·真相

真相

 

“果然是你。”灯下的人影面容明丽,身段窈窕,一袭红裙曳地,鲜艳的红色仿佛亮得能滴出血来,“——楚淼淼。”

面前这个熟悉的少女看着桌边的二人,目光沉静,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沉默半晌,她收刀回鞘。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薛青握着长剑走了进来。

楚淼淼看到她,脑中微微一转,便已有答案:“原来如此,引蛇出洞之计,方才我在常攸虹门口听到的呼吸声,是你的罢?”

薛青看着眼前这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小姑娘,轻轻闭起了眼,点头。又一个轻微的啜泣声自她身后传来,石江浣拉着薛青的袖子躲在她的身后,溢满泪水的双目中带着复杂的悲痛与不敢置信,直直地盯着一身肃杀的楚淼淼。

楚淼淼微微一顿,避开了她的视线,转而看向桌边的常攸虹与方迢。

常攸虹的脸色亦不寻常,仿似凝着一股莫名的阴暗,而方迢……他向来是笑着的,连执扇的弧度都未变分毫,从来无人能看穿他眼底的真意——或许常攸虹能,但他也……

她的视线不断地交替扫过常攸虹与方迢,突然勾唇冷笑。

 

“为什么……”石江浣的啜泣声抽噎着响起。

楚淼淼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为什么?不过兵行险着,功亏一篑罢了。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铺与锦被,又看了看如今在房内聚齐的众人,突然开口,声调中竟还带着一种诡异的笑意:“既然你们都在这里……看来那和尚是真的死了?”

常攸虹只将目光凝在她的身上,没有回话。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方迢轻笑一声。

得到这个答案,楚淼淼竟也不再追问,她环视四周,竟将佩刀一搁,坐到了常攸虹与方迢对面,语中未带愤恨,倒是多了种洒脱而轻松的意味:“你们是怎么怀疑我的?”

她究竟是哪一点露了破绽?

常攸虹默然了一会儿,方道:“真正锁定你为凶手要到今日清晨,但你从一开始便露出了身份上的破绽,虽然那时我并不认为有破绽便是凶手。”

楚淼淼挑眉:“一开始?”

 

“首先……找到尹元龙尸体的那天,我问过大家究竟是从何处得到的请柬,你说你是替一个寻常的商贾赶了尸体,正好那商人有犀角宴的请柬,而他又正好知道犀角于你蛊虫有益,所以就将请柬赠予了你,是吗?”

“是。”

“你这段话中,破绽太多了。”

“哦?”楚淼淼一声冷笑,“洗耳恭听?”

“第一,寻常商贾为何会得到这犀角请柬?”

“这算什么破绽?”

“不,要知道现在唯一一个真正得到‘邀约’,直接被寄送请柬的,可只有一个武当派。武当作为当年五毒一役的领头人,又是名门大派,得此待遇并不稀奇——但,若按你所说,那家人家不过寻常商贾,没理由得到与武当派相同的待遇,不是吗?”

“不能是他们自己买的请柬?就像在座其他人那样。”

“若是如此,那便是他们因故寻求犀角,既如此,又为何会将请柬赠予你?报酬的方式多种多样,没有必要送一个于己有用的东西。”

“……那个商贾也有可能是当年五毒一役的参与者,就像尹元龙那样,所以被寄了请柬引诱过来。”

“是,有这个可能。”常攸虹干脆地点头,“所以,还有第二个破绽——寻常的商贾怎会知晓你蛊虫的癖好?”

“……什么?”

“楚淼淼,你还记得我问过你,你的蛊虫是否是你的独一份吗?你的回答是,‘是’,除了你和你师父以外,你从未给任何人展示过,我们二人是第一个。”

“……若那商贾是当年参与五毒之战的人,了解五毒蛊虫不是什么难事吧?”

“的确,所以我后来又向了悟大师确认过,五毒蛊虫,并非杀伤性巨大的武器,多是些玩物——这或许也是你敢用蛊虫做生意的一点——所以,当年五毒一役时,对于这些玩物一样的蛊虫,没有中原人去细究,因为没必要。

“也所以,他在刚刚知晓你的蛊虫时,便认定了你的身份,成为了你‘楚淼淼’身份的佐证,这却恰恰也成了你暴露真实身份的线索。中原人不认得,只有五毒内部人士认得的蛊虫,为何一个中原商贾会知道它的习性?”

楚淼淼不再开口反驳,她沉默着垂眸,颤动的烛光在她的半边脸颊打上一片阴影。

倒是方迢抿了一口桌上茶水,看向常攸虹道:“所以,她便是你先前说的‘另一个露出破绽’之人?”

常攸虹点点头。

薛青扶着哭到呛声的石江浣在床边坐下,将手绢递给她,转头看向常攸虹问道:“虹少侠会怀疑她,只是因为这两个模棱两可的疑点么?”

 

常攸虹看向她,摇头道:“这只是其一,她第二个漏出的破绽,也是蛊虫。薛师姐,你今早曾说,第一晚的时候在后半夜看到过尹老板的身影,是么?”

薛青点头。

常攸虹继续道:“根据我们那天发现的字条内容,尹老板死于子时,若那个身影并非你的幻觉,那我们之中,只有一人能让已死之人站立走动——楚淼淼。”

“你这就牵强了,”听至此处,楚淼淼突然冷笑出声,“且不说后几天大家都在说尹元龙是假死,只说他的死亡时间,你不是自己都说了么?那张字条就是个障眼法,为的就是误导你们尹元龙的死亡时间。”

薛青亦皱起眉来,似也并不认同常攸虹的推论。

常攸虹却未理会她们二人的质疑,笃定道:“你的第一个问题……的确,你们最后两天都在猜测尹老板是假死,但我却从未有此怀疑。”

楚淼淼一怔,薛青亦愣住。

常攸虹屈指轻扣木桌,字句清晰,娓娓阐述道:“若说尹老板让自己假死,那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掩盖自己凶手的身份。”

“不错。”薛青点头。

“而我们会怀疑尹老板是凶手,是因为林鸿院中被大石盖住的血脚印,那脚印与尹老板的鞋子契合,且在他房中发现了带有血泥的布鞋,所以怀疑他是假死的真凶,是也不是?”

“有什么问题么?”楚淼淼挑眉。

“问题太大了,”常攸虹垂眸,轻轻吹了一口杯中茶水,“首先,若我是凶手,不慎在地上留下了脚印后,我绝不会做这样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拿石头盖住脚印,既然我手中有石头,为何不直接将地上的脚印抹去?

“其次,若尹元龙当真假死逃遁、暗中谋划,那便绝不会将沾着血泥的布鞋放回房间,徒留这么大一个证据来供人怀疑——烧了、剪了或是藏在现下的藏身之处,怎么都比放回曾经的房间来得妥帖,不是么?”

楚淼淼眸中暗光一闪,未开口接话。

薛青点头,声音中带着些恍然:“所以那个巨石盖住的脚印,是栽赃所用。”

常攸虹轻轻摇头:“不止。”

他看向楚淼淼:“林鸿一案中,你会拿石头盖住脚印,除了栽赃尹老板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你要掩盖你将林鸿吊起来的方法。你身为一个女子,体重自然是不及林公子的,但若是加上了这么一大块石头,便可轻松将他吊起,但你又怕石头底部搬动的痕迹引起我们怀疑,故而干脆用一个已死之人的血脚印来转移我们的视线,事实上你也差点成功了——一举三得,如此谋略,可真是……”

 

常攸虹的双眸隐在袅袅茶烟后,朦胧一片,不辨情绪,方迢侧目看了他一眼。楚淼淼亦在看常攸虹,银月自窗棂中钻入,将他五官映出了柔和的色彩,却……朦胧更甚。她看着常攸虹在捉摸不透的沉默中放下茶盏,看向了她,但——又仿佛并不在看她。

他的目光甚至让她以为下一句会是对这计策的夸赞,却见他话锋一转道:“至于你方才说的字条……”他抬头看向楚淼淼,“那张字条的确是误导,但误导的却不是死亡时间,而是——死亡地点。”

“死亡地点?”薛青一愣。

常攸虹点点头,眸中情绪褪去,复又清明:“凶手刻意将字条上的时间设计得如此精确,便是想给我们产生一种错觉——这是个关乎时间的手法,但其实她真正想隐瞒的线索,是死亡地点。”

他的目光转回楚淼淼:“我们从尹老板尸体上发现的那张字条,子时是真,地点却并非秫香园,而是其他地方吧?夔门江心岛之大,想要找到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太简单了。

“当夜,你将‘子时至某地’的字条放进尹老板房中,随后便先去那个地方放置了一个‘宝藏’,或许是个精美的盒子,或是个锦绣织袋,并在‘宝藏’的开口处布下毒针,确保尹老板打开时被毒倒。尔后,你等待便是。等到众人都歇下,你便将尸体赶至秫香园,所以那时薛师姐会看到尹老板的身影,其实不过是具尸体罢了。”

常攸虹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这也是为什么你会将尹老板的尸体弄得那般残忍,开膛剖腹——报仇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误导,让我们以为尹老板死于同凶手搏杀,从而产生尹老板死时与凶手面对面的错觉,但其实,这不过是个地点上的诡计罢了。”

楚淼淼面无表情地开口:“那火盆呢?你们在尹元龙房间里发现了火盆,从而推断出凶手烧了前一张纸条,换了一张新的。但韩江说了,她一夜未睡,无人进入远香堂,既如此,我又是怎么潜进去烧纸条和写血字的?”

“这又是个误导。”常攸虹叹了口气,“纸条不是凶手烧的,是尹老板自己。很简单,你只要在纸条上多加一句‘阅后即焚’,以尹老板那般视财如命的性格,自然不愿多做声张,定会自行烧掉纸条。

“血字就更简单了,从月照寒江进入前厅用早餐,到大家发现尸体之间;以及在大家离开饭厅,到去尹元龙房间搜查期间,都足够你潜入房间写字,甚至——你可以在当夜尹老板离开秫香园后,月照寒江回到房间前,便潜入房间写下血字,机会太多了。”

听到此处,先前一直抽噎的石江浣突然抬头:“可、可照你这么说,尹老板那个案子谁都有可能是凶手,不是么?”她看向楚淼淼,不知是在期待或是在挣扎着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淼淼干的?”

常攸虹侧头看向仍在替楚淼淼辩解的石江浣,眸中似有什么闪过,他轻叹一声:“不错,这便是她的……她这些计划的高明之处了,所有的案件中,即使我们能堪破杀人手法,却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能指认她,所以我只能演这一场戏来将她引出。”

“既然没有指向性证据,为什么凶手一定是她?”石江浣有些激动地站起身,“也有可能……”

薛青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打断了她:“江浣,你冷静一下。”

常攸虹摇摇头道:“石姑娘,没有指向性证据不代表没有证据。”

 

他伸手,自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放在了桌上,布包落在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当啷”声。

他打开布包,将其中之物摊到众人面前:“真正让我锁定你的,是我今日发现的这些茶盏碎片。”

“茶盏碎片?”薛青一愣,凑近细看。

“不错,两个茶盏的碎片,有趣的是,这两个茶盏中,其中一个被加了迷药,而另一个却干干净净。”

“……那又如何?”楚淼淼皱眉。

“我们上岛以来,只有两个人打碎过杯子,韩江与薛师姐。薛师姐那次是失手打碎,而韩江那次,却是在胡姨给我们下药的那一晚打碎的。”

“不错。”薛青点头。

“所以,我便产生了这样的一个推测,薛师姐打碎的那个是干净的杯子,而韩江打碎的,是那个有迷药的杯子。”

“所以说……那又如何?胡姨那晚不是给所有人都下药了吗?”楚淼淼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常攸虹看着她,目中竟带了些……怜悯?笑话,他竟在可怜她?他有什么资格可怜她?!楚淼淼一拍桌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常攸虹垂下眼:“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胡姨会给我们下药?”

楚淼淼一愣,未曾想他会问这个问题,随即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那个老家伙怎么想的。”

这却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事,但那胡姨给众人下了药,多多少少也转移了他们怀疑的目标,对她倒是大有裨益。不过那老家伙也差点坏了她的好事,好在她体质特殊,那种迷药奈何她不得,不然可就功亏一篑了。

“你是不是在想,好在你身具抗药性,所以当晚才能避开那迷药的影响,继续实行原先的计划?”常攸虹冷不丁开口道。

楚淼淼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一个茶杯,喝了一口:“是又如何?”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敲开韩江房门?她可没有什么抗药性。”

楚淼淼一愣。其余人亦怔住,连石江浣都愣地哽了两声,唯独方迢依旧摆着那副难以捉摸的表情。

常攸虹环视众人:“这也是我们先前一直忽略的一点,一个几乎是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的线索——凶手为何能敲开韩江的房门?如果大家所有人,包括在隔壁的赵月澄都被下了迷药,一觉睡到天亮,连打斗声都吵不醒——那凶手,为什么光凭敲门声就能叫醒韩江?”

众人沉默,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他继续道:“想到了这一点后,我便联想到先前一直困扰我们的另一个疑点,月照寒江为什么被下两次迷药?”

“答案只有一个,他们二人并不是被同一个人‘下了两次迷药’,而是被不同的人‘分别下了一次迷药’。而韩江没有喝下晚餐中胡姨下的那一种,所以半夜凶手敲门时,他才能立刻醒来。”

说至此处,常攸虹微微一顿,看向楚淼淼道:“你觉得,韩江为什么会没有中胡姨的迷药?”

楚淼淼皱眉。

“我记得赵大侠曾说,当晚你不慎打碎了韩江的杯子,然后你将自己的杯子换给韩江,转而又去厨房找胡姨拿了个新的杯子,对吧?”

“不错,这又如何?”

常攸虹叹了口气:“……你还没有想到吗?其实你的杯子里,是没有迷药的。”

楚淼淼目光微动。

“当晚胡姨给我们下药,并非为了杀人。”

楚淼淼的声音中带了些讽意:“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我们做个好梦不成?”

常攸虹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颤,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发现的那个带有迷药的茶盏,便是当晚韩江打碎的那个,而你将自己的杯子换给了韩江,所以韩江后来用的,便是没有迷药的杯子。”

他放下手中茶盏:“尔后,你便进厨房问胡姨新要了一个杯子,胡姨身在厨房,不知厅内动静,只以为是你将自己的杯子打碎了,没有细想,就给了你另一个没有迷药的杯子。谁曾想,其实现在桌上,有两个杯子是没有迷药的——你和韩江。

“你的杯子没有迷药,是因为胡姨本就未下,而韩江的杯子没有迷药,是因为她阴差阳错地,拿了你前一个杯子,也没有迷药的那个。”

楚淼淼被他一串的“杯子”“迷药”说得不耐烦起来:“说这么多,你一直在纠结迷药这一点,既然你认定杀人的是我,和胡姨下药又有什么关系?”

“自是有的,”常攸虹未理会她的烦躁,“我想,在你的计划中,若是没有胡姨的迷药,应是这样的。你伪装成赵月澄半夜潜入远香堂,先将强效迷药吹进赵月澄房间里——确保他听不见韩江房间的声音,而后你以赵月澄的面貌敲开韩江的房门,偷袭将她杀死。你行李中那许多衣物便是为了伪装成赵大侠的身型吧?身高可以垫,但身形只能靠衣物撑。”

楚淼淼冷哼一声,未有否认。

“计划不错,但你差点失败,因为胡姨的迷药。若是当时韩江没有拿你的杯子,那你根本敲不开韩江的房门;但正因为他阴差阳错拿了你的杯子,所以才没有中迷药,才会按照你的计划中起来开门——这也是当晚你并没有发现胡姨下药的原因。

“而后你按照计划偷袭韩江,却未曾料到韩江避过偷袭同你过起招来,还试图发出声音来引起别人注意。所以你慌了,你将同一种强效迷药当做暗器洒了出来,因为你当时根本不知道,其他人都被胡姨迷晕了,你怕她的响动引来其他院中的人。

“这便是我一开始发现的违和感,为何凶手能敲开韩江的房门?又为何要给他们二人下两次迷药?其实根本不是两次,而是被不同的人分别下了一次,而且后一个下药的真正的凶手——对前一人下的迷药根本一无所知。”

楚淼淼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握拳:“那走廊上的血迹呢?你们说那是凶手的血迹,但我身上根本没有这种伤痕。”

常攸虹摇摇头:“那不是你的血迹,不是凶手的血迹,那是胡姨的。她正巧撞见了你杀韩江的那一幕,所以你把她给杀了。

“她或许本来是你想第四个下手的人,但不巧,因为她窥见了你杀韩江,所以你在第三天就将她杀害。所以——并不是我们以为的‘凶手第四天没有杀人’,而是,凶手在第三天杀了两个人,只是藏起了一人的尸体而已。”

 

屋中便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默的寂静中,唯余石江浣时不时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响起。常攸虹在一片死寂中轻轻吹散茶中浮沫,余光瞥到了月光下,同样一脸莫测的方迢,他未曾开口,沉寂地仿佛不存在般。

“那林公子骨骼关节上的洞……是怎么回事?”薛青突然开口,“她应不至于有如此蛮力。”

“也是蛊虫,”常攸虹开口道,“了悟大师曾与我说过,五毒蛊虫啃噬力强,金银铜器尚不在话下,只能以特殊容器存放,若有如此强大的咬合力,想噬穿人体骨骼应是轻而易举。”

石江浣吸了吸鼻子开口道:“那曾、曾霓裳又是怎么回事?她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淼淼一天都和我在一起,没有机会给她下毒的!我保证!”

“曾姑娘……”常攸虹口中似有叹息溢出,“其实林鸿死后,有一点一直困扰着我。”

楚淼淼挑眉:“哦?”

“他随身带的药囊去了哪里?”常攸虹看向楚淼淼,“那个被他捡回小心擦拭,又贴身放置的药囊,我们在他的尸体与房间中遍寻未得,那药囊去了哪里?”

楚淼淼沉默半晌,方道:“我们在说曾霓裳中毒的事,你扯林鸿的药囊做什么?”

而先前一直游离事外,只静静看着他们说话的方迢,突然轻笑一声,开了口:“说起来,五毒地处苗疆,遍地都是奇珍异草,连精于制药的了悟大师都辨认不全。”

楚淼淼看向他,目光中无半分波动:“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恰好我和阿虹就知道一种很神奇的五毒草药。”

方迢唇畔微勾,将已空了的瓷杯绕在指尖把玩,未曾抬头看楚淼淼一眼:“那种草药名为‘夏叶’,生长在祈圣岭中,毒性甚强,中毒者浑身剧痛,但效用鸡肋,并非入口即亡,因人体质而异,有些或许能撑上一两日。”

楚淼淼微微眯起双眼,目光锁定在方迢身上:“你们……怎么知道的‘夏叶’?”

“这便又是巧合了,”方迢将手中把玩的瓷盏放下,“我们恰有个朋友现在五毒,关于‘夏叶’,以及关于你——楚淼淼的事,都是从她那儿听来的。”

楚淼淼在他与常攸虹脸上巡视两圈,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

方迢未去理会她的视线,继续笑道:“更巧的是,我们又恰知道这‘夏叶’的另一个致命弱点——它的毒性太容易被解掉了,我们中原的常用药材‘冬花’便可轻易解毒,而‘冬花’,又恰好是药囊的常用材料。”

“若我没记错的话……”方迢看向薛青,“薛师姐,你曾说我们随身佩戴的药囊中也放入了‘冬花’,是么?”

薛青点头,随即恍然:“原来如此……”

她看向楚淼淼,面色复杂:“这么说来,你莫非将毒下在了……”

常攸虹将视线从方迢那处移向了薛青:“不错,曾霓裳死于‘夏叶’,毒……被下在了林鸿的尸体上。”

常攸虹又看了眼薛青,见她虽面色不善,但到底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方继续道:“而夏叶的解药冬花,则从一开始就被缝入了薛师姐给我们的药囊中。因为冬花是常用的解毒药材,无人发现其中诡计——所以你要将林公子身上的药囊拿走。

“你知道曾霓裳肯定会在林公子身边守着,也知道她肯定不会带着薛师姐给的药囊,但我们其他人却不会将药囊拿下。所以,所有和林公子尸体接触的人中,只有曾霓裳一人会中毒身亡。”

说罢,他顿了顿,复又道:“林公子死的那日,我曾在他的房中两次闻到过诡异的香气,但如今深冬腊月,连树木枝叶都已枯了,浮翠阁更是百花凋零,又怎会有花香。所以我们那日闻到的,是‘夏叶’的香气,但因为我们随身的药囊中有‘冬花’,所以中和了夏叶之毒,而曾姑娘……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从头到尾,接触并制作过香囊的人,只有薛师姐、石姑娘、了悟大师与你,再加上那个杯子的碎片,足以让我锁定于你。更何况,赵大侠那一案中,除你之外,无人有机会下手。”

 

楚淼淼看着常攸虹,一声冷笑:“赵月澄的案子?水中无毒、饭菜无毒、调料无毒,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有机会下手了?”

“不,水中有毒。”常攸虹摇头。

“笑话,”她冷笑更甚,目光中竟带了些挑衅的意味,“溪水中的银针未发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常攸虹不为所动:“不错,但我只说,放置在远香堂外溪水中的银针并未发黑。”

“可、可整条溪流是通的呀!”石江浣抽泣一声。

薛青却拉住了她,看她面上神色,想来也是想通了其中关节。

常攸虹继续道:“留听阁中的留听溪从北至南,汇至远香堂——楚姑娘,这还是你告诉我们的事。所以,若是在上游的溪水下毒,最终汇到下游的远香堂中,是可行的,不是么?”

“你将胡姨的头扔在西园的水井中,一是为了让我们将怀疑的目标指向尹老板,更重要的,是为了让我们无法去喝水井中的水,转而饮用留听溪的水。而你,将毒下在了外院与远香堂的交界处,溪水从北至南,上游的水中自然不会留存毒素,因为它们已经全部汇至了远香堂中。”

“但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毒?我明明一整天都同她在一起!”石江浣看向常攸虹。

“不错,”常攸虹点头,“所以,她是当着我们面下的毒。”

“昨日你说要回房洗脸,那时便应该自房中拿了毒药,藏在手中了吧?随后在回前厅时,你假意跌倒,撞到了远香堂的墙壁,而后将剧毒撒入水中。那时你的袖子湿了大块,说明你的手曾沾了水,对么?”

薛青却在此时皱眉道:“但……即使如此,她又是如何确定赵大侠一定会在晚饭时喝溪水呢?若是他一直未曾喝水,计划不就落空了?”

“不,她很确定赵大侠在晚饭时会去喝水,因为,他的饭菜里被多加了东西。”

“多加了什么?”薛青一愣。

“盐。”

“什么……?”薛青一时甚至疑心自己出现了幻听,却见常攸虹认真的表情,便半信半疑地道,“……加盐怎么了?盐中无毒啊,而且当时赵大侠在厨房做菜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前厅,他出来时直接推门离去,楚淼淼她是何时……?”

常攸虹摇摇头:“她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在厨房中做手脚便可。我们每日的做饭顺序是固定的,我、她最后是赵大侠,个人的口味亦然,只有我们三人做菜会放入辣椒,每日如此。”

“……”薛青依旧有些困惑的模样。

“所以,她不需要往他的菜里做任何手脚——她只需将盐放在泡辣椒的缸中即可。至于时机……便是我出来后,她自己进厨房做饭时。在那之后,只有赵大侠一人会用到辣椒,没有其他人会发现破绽。也所以,她清理证据时将所有调料都倒掉了一半,若是只有盐少了那么多,或许会引起我们的怀疑。”

“而赵大侠回房后吃下被多加了许多的盐的菜肴,必定会去饮用溪水——然后中毒而亡。”

话落语毕,常攸虹将手中茶盏放下,“啪嗒”的轻响,彷如一声锁扣开启的声音。而常攸虹便是那个手执锁匙,将埋藏了这七日间所有罪行的魔盒开启之人。

 

窗外的月色在夜风中尘嚣之上,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沉寂中。

常攸虹扣住桌面的手指微微泛白,真相大白,凶犯成擒,他却丝毫没有轻松喜悦的感觉。他看穿了真相,却救不回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人,再也不会回来。

长久的静默后,石江浣的声音陡地在屋中响起。

“为什么啊……”她的声音颤得比抖动的烛光更甚,她几乎要扑上去抓着楚淼淼,却被薛青拦了下来,“淼淼,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已止住了哭声,嗓音却已哑了下来:“你明明……你明明被五毒如此对待,为什么还要为了他们杀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石姑娘,你还不明白吗?”方迢啪地一声收起扇子,看向了哭嚎的石江浣,“她根本不是‘楚淼淼’。”

石江浣的干嚎卡在了嗓中,凝成了一声诡异的急喘。

“楚姑娘,不,你——”常攸虹看向垂眸沉默的楚淼淼,“——是桑玛吧?”

楚淼淼的眸光动了。

“桑、桑玛……”石江浣的身子连同音调一同颤了起来,“那、那个五毒的……”

而后,她猛地一震,看向常攸虹道:“但和尚不是说,桑玛已经死了吗?”

楚淼淼依旧未理会石江浣,她抬头,看向了常攸虹:“天下身份千千万,你为何独怀疑这一个?”

“一开始引起我注意的,是你对五毒教的态度……颇不寻常。”

楚淼淼一愣,未曾想常攸虹开口竟会是这个解释。

“你身为一个被五毒折磨五年的药人,家破人亡,心身俱废,但你对五毒的态度……不似有入骨的仇恨。”

楚淼淼皱眉道:“我说过,我的记忆是不完全的。”

“纵使记忆残缺,仇恨与情感并不会为之改变,‘楚淼淼’是个当药人时都费尽心机套话桑玛,只为拿到五毒机密,报仇雪恨的人,况且按照你所形容的那些经历而言,无论如何,你对五毒的感官都不可能是正面的——但你从头到尾,都没有透露出丁点对五毒的恨意。”

常攸虹看着她,突然轻叹了口气:“相比而言,同是出身五毒的了悟大师,他对五毒的感官便正常多了,愧疚、复杂、怜悯,却……未曾后悔。”

楚淼淼,不,桑玛在喉中挤出一声怪笑:“正常?原来这便是你们意想中……背叛之人的正常态度啊?”

“所以……你并不是‘楚淼淼’,你是五毒的末代圣女,桑玛?”薛青声调沉了下来,“那你当时叙述身份时的那些……也是骗我们的?只为取信于人?”

“骗你们?”她向后一靠,将整个身子隐在了阴影之中,“如果我说,我以‘楚淼淼’这个身份说出来的故事,全是我亲身经历的呢?”

这下连常攸虹都愣住:“亲身经历?你说的药人……”

“不错,”她的声音中多了种莫名的笑意,“我的确做过药人,也的确有那样一个人,拼尽全力,几乎在用自己的生命给我解毒。”

她的声调中终于带了些久违的暖意,却又仿佛嵌着更深的绝望:“——那个人,是我娘。”

“不、太不可理喻了……”石江浣摇着头,不敢置信道,“她、她给你解毒又如何,她怎么会、怎么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做药人?!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五毒教居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不知她的话戳中了桑玛内心的爆点,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几乎成了尖利的喊叫:“你懂什么!”

石江浣被她可怖的眼神吓到,一下止了声。

桑玛却在那声癫狂的尖叫后沉默了下来。黑暗中,她的喘息微重,似是在平复气息,尔后她换上了仿似正常的语调,继续道:

“武当攻上五毒后,教内情况危急,而当时教中正研发一种奇毒……名叫‘万蛊蚀心’,”说至此处,她奇异一笑,“很好听的名字,对不对?”

石江浣猛地打了个冷颤,她不断地吸着凉气,间或小幅度地轻轻摇头。仿佛被泼了盆冰水般,她瞬间清醒过来——面前这个坐在阴影中笑得癫狂的女孩,早已不是加个与她嬉笑打闹、为之辩护的“楚淼淼”了,她是那个涂炭生灵的魔教圣女,她是五毒教的余孽,桑玛。

 

“但凡新药,总得有人试药,但当时,因为我一意孤行打开药房将楚淼淼放出,教中的药人……全逃了。”桑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怎么?”薛青闻言一愣,“楚淼淼……是真实存在的人?”

桑玛怪笑一声:“自然是存在的,常攸虹他们那些自苗疆传来的情报可做不得假。”她轻轻摇头,低低地笑出了声,“而我……我自该为我自己所做之事负责,既然是我放走了它们,那我……便自愿去试药。”她的轻闭双目,“‘万蛊蚀心’……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毒药,但我却知道,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五仙教做的事,所以我瞒着母亲,去求大长老以我试药。”

说至此处,她突然睁眼,亮得可怖的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笑道:“在你们眼里,五毒教的大长老,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吧?手段残忍、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难道不是么!”石江浣柳眉倒竖,呛道。

桑玛竟还是笑着的,她摇摇头:“自然不是的,他……是一个慈父般温柔的人,他爱护了我一辈子,是我尊敬一辈子的长辈。”

“好一个慈父,”薛青的声音中凝着某种冰冷的意味,“一个将你推去试药的慈父?”

“你们想多了,”桑玛嗤笑一声,“是我自己跳进去的,我自己跳进了炼药的毒沼中——先斩后奏,他没能拦住我。”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向她的目光……皆有了些起伏。

“那些蛇虫鼠疫、蛊毒加身,还有那样的残忍惊叫,全是我实实在在经历过的,我可半点未做虚假,”她的语调中仍旧挂着瘆人的笑意,“万蛊蚀心……当真如字面意思般,万蛊——蚀心。”

常攸虹只觉一股冷意自足底向上涌去,连手脚都一片冰凉。

“但,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桑玛……竟还是笑着的。

 

“那你是怎么……”薛青看向阴影中的人影。

桑玛却没了声音,她的呼吸登时又急促了起来,甚至带了些颤抖的意味。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再开口时,略带些沙哑的声音自黑暗中再次传来:“是我娘呀……”

她语调后的尾音颤出了让人心慌的感觉。

“我娘知道此事后,为了给我解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她语中颤意更甚,“那些寻常人需花费数年方能参透解析的剧毒……她用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便替我解开了。代价是,她的全部功力,甚至最后,搭上了她的性命。

“自此以后,五仙溃不成军。”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楚淼淼那个奸细的功劳,对不对?你们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武当派英勇善战的功绩,对不对?!”

她尖着嗓子笑道:“其实,你们该感谢的是我啊……”

“是我……是我!你们中原武林该感谢的是我你们知道吗?”她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整个五仙教的溃败,明明是因为我啊!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任性愚蠢,楚淼淼怎么可能从我这里套出整个五仙教所有的机密?!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狂妄自大,娘亲又何须搭上自己的性命来救我?!若是娘亲不死,你们这些中原人又何德何能可以灭我五仙教?!

“呵呵……呵,是我……是我……是我啊!是我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她笑得急喘起来,犹如魔音般灌入了所有人的耳中,刺得人头晕目眩。

蓦地,她止住了所有笑意,以一种柔和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开口道:“你们猜……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石江浣已骇得说不出话来,其余人也皆蹙着眉,没有接她话的意思。

桑玛顾自地开口继续道:“娘亲走前……与大长老,一同将我用禁术封印了起来。你们再猜……我是怎么被封印的?”

依旧没有人回答,她却也不需要回答。这些事情、这些伤疤、这些癫狂的爱恨,她已在心底压抑了太久太久,久到……让她发泄完的下一瞬便死,她都愿意。

“他们将我在圣殿下的密室里封印了十年,”她的声音复又归于低沉的笑意,“他们以为,十年一梦,我如同睡了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将归于平静,而我,他们倾全圣教之力保下的我……我可以好好活下去——在他们皆因我而死后。”

常攸虹有些愣怔,这便是……当年的真相吗?那些五毒高层、教主、长老、护法,牺牲了自己,保下了一个年幼的圣女?他蓦地想起了方才桑玛口中的形容——慈父。

那个轻柔而悚然的声音却还在继续:“但……世事从来、从来都不会这么简单。”

“这个封印……从未有人用过,他们以为不过是一梦十年,却不知道……那个禁术封印了我的身体,却没能封印住我的意识。”

屋中顿时响起接二连三的抽气声。

 

“我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仿佛一缕被困在尸体中的孤魂般——无知无觉、动弹不得,却……清醒着。”她的声音当真如幽冥传来般,“封印刚起的时候,我很痛苦,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不知如何去表达的痛苦……我只知道我很痛苦,很痛苦很痛苦……我想要哭喊,想要尖叫,我甚至想要立刻死去,但我做不到。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被困在这具无知无觉的尸体里,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死亡,于我而言都是如此遥不可及又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甚至……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我听到有陌生人闯进了五仙、闯进了圣殿,闯进了这个我们世代供奉的地方,他们烧杀抢掠、肆意破坏……”她的声音再度抖了起来,“我们五仙教世代供奉的圣物,被你们中原人踩在了脚下。”

“后来我听到一声巨响,我知道,五仙圣殿……塌了。”

她的声音倏地一空。

“圣殿塌了,所有人都死了……那一刻,我也死了。所有人都因我而死,五仙教因我而亡,我这个罪魁祸首,自然也该随着他们死去。

“那一刻……我终于昏了过去,然后当真如禁术所言,睡了十年。十年……一梦。”

她的声音中已没了生气:“再度睁开眼时……我以为我长成了一株植物。

“我的身体各处爬满了藤蔓和蛛网,他们花了十年的时间与我融为了一体,于是我以为,我也同他们一样,成为了一株植物。我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来适应——适应我作为人的存在,又用了半年时间,将那些与我长成一体的植物……切了下来。”她的形容仿佛切菜般轻松惬意,“然后我走出密室,走出圣殿,于是我看到了……末日。”

她无法形容那般景象,她从未见过末日,但在看到五仙教现状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就是末日。

“整个五仙教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那些为了仙教拼尽一生的英雄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只有我这个罪魁祸首,还如此安稳地活着。”她再次低笑起来,笑容中渐渐有了狰狞之感,“或者说……我也死了,但上苍开眼,娘娘保佑——我又从地狱爬了回来,带着复仇的怒焰,誓将所有人焚烧殆尽!”

女孩尖利的声音在并不空旷的房中回响,带着一种足以余音绕梁的凄厉。常攸虹的指关节都泛出紧握的白色,掌心的事物竟硌得他微微发疼,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荒唐。

桑玛错了吗?她为教派与亲人复仇,有错吗?

楚淼淼错了吗?她被折磨至斯,伺机逃走报复,有错吗?

武当错了吗?无论动机如何,惩恶扬善,歼灭邪教,有错吗?

他想起昨夜的酒香中,和尚低沉的念词。众生皆苦。那个在苦海中挣扎了十年的和尚,最终也未将这样的桑玛供出。他悲悯众生、怜爱世人,却终究也有自私地放不下的东西——世事从来没有简单的对错。他闭起了眼。

他遍读诗书、年少成名,自以为通晓世事、明理万物。但此时此刻,当真正的悲剧摆到了他面前时,他发现自己丧失了哪怕只说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勇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此简单的道理,三岁小儿都朗朗上口,但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

性命……当真是如此廉价的东西吗?他有些出神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目中暗光浮沉。

 

正在他出神时,身边的方迢突然轻吸一口凉气,一声惊呼的“不好”与青色的身影一齐蹿了出去。常攸虹顿时反应过来,未及细想,便将手中事物掷出,“咻”地一声轻响,玉佩精准地击中了黑暗中桑玛的穴道。几乎同一瞬间,方迢已掠至桑玛身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使力一错,只听“喀啦”一声,便已将她的下颚卸下。

“啧啧啧,好险。”众人只见眼前又是一道青影闪过,方迢便已回到原位端坐。

“她方才……是想要服毒?”薛青回过神来。

突然,先前都只安安稳稳端坐椅上的桑玛,开始无声地挣扎了起来。她的内息开始在体内横冲直撞,想要冲开被制住的穴道,连带得身下的座椅都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嗬……嗬……”她脱臼的下颚令她无法说话,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气声。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地上那枚白色的玉佩——方才常攸虹情急之下拿来点她穴道的玉佩。

常攸虹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目中的暗光沉了下去,他上前将玉佩拿起。桑玛通红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白玉,复又缓缓向上,瞪死了他。

他看着桑玛,叹了口气,将那枚玉佩放到了她身旁的桌上:“这枚玉佩……你应该很眼熟吧?”

桑玛却不说话,只死死地盯着它。

他坐到了她身旁:“我方才问过你,你可知为何胡姨会给我们下药,却独独漏了你一人。”

他伸手,拿起玉佩,在掌心轻轻摩挲:“她此举并非为杀人,而是为了……”说至此处,常攸虹握住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颤,剩下的二字彷如叹息般自口中溢出,“叙旧。”

“叙旧?”薛青一愣,“胡姨?和谁?”

“其实……从头到尾,这宅中身份最神秘的不是我们、不是薛师姐,也不是你,而是……胡姨。”

众人心中一顿,不由地想起了那个满面皱纹的老仆,这才惊觉,大家对她的印象竟如此浅薄。老妪、仆人、擅暗器……再无其他。

“我这几日一直在思考胡姨曾对我说的一句话,”常攸虹垂下眼,“你们之中,有人不止这一张脸。”

方迢闻言,微蹙了眉,似是想起了什么。

“先前我以为胡姨此言指的是薛师姐,但后来我与师姐确认过,她与胡姨素未相识。直到我今日我接到岚儿的传信……桑玛,你们的那个封印,还有‘面貌模糊’的作用,是么?”

桑玛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瞪着那块玉佩。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了悟大师前几日一直未将你认出,因为你现在的面目与十年前的‘桑玛’不同。而我早便同阿迢确认过,除了薛师姐以外,无人身负易容,所以——胡姨说的那个‘不止一张脸’的人,是你。”

常攸虹看着她,见她僵硬的表情竟在轻轻抽动,他微微一顿,还是继续道:“那么便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同你一起长大的了悟大师都认不出的桑玛,为何胡姨一个神秘的老仆竟能一眼认出,甚至如此笃定?笃定到甚至连半分沟通都没有,便将我们所有人下药迷倒,只为了与你……叙旧?”

方迢放下手中茶盏,看向他们,突然开口道:“胡姨虽不通武艺,但却精通唐门的暗器机括之术,所以她才是……”

“叮”地一声,常攸虹将手中把玩的玉佩掷到了桌上,趁着摇曳的烛光,众人看清了白玉中心镂空的字形——楚。

“楚淼淼。”不知是叹是哀的目光,常攸虹看向当了七日“楚淼淼”的桑玛,“胡姨,才是真正的楚淼淼。”

黑暗中的椅子突然不震了,桑玛颤抖的表情亦静了下来。

“不、不可能吧……”石江浣猛地站起来,“楚淼淼不是才二十几岁吗?但胡姨她、她都……她,年纪对不上呀……”

“楚淼淼曾被五毒荼毒五年,试尽天下毒药,若说身体发生异变……不是说不通,”薛青轻叹了一声,“想来她会前来硕月宅,亦是为求犀角,以解身负之毒罢。”

 

“其实,一切亦只是我的猜测,”常攸虹微闭了双眼,“当年楚淼淼逃出五毒后,将所得机密交给师兄唐渊宇,便再度潜回五毒,她想去……救人。”

桑玛的喉间突然响起一声异样的哽咽。

“桑玛……是她那五年地狱般的噩梦中,唯一的一道光。她毫无防备地接近她、真心待她,甚至还违抗了母亲将她放了出来。楚淼淼或许恨整个五毒的一草一木,但她……却恨不起桑玛。

“机密已得,五毒将面临灭顶之灾,楚淼淼的恨意或许足以焚烧整个五毒,但她要将她唯一的朋友救出火海。”

当那个浑身伤痕、衣衫褴褛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赶到圣殿时,只剩了满地残垣。残垣下埋着那些作恶多端、丧心病狂的五毒教众,和……一个心无城府、天真烂漫的苗疆姑娘。

她在废墟上发狂地大笑了起来。五年的煎熬摧残、五年的荼毒伤害,今日终大仇得报。笑过之后,她抹去脸上水渍,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人间地狱,她以为,她毫无留恋。

往后的十年里,她拖着异变的身体,不愿再去见从前的故人,不得不辗转各地、颠沛流离,看着自己的生命力以寻常人数倍的速度流逝,韶华倾覆、容颜不再,只剩苟延残喘。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了犀角宴的请帖。她或许曾情难自禁地欣喜过,为终可摆脱这身诅咒般的毒素,为终可恢复正常的容貌,为终于可以回到蜀中,去见自己的师兄,然后笑着对他说——久等了,师兄。

她收拾包袱,将当年从五毒带出的药物存放妥当,以管家的身份混入了硕月宅内,这次的犀角,她势在必得。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她曾以为,她毫无留恋的人。那个人换了身份与容貌,用起了那个她暌违十年,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或许自第一夜尹元龙的死亡起,她便明白了这犀角宴的真意,不过是,又一场炼狱般的复仇盛宴。但她……还是很想去找那个人聊一聊,说会儿话。

她走在夔门的月色下,她不怕自己的脚步声惊醒他人,所有人应已中了她的迷药。她心中默默盘算,一会儿见到那人,应该说什么好呢?

刀光在眼前闪过,她看到那人抽刀回身,韩江的尸体“嗙”地倒在她眼前。下一瞬,她只觉胸口一凉,她低头,是那把尚带余温的苗刀,沾着别人的鲜血,没入了她的心口。

 

“这、这么说来……!”石江浣渐渐反应过来,她沙哑的声音猛地脱口而出,“桑玛杀了楚淼淼?!”

黑暗中的桑玛早已没了声音,连眼珠都不再转动,只呆呆地看着虚空中不知何处,毫无反应。

她想到了那天夜里,她将韩江杀死后,回身看到的那个身影。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老仆静静地站在黑夜里,面上凝着一种她读不懂的表情。她将刀锋没入老仆心口时,心中并无波折——这不是她杀的第一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人。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颊边,她勾唇一笑,抬手拭去。

而现在,一切仿佛都清晰了起来,那些她以为她并未在意的细节,陡然在她的脑海中浮了出来。

她最后的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倒下前最后唇齿间的翕动,是……有什么话想说吗?最后的最后,面目全非、颠沛十年的楚淼淼,究竟在想什么?又想说什么?

——师兄大坏蛋!哼,你不给我买糖葫芦吃,我自己出去买!

是那个八岁时人声鼎沸的集市?

——你好,我叫桑玛,你叫什么呀?

是那个十一岁时不见天日的炼狱?

——师兄,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救一个人,然后我们就回家。

还是那个……最终诀别的夜晚。

她不知道,再也无人知道。

 

“先把她……关到自己的房间去?”薛青看着已有些痴傻的桑玛,朝常攸虹道。

常攸虹轻轻点头,上前将桑玛扶起,放在自己背上。

“等等……”正当他们要踏出房门时,本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石江浣突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常攸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石江浣走到桑玛面前,红着眼睛问道:“桑玛……我问你,你为什么没杀我?”

桑玛不说话,她亦说不出话来。

石江浣却不需她回话般,一字一句继续问道:“明明我的爹娘才是当年五毒之战的发起者,父债女偿,这里面你最该杀的是我不是吗?这几日我天天和你形影不离,你要在我身上下毒易如反掌,但你……为何至今都未对我下手?”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丧心病狂?你也有心软的时候,你也会不忍心对不对?

却有人打断了她的质问,方迢的折扇搭在了她的肩上,朝她轻轻摇了摇头。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良久,薛青轻叹一口气:“桑玛……其实还是没有变吧,十年前的楚淼淼,十年后的江浣,她最终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她轻轻抚着石江浣抽泣的肩膀,不知是安慰抑或真心道,“她其实……也是个善良的孩子。”

“善良?”烛光中,方迢的身影轻轻跳动了一下。

他挑眉看着床边的薛青与石江浣,轻笑一声:“薛师姐错了。”

“真正善良之人存恨含悲而不为恶,桑玛却选择堕入深渊,拿起屠刀。”

石江浣猛地抬头,开口想反驳他。

“并不是说她做错了,她没有错,我们这些外人没有立场与资格去要求她以德报怨。她选择了以德报德、以血报仇,这是她的选择、她的人生,亦或许……是她作为五毒末代圣女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他仿似明白石江浣想说什么般,将她堵得哑口无言。

“但若要说她是善良之人……”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喏,”他晃着折扇朝门口示意了一下,“外面那个真正善良的人会哭的。”

“常攸虹……虽然他对邪恶了如指掌,但他才是那个,真正的良善之人。师姐,圣人论迹,不论心。”

薛青看着那个青色的背影,突然轻笑一声:“这可巧了,就在昨日,虹少侠亦是如此评断武当之行。”说罢,她的笑意转成了叹声,“枉我比你们多活这些年岁,竟还不若你二人清醒。”

“清醒……”方迢轻笑一声,“世人皆有魔障啊。”

房门洞开,青色的背影已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中:“——无人可以例外。”

 

 

“嗤”地一声,屋中烛光大亮。常攸虹将桑玛扶到床上躺好,伸手拢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睡一觉吧,今日下午所说,我们明日便可下岛,倒也不是全然诓你。”

床上的桑玛却已然闭起了双眼,动不了他,亦杀不了自己,她早已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桑玛……”半晌,常攸虹的声音在屋中再度响起。

那是一个带着犹豫与轻颤的嗓音,她认识常攸虹这几日来,从未听过这位七剑之首如此的声音,甚至在方才指证于她,讲述楚淼淼的故事时,他虽带着悲悯与愤怒,却坚定如常。但此刻,他竟然犹豫了起来。犹豫,这个她从未想过会用在常攸虹身上的词语。她依旧没有睁眼,却已有些好奇他想说什么。

“桑玛……”他又唤了声,后半句言语却仿似什么禁忌诅咒般,令他犹豫再三,还是未能开口。

她愈发好奇起来。

“你……”他终于换了句话。屋中烛芯暴起轻微的“哔啵”声,常攸虹在轻微的杂音中又再次将话语咽回喉咙。

他沉寂良久,久到她甚至想要睁眼去看他究竟是否还在屋中。又一声“啵”地轻响,屋内烛光已有些摇曳。

“桑玛。”常攸虹的声音终于恢复成往日那般的冷静理智,“这些杀人计划,是不是有人给你提供的?”

桑玛蓦地睁开眼。

 

真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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