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七月七日长生殿】惊蛰

惊蛰

 

东方晨曦未至,明月却已西走,浓厚的云层将月亮整个兜住,丝毫不露,连梢头的星子都暗沉了几分。正是冬夜中最为寒冷之时,亦是晨光升起前,最后的黑暗时刻。

一道暗影如林中惊鸟驰过梧桐树林,电光般的身法在空中几近重影。他手中握着方才到手的信印,心中吁了口长气。一切顺利,现在只要……

倏地,耀眼的虹芒破空而至,划开深沉的夜色,直逼眼前。剑意中带着几分气势汹汹的怒意,如黑夜中燃起的星火般,一瞬晃了他的双眼。

他心下一凛,忙侧身避过剑光,却无心恋战,足下运气,借着迎面而来的剑风向后一滑,如游鱼入水般,身形一闪便已退开。谁知对方竟是看穿了他的身法,手腕一沉,暴涨的剑气撑起一道虹光般的屏障,一下将他的退路尽数封死。

他皱起眉,再度避过剑光,向另一边掠去,速度比先前更快上几分,剑势却再度跟进,又一次封住他的去路。如此数个来往后,剑光织成的虹网困他不住,但想要脱身亦非易事,他心下已有些烦躁起来,正要寻隙再度突围,却见对方也似耗尽耐心般,收了全部剑势,一式返璞归真的直刺迎面而来。

他伸手摸向腰间,一条暗红色的软鞭应声而出,自斜下缠上对方长剑,如灵蛇吐信般诡谲迅疾,瞬息间便已绕住剑尖。在软鞭将要缠死剑尖之际,那柄虹光般的宝剑竟未撤剑收回,却陡地脱手而出,如离弦长箭一般,携着沛然之势直朝他的眉心射来。

这出其不意的一剑速度之快、剑意之威,逼得他不得抽鞭回身护卫。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双膝下沉,仰面下腰向前一滑,虹光灼灼的长剑险险地擦着他鼻尖掠过,他几乎能感受到那剑刃上彻骨的凉意。

那剑的主人却比剑更快,他足下运气,后发而先至,一把握住脱手的宝剑,头也未回便反手一削——“刺啦”一声轻响。

暗影的外袍在剑气的催动下,裂开了一片袍角,残破的衣袂碎片被寒风裹挟卷住,在两个背对的身影间沉浮。

蓦地,仿佛心有灵犀般,背对的二人同时回身,一使了剑意,一携了鞭风,虹气长空与青光万丈猛地撞在了一处。

一刹间,天地失色。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了青虹两种颜色,如两道吞噬一切的漩涡般,裹挟着几可摧毁一切的剑意,撞在了一起。霎时,寒流倒卷,林叶婆娑,两边的梧桐树叶纷纷扬扬地被震落下来,却下一瞬便被相撞的剑意搅得粉碎。

倏忽一瞬,又仿似过了很久,两道相撞的内息终于爆开。“砰”地一声巨响,仿似一声沉闷的怒吼,澎湃的力道随着二人的分开瞬时在林间荡开,高大的梧桐树干无力承受如此汹涌的剑意,拦腰折断。

青虹两道剑意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唰——树倒林毁,拨云见月。

月光终于穿透消散的乌云,照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映亮了满地的枯枝断树,以及,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常攸虹在皎洁的月光下终于看清了对面的人影。

“别装了。”陌生的面容、陌生的衣着、陌生的体型。

“你的招式我怎会错认。”他长剑上挑,直指对方咽喉。

月光下的暗影轻笑一声,周身内息涌起,只听“嘶啦”一声轻响,他黑色的外袍便如同被撕裂般,四散碎开。青色的绸缎在银月下泛出水一般的光泽,刻意改变的体型在骨骼关节处的“喀啦”声中伸展释放,脸上的面具在寒风的吹拂下剥落出原本的面貌。

常攸虹看着纷扬的黑袍碎片在自己眼前散开,黑衣褪去,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发紧束、青衣高冠,凤目中暗光流转,唇边浅笑风流的——熟悉的身影。

“——方迢,或者说,硕月公子?”

 

方迢看着月光下执剑而立的身影,竟不合时宜地,有了瞬息的恍惚。

一年之前,也曾出现过这样的场景。金鞭溪的地洞中,那个笑得狡黠的少年将长剑轻轻点在他的脖颈上,不带丝毫剑意与杀气,被他随手荡开。那个少年甩着剑上的流苏,目中含笑,一副笃定的模样凑到自己跟前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从不轻易为谁折服,但在那个昏暗的地洞中,那个坐在火药堆上侃侃而谈的少年,平生第一次让他产生了钦佩的感觉,或者说——认可。最后的最后,少年的双目中闪着信任而坚定的亮光,握剑躬身,长长稽首:“拜托了。”

以诚待人,用人不疑。他向来做得很好。但信任,终究还是会被消耗的。

方迢将软鞭缠回手腕,视喉间的剑尖于无物,他笑得轻描淡写:“倒是劳你在此地久等。”

常攸虹面上的神情仿佛凝固一般,硬邦邦地回道:“不久,半夜而已。”

手中长剑再度逼近寸毫,已将顶进皮肤,他的声音比剑尖的寒光更冷:“——更不如你此计谋划之久。”

方迢脸上的笑意亦淡了下来,他长睫轻扇,似是看了眼递进的剑尖,但他的目光却始终凝在常攸虹的脸上:“你怎么怀疑上我的?”

颈间长剑似在寒风中轻颤,少年的声音却四平八稳:“我从来,只信证据。”

“说说看。”仿佛只是寻常的聊天般。

常攸虹凝视了他半晌,将端指的长虹剑撤下,却并未回鞘。

 

他的声音依旧很稳,比之前指认桑玛时更稳:“我先前一直在奇怪,尹元龙、林鸿、曾霓裳、了悟大师,甚至连石姑娘与薛师姐,他们都是与当年的五毒教相关之人,桑玛将这些人召集前来下手报复,情理之中。但‘月照寒江’二人,无论从他二人的自述,抑或岚儿在苗疆的调查,他们都与五毒没有任何关系,那——他们为什么会成为桑玛下手的对象?

“更甚者,那些同五毒相关之人,皆死状凄惨、极尽险恶之事,尹元龙被开膛剖腹,林鸿被四肢穿孔,曾霓裳亲眼看见所爱之人悬吊在屋外,了悟大师被万蛊蚀心……”

他的声音微顿:“但唯独‘月照寒江’二人,桑玛下手干脆,皆是一击毙命——没有道理她会用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去杀人,除非……”

方迢轻轻勾唇:“除非?”

“除非‘月照寒江’,不是她真正想要报复的对象。”

“哦?”

“想清楚这一点,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被我们忽略的、最浅显的线索。”

“什么线索?”

“桑玛伪装成赵月澄的时候,她的人皮面具是哪来的?”

“这算什么线索?”方迢失笑,“江湖之大,精通易容术的人可远不止我一个。光说这硕月宅内,薛青不也戴着人皮面具?”

“是,”常攸虹干脆地点头,“所以我也怀疑过她,直到我看到这个东西。”

“咻”地一声破空轻响,有什么东西被掷了过来,方迢下意识伸手接住,冷硬的质感入手,令他微微一愣,“黑虎令?”他眉尾一跳,“你什么时候……”

“发现韩江尸体的那日,”常攸虹垂眸,“我在她的软枕中发现的,她或许以为宅中出了命案,众人皆会被搜身,保险起见便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妥善放置。”

方迢脸上的表情渐渐凝了起来:“那日你放走的信鸽腿上绑着一个包袱,不是你与小岚惯常通信用的小七,而是小六,所以它是去了……西域,对了,你先前提过云达和云夫人就在西域,”他的声音顿住,竟有种恍然大悟的叹息,“所以你在那时就已经怀疑我了。”

“我没有。”常攸虹反驳地毫无犹豫,他不闪不避地看入方迢的眼中,“那时我不过是怀疑此事与魔教有关,你旧伤未愈切忌多思,便先寻了云达调查此事,之后再寻隙告知于你。”

方迢避开他的眼神,轻笑道:“然后呢,仅凭一张面具与一块黑虎令,你便断定此事是我所为?”

常攸虹的目中已不带了半点温度:“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激我。”

方迢未再开口。

 

“在我确定‘月照寒江’就是西域大光明宫总部的兄妹护法‘日升月恒’后,我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我们刚到硕月宅那一晚,了悟大师曾经将酒倒在了韩江的衣服上,韩江将湿透的罩衫脱下,尔后,几乎在同一时刻,你将头转开了。当时我以为你是听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声响,但现在想来,其实是你早知她为女子,这是一种……下意识的避嫌罢。”

方迢心中一叹。果然……当时他便觉得这个动作太过不妥,但这实是他下意识的作为,反应过来时却为时已晚。

“但在同一晚,你曾说过你与那对兄妹素未蒙面,更不知其身份。既然如此,你怎会知道韩江是女扮男装?”

方迢沉默半晌,叹笑一声:“还有其他吧?你不会仅凭这几个模棱两可的证据便怀疑于我。”

岂止几个,纵使千个万个,只要今晚方迢未在此地现身,他都不会……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常攸虹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我方才问过桑玛,此番杀人诡计是否是别人事先提供给她,而非她自己想出的。”

方迢的声音中有了结结实实的惊讶:“此话怎讲?”

“因为……替罪羊。”

“替罪羊?”

常攸虹叹了一声:“你先前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给她提供的脱罪方案是嫁祸给胡姨吧?一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下落不明的老仆,可称得上是最佳的替罪人选。你给她提供的计划应是这样的——第四日杀害胡姨后将尸体藏起、务必不能让我们找到,而后在她的房间中写上‘哀’字,对吧?”

方迢微微眯了眼,没有说话。

“你这个计划的深意,是利用了大家的疑心,从先前的死者来看,‘死一人便有一字’已深入人心,所以大家在看到‘哀’字时,第一反应便会是胡姨已死,但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胡姨的尸体,又不断有人继续死去的话,一个怀疑便会渐渐在我们的脑海中产生——胡姨假死脱罪,躲在暗处继续猎杀我们——林鸿案中,那个巨石下的血脚印,本也是你给胡姨准备的,而且并未告诉桑玛要将沾着泥土的布鞋放回房中,是么?”

方迢依旧没有说话。

常攸虹摇了摇头,继续道:“然而桑玛却自作聪明,她见众人虽也疑心胡姨,却并未如同计划中那般笃定。所以,她做了件蠢事——她打算将嫌疑推到了第一日死亡的尹元龙身上。

“尹元龙的头,本也是你让她割的,但你的计划却是,将尹元龙的头戴上胡姨的人皮面具,而后再丢弃在水井中。这样一来,在我们发现人皮面具后,便更会坐定‘胡姨假死’的猜测。”

方迢的眉目间竟隐隐有了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但她却没有理解你让她割头的深意,在她决定将嫌疑推给尹元龙,抛弃胡姨这个上佳的替罪羊时,她便将胡姨真正的尸体抛了出来,为的便是将我们的目光引向现下唯一尸体不明的尹元龙。于是便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漏洞——为什么尹元龙的头会被割下来?他的尸体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我们之中并无对他十分熟悉之人,即便留着脑袋,亦无人可以确切地指证这具尸体是否真的是他。割头与沾着血泥的布鞋一样,完全是多此一举之事。”

说至此处,常攸虹轻轻摇头:“本是一个完美的计划,却被执行者自行打乱了。”

方迢却微微一笑:“未将执行者的自作主张纳入考虑,亦是制定者的失策。”

“我没有在夸你。”常攸虹冷冷地盯着他。

 

“其实桑玛最大的漏洞并不是推罪尹元龙,而是对‘比拟杀人’这个手法的误解。”

“哦?”方迢挑眉。

“虽然你们都坚称这个‘比拟’杀人是因为凶手丧心病狂所致,但有因才有果,杀人本便是件风险极高之事,更何况在如此密闭的环境中。会冷静制定计划并混入我们中深藏不露的凶手,定不会为了一时的快感而去‘比拟’。

“你给她制定的计划中,‘比拟杀人’的目的是为了推罪给胡姨——用每个案件中的‘血字’炮制错觉,然后将嫌疑锁定在唯一一个有字而无尸体的胡姨身上。但她却将胡姨的尸体抛了出来,转而选择了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替罪羊,所以便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违和感——凶手为什么要用比拟杀人?又为何所做之事前后矛盾?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笃定桑玛身后必定还有另一个人,那人才是这个杀人计划的制定者,她不过是个照本宣科的执行者。正因如此,她没能理解这个计划中最核心的手法——比拟杀人的真意。

“而那个制定者,就是你——方迢!”

常攸虹握剑的拳掌微微泛白:“你给桑玛提供计划,或许连这个硕月宅和那些请柬都是你提供的,而作为交换,在你替她完成复仇的同时,她需替你多杀两个人,两个与五毒并无干系,却是你欲除之后快的人,‘月照寒江’——或者说,大光明宫的‘日升月恒’护法!”

啪啪啪。他的话音刚落,便有稀疏的掌声自对面传来。方迢的脸上挂着模糊的笑意——在鼓掌。

他这般轻挑又仿似毫不在意的态度,几乎瞬间便将常攸虹激怒,他手中长剑轻吟一声,“唰”地再度扬起,扣上了方迢的咽喉。

外放的剑意割破颈项间的肌肤,鲜血瞬间涌出,蜿蜿蜒蜒地顺着剑刃一路滑下,滑过剑柄,落至他握剑的手上。温凉的触感令他的右手狠狠一颤,几乎要握不住手中长剑。

 

月落西山,东方已有曙光初升。

常攸虹看着那个在晨光中朦胧的身影,青色的衣衫被晨露浸湿,凌乱的长发在凉风中散开,有些苍白的面容上尚带着那令他熟悉又心凉的笑意。他紧紧咬牙,一字一句的质问几乎是从唇齿间蹦出一般:“我只问你一次。”

似有无形的寒风自他身侧涌起,带起有如实质的剑意,将二人的衣衫袖袍吹得猎猎作响。

“为什么?”他的剑尖丝毫未染杀意,周身的剑意却愈渐浓烈起来,发带在剑意的肆虐下崩开,寒风吹卷,凌乱的长发遮住了他渐渐发红的双眼,“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让你行如此荒唐之事?!视人命于草芥,弄性命于股掌?!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仇恨吗?”常攸虹的声调终于有些颤抖起来,“东方行甫的灭门之仇吗?!你是百里家的人对不对!当年的灭门惨案本便是一桩!方叔在与父亲相识前行迹不定,无人知其来历,其实……其实你们是百里家的人对不对!所以你要对整个大光明宫赶尽杀绝血债血偿?!即便如此,你为何……”

——你为何不与我们明说?为什么偏偏选择这种办法?!

他的呼吸与他的声音一道颤得厉害:“灭门之仇以血报之——我们未必赞同却从绝不会阻挠!你为什么……你若当真觉得东方行甫的一条性命不足以平息仇恨,你若真要对魔教赶尽杀绝,我与你一同杀上光明顶!你为何不与我们直言?!为何偏偏选择这种方法?!

“为什么要把无辜人的性命牵扯进来?!”

砰——又是一道控制不住外放的剑意,本便拦腰而断的梧桐树林霎时被连根拔起,扬起漫天尘土。常攸虹在飞扬的尘土中死死瞪着对面的方迢,以一种泛着狠意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要将那张熟悉的脸上瞪出两个洞来。

方迢从未见过这样的常攸虹,常攸虹亦从未见过,这样的方迢。

寸草不生的庭院中,方迢在他的目光中轻轻笑了起来。

“你上面的推论已有九成接近事实,只除了……我不姓百里。”

常攸虹的呼吸一滞。

“我本姓——东方。”

“哐啷”一声,长虹坠地,发出仿似破裂般的声响。

那个青色的身影在晨光中褪去了风流的面具,变得张狂而肆意,他手执折扇,朝常攸虹抱拳作了一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

夜风、月光、晨曦、树林,在一瞬间,都仿佛远去了。常攸虹的眼中只剩一道黑白的光影,一切——都远去了,连同声音一起。

他看着方迢双唇轻启,说出了他仿佛听不懂的语音:“——在下,东方迢。”

 

“——在下,东方迢。”

常攸虹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所有思绪化为乌有,他已说不出话来,不,他甚至已无法思考。东方……?东方行甫的……东方……?

他脑中所有的猜测与推论通通化为了虚无,他甚至已无法理解这二字的意义。东、方……?

“我要杀日升月恒,并非为了复仇,而是为了——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东西?

“大光明宫,已是我囊中之物——我会是下任大光明宫之主。”

大光明宫……之主?常攸虹瞬间觉得头痛欲裂,他扶着太阳穴,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异常:“你要……当魔教之主?”

“不错。”方迢的声音中不带半丝犹豫。

不……这其中一定、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有什么……有什么事情搞错了。不然为什么……方迢会站在他对面说,他要当魔教教主?!一定、一定有什么事情搞错了!

“你、再说一遍?”他抬头看向方迢,目光中竟带了些诡异的茫然。

“我会是下一任大光明宫之主。”

“……你再……说一遍?!”

“再说千百遍都是一样的,”方迢的声音中透着一种笃定的深远,“常攸虹,你没有听错,我会是下一任大光明宫之主——你口中的魔教教主。”

 

唰——长虹剑气冲天而起,带着比先前更为澎湃的剑意,仿似剑主熊熊燃烧的怒火般。他的剑势又急又快,织起一张烈焰般的大网,燃成了怒龙吐息的模样,兜头将方迢罩住。方迢听到常攸虹的喝声自龙吟般的剑鸣声中传来,看到那双盛怒的眸中已没了清醒之意,连面上都烧起了涨红的颜色——而比那个少年眸中怒意更炙热的,是他剑尖燃起的火焰。

他已能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烈焰已至胸口,剑尖已近眼前,方迢却眼也未眨。

下一刻,胸间灌入的灼热剑意令他蓦地呼吸一滞,胸腔间都仿似被熊熊怒火点着,连呼吸间都要喷出火来。毫无防备地中了当胸一招,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猛地撞向身后的墙壁。

“噗——咳、咳咳咳、咳……”淤黑的鲜血自喉间喷出,“唰”地灌入身前的草丛中。

前胸的灼烧与后背的剧痛,令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常攸虹是真的想要杀他。

但胸间猛地被剑柄击中释出的积淤,却也令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与愉悦——他终究还是没有下得去手。不仅如此,他还以毒攻毒地解了自己体内的寒毒。

方迢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也的确笑了起来。

“呵……咳、咳咳咳咳……”急喘的笑声令他猛地呛进一口淤血,一下咳意更甚。

常攸虹站在他三丈开外的地方,握着剑尖的手掌正滴滴答答地淌下血来,纵使已运气护住掌心,锋利无匹的剑刃仍是割开了些许口子。“叮”地一声轻响,一个瓷瓶被扔到了方迢的脚下,他却没有去看那个瓶子,轻喘两声,哑着嗓子道:“咳……消气了?”

“噌”地又是一声轻响,尚裹着鲜血的长虹剑猛地朝墙下的方迢掠去,锋锐的剑气割下耳畔一缕碎发,擦着他的面颊狠狠钉入身旁的墙体,大力贯入的剑柄甚至还在轻轻颤动。

常攸虹垂在身侧的右手尚在淌血,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掐住眉心,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口,低沉的声调尚有些轻颤:“……我听你解释,你说。”

方迢闻言,低低一笑,这才捡起地上的瓷瓶,打开瓶塞,清幽的药香钻入鼻喉,他眯起双眼叹了一声:“生生造化丸……宋盟主可真是把你当亲儿子养,这等内伤圣药都肯相赠。”

常攸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却见方迢服下伤药后便已盘腿打坐,闭眼入定,他颤抖的双拳握紧又松开,复又握紧,再松开,沉默半晌,终归还是走到了方迢身边,替他护法。

 

东方既白,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晨光毫无遮挡地洒入一片狼藉的林中,舒缓了他周身寒意,四肢渐渐回暖。他的目光沿着远处群山一直蜿蜒至天的尽头,脑中鲜少地毫无思绪,放空一片。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方才回神。他并未回头,却知道方迢已痊愈了。

“东方……”话音出口,他便摇了摇头,换了个问题,“大光明宫,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会回西域继任教主。”

常攸虹呼吸一滞,只觉心头怒火又起:“我问的是为什么!”

方迢扶着墙站了起来,掸去身上尘土,他并没有回答常攸虹,却转而问了他另一个毫无干系的问题:“常攸虹,你可曾想过……掌控整个江湖?”

常攸虹惊闻此言,仿佛被雷电劈中般狠狠一颤,猛地回头看向方迢,却见他的瞳中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半点不似调笑的模样。

“你疯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方迢抱起双臂,靠在墙上看着他,以一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模样,“一人独掌方为独裁,但若是……两方势力的合作呢?”

“没有区别,”常攸虹猛地挥袖,皱眉瞪着他,亦以一种空前认真的态度,一字一句地反驳他的话语,“现在的江湖经不起这样的野心!”

方迢不为所动,连面上表情都未变分毫:“你难道希望江湖中再出一个五毒教与大光明宫吗?邪道肆虐、苍生涂炭,如此水深火热的痛楚,你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吗?”

常攸虹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方迢,他原以为……方迢会有什么惊人之语。却也——的确惊人。常攸虹摇了摇头,语中竟已隐隐凝起了失望的意味:“这不是你放任自己野心的理由,纵使你继位后能压制大光明宫不再作恶,那又如何?没有大光明宫,还会有小光明宫,没有五毒也有六毒七毒——这个江湖从来不缺少野心称霸天下的邪魔外道。”

方迢亦轻轻摇头,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常攸虹打断。

 

常攸虹的目光中带着令他陌生的凉意:“更何况,江湖势大……

“千年前便已有说法,‘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方迢,你这是在犯禁。”说罢,他叹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五十年曾盛极一时的明教为何会自取灭亡?太祖皇帝发家于此,若非他们势大犯禁,太祖为何会下令剿灭全教?”

“你错了,常攸虹。”方迢的声音中带了丝冰冷的讥讽,其中沉着的深意竟令他微微心惊。

他回头,看见了那个青衣少年高深莫测的眸光。

“你以为太祖剿灭明教,是因为他们……以武犯禁?”他冷笑一声,“你何时如此天真了?”

常攸虹心间一颤,他脑中模糊地闪过什么。

“以你之能,难道就从来没有发现一件浅显至斯的事情?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大光明宫,为何敢取国号‘明’字?毫不避讳?”

方迢的声音平淡地仿佛在讲述一个寻常故事,常攸虹却莫名地产生了一股心惊肉跳之感——他在揭秘。揭开这个庞大的帝国埋在历史深处的,最为隐晦的机密。

杂乱的线索在他脑中成列成列地排序飞过,那些他曾看到的,在意或未在意的蛛丝马迹,正渐渐连成有序的思绪,仿佛四散的拼图般,将真相慢慢摊到他的面前。

硕月宅古怪的牌匾、宅内奢华低调的装饰、秫香园水底的石碑、密道中的信件、信封上落款的“瑞”字……

方迢看着常攸虹渐渐难看的脸色,轻笑一声,将拼图的最后一块碎片,递给了他。

“因为大光明宫,是在太祖的授意下兴建的。”

“咣”地一下,常攸虹仿佛被击中般,脑中一下清明起来。

 

“此宅本名并非‘硕月’,而是‘硕明’。”

宅外的牌匾上古怪的字迹,只是因为……被拿掉了一个偏旁部首。

“秫香园水底的石碑,也并非‘金鸟石’,而是‘金鸡石’。”

昔年太祖曾得雄鸡报晓,方未错过救援衢州的佳机,故在休憩之处立石碑,以“金鸡”命名。

“那个信封上的落款,也并非‘瑞’,而是……‘国瑞’。”

太祖的字,便是“国瑞”。

“密室中的信上所写‘故仿前……曌之法’——曌,是武曌。”

故仿前朝武曌之法……

“这是……怎么回事,”常攸虹有些头痛地扶额,“方叔……哪怕是大光明宫都不过一介江湖草莽,为何会……”为何会突然与朝廷扯上关系?

常攸虹觉得他已经无法理解方迢的言语。

 

方迢却甚是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真相铺到他的面前:“我的祖父东方朔,曾是明教旧部,亦是太祖亲信,当年他得太祖皇帝授意,将部分明教势力暗地转移,成立大光明宫——不然你以为仅凭一届寻常江湖门派,就算加上百里家与明教残部的势力,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一跃高居西域第一大派?”

方迢看着常攸虹,唇边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而剩下的那部分明教势力……你猜猜,太祖皇帝是怎么处置的?”

常攸虹微微一怔,怎么处置……无非便是斩草除根罢?

“你一定以为我会说出‘斩草除根’之类的答案,”方迢看着他的表情,轻轻摇头,“但——太祖到底是太祖,开国泰首、人中龙凤……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决定。

“你一定听说过开元年间那个大名鼎鼎,或者说臭名昭著的帝权直系机构——锦衣卫。”

常攸虹轻轻点头,这么说来,原来锦衣卫便是当年的明教旧部?

“开国四大案中……他们可是战功赫赫啊,”方迢轻笑一声,语中却不带半分笑意,“但即便如此,他们最后也没能逃脱兔死狗烹的命运。郭恒案后两年,锦衣卫被废,那些自起义时便追随太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的明教众徒,无一善终。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我祖父手下的那一支,更名为大光明宫的西与教众。”

方迢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一定十分好奇,为何那般……果断狠决的太祖皇帝竟会留下他们,对吧?”

常攸虹木着脸点头,他除了点头已没有其他动作。

方迢的面上挂起了凉薄的笑意:“因为,太祖要他们做他的刀,他的眼睛,他的——诱饵。”

常攸虹的心中一顿,只觉周身寒意涌起,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接下来方迢将要说出口的,或许才是被掩在寥寥史书后的,历史的真相——以及,他会如此行事的真正原因。

“这世上总不缺野心勃勃者,更不缺……大逆不道者,当时天下初定,正是朝局不稳,人心散乱之际,太祖起家于草莽,发迹于江湖,他太过清楚那般以武犯禁之道。”

常攸虹几乎冻结的思维终于渐渐动了起来。

“而大光明宫……便是当时暗地里最大的‘反明’势力。”

常攸虹猛地抬头,看着方迢轻启唇齿,轻描淡写地吐出了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词句。

“大光明宫暗地打着明教余孽的反贼旗号,起于西域,兴盛于江湖……自然也就引得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前来笼络投靠了,真是一手好算盘啊……那些人到死都想不到,江湖中最大的反贼势力背后,竟会是皇帝本人——帝王心术,不过如此。

“以大光明宫为饵,引诱那些心怀叵测的势力;以大光明宫为眼,监视控制那些反贼势力……到头来,太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天下近乎七成的反明势力玩弄于鼓掌,兵不刃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们一个一个瓦解消灭。”

 

常攸虹不知该如何回话。帝王心术、朝廷斗争,这是个离他太过遥远的领域,今日之前,他甚至从未想到过的领域。江湖与朝堂,终究还是太过遥远。

他皱了眉:“所以,这座宅子是当年太祖所赐?那密室中的信件……”

“或许是祖父写给父亲的,又或许是父亲写给我的……已无从得知了。”

说罢,方迢突然回身,竟朝常攸虹长稽一礼。常攸虹眉尾一跳,忙侧身避开,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方迢轻笑:“不必惊慌,我不过是……多谢。”

常攸虹眉头皱得更深:“谢什么?”

“多亏你的指点我才能发现宅内的密道与书房,也因此才能找回先祖遗物。”

“连你都不知这宅子的布局?”

方迢摇头:“这座宅子早已荒废多年,祖父在世时从未同任何人提过此宅,我亦是后来整理起先父遗物,方从他与祖父的传信中大致摸索了个大概。”

常攸虹了然,莫怪先前简家村的小孩曾说这岛上的宅子荒废已久,一年多前才有人上岛修葺。

“你们家与东方行甫究竟是什么关系?”常攸虹问出了心底盘旋许久的谜团,“既然大光明宫先前是如此……用途,为何五十年来从未有人悉知?二十年前的魔教之乱又是怎么回事?”

既然大光明宫是皇帝手眼,又如何敢在江湖中如此兴风作浪?

 

方迢叹了口气:“此事全凭我的猜测,但约莫也八九不离十了。

“大光明宫此事乃绝密机要,太祖此人又心性多疑,故而,或许只有得正统者方才能获悉此事。而二十年前恰是成祖……靖难之时,无论结果如何,成祖毕竟并非太祖钦定,所以或许如此机密便是在那时失传于皇室。”

常攸虹点点头。

“而大光明宫这边,祖父生有两子,长子东方行甫、与我的父亲,东方行宇。”

东方行宇……方兴宇……原来如此。

“父亲的身世极为保密,本也是祖父有意为之,更何况父亲心在江湖、无意朝堂,且上头还有个哥哥,便不甚在意家业,化名方兴宇来到中原武林,也是在那时,结识了你的父亲常白大侠。”

难怪方大侠的来历身世连他的父亲都不甚明晰,不,父亲或许是清楚的吧,但他从未介意。

“后来的事……其实你该猜到了,恰逢乱世,祖父又在此时故去,有此大好良机,东方行甫野心迸发,不愿再做朝廷手上的一把刀,他要统治整个江湖。”

方迢喉口有些干涩:“再加上练了天魔乱舞神功,东方行甫……彻底走火入魔了。”

他的声音中终有了些起伏:“父亲曾再三回去劝过他,但他疯癫发作时连自己的发妻都能毙于掌下!他早已……心性大变,不同往昔。”

常攸虹心头一跳。

“无奈之下,父亲与白大侠、玉蟾宫主远走天山,寻七剑所成之法,集齐上代七剑,于张家界大败东方行甫。父亲原以为,自他败后便会平息心性,不再作恶,谁知……”

方迢蓦地闭起双眼,他又看到了那个魇了他十年的火海:“谁知……他亲手杀了我的父亲!他血脉相连的兄弟!”

方迢低哑的吼声听得常攸虹微微一颤,他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方迢深吸两口长气,平复了心底霎时腾起的火焰:“先前你说的百里家,亦是毁于他手。百里家同父亲交好,被东方行甫视为叛徒,十年前我与父亲外出回到南京时……百里家已只剩秦娘一人了。她看到我们愤恨难当,以为是我们下的手……毕竟,在外人眼里,我们都姓东方。直到三日后……东方行甫屠了方家满门。

“从此,这世上只剩了我和秦娘两人。我入魔教卧底,而秦娘藏身江湖,与情报为伍,做我助力——往后的事……你便知道了。”方迢的声音戛然而止。

常攸虹看着眸中渐渐泛起淡红的方迢,心中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有些事情……到底还是分亲疏远近的,他有些无奈地想道。方才听桑玛说起当年旧事时,他心中亦有愤怒与感慨,却不如现下这般……感同身受。他能从方迢的描述中听到那些深藏的痛处与愤怒,并且感同身受。

但无论如何,痛苦与悲惨的身世,从来都不是作恶的理由。

方迢却慢慢向后一步,避开了他伸来的手,然后,朝着走向他的常攸虹摇头道:“我同你说这些话并非诉苦,更非辩解,往事已矣,我与秦娘都早已向前走去。而我之行事,旁人如何看待、如何评判,亦不是我在意之事,更无法影响我的判断与行为。”

常攸虹沉默半晌,收回了落空的手掌。是的,方迢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他无需他人的理解——或辩解,更无需旁人的怜悯,他想做的事,从来都无人能阻止。

 

“我与你说这些事,不过是告知你此事的前因后果,方才能让你决定……是否同我合作。”

常攸虹并不感到惊讶,他心中已有了模糊的猜测:“合作什么?”

“合作——还江湖一个太平盛世。”

常攸虹没有说话。

“看现任宋老盟主的意思,天道盟迟早会是你常攸虹的,你将会成为江湖中的正道之首。

“而我……我会返回西域继承大光明宫,继承那个众人眼中始终野心勃勃、伺机入侵中原的西域魔教。一如往昔,大光明宫,依旧是邪道魁首。”方迢轻轻笑了起来,“太祖教会了我们一个道理,一片分散的反对势力,远不如集中的力量便于掌控和对付,你说是吗?”

常攸虹依旧没有说话。

“当江湖中的正邪两道皆在掌控时,小的磕碰摩擦虽在所难免,但却可避免大的冲突——不会再有动辄灭人满门、屠人满教之事。你我的悲剧、那些死于魔教之手的百姓的悲剧,甚至于五毒……了悟、苗草、桑玛、楚淼淼、唐渊宇,乃至整个五毒的悲剧……都不会是任何人愿意再看到的。”

常攸虹听着方迢报的那些人名,眼前一个个地闪过熟悉的人影。那个孤山集中初遇的和尚、黑暗中癫笑发狂的五毒圣女、一直到死都无人知其真名的年迈老妪,那个在毒谷中苦寻十年的唐门男子,以及那个……素未谋面,却仍能牵动心弦的苗疆姑娘。

他还看到了很多人,远到魔教的牛旋风、猪无戒、甚至是魔教少主与马三娘,近到这些日子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的林鸿、曾霓裳、月照寒江……还有很多很多,死在邪道肆虐下的,甚至不曾为人所知的无名百姓。

“所有的悲剧都起源于当权者的野心,而需要遏制的源头……也不过是‘野心’二字而已。这一点,没有人能比我——能比我们做得更好。”

常攸虹闭起眼,那些人影在他眼前消失:“你这提议太过荒谬,正邪之道争了百载,并非没有试图合作之时,但最终皆已两败俱伤结尾,无一善终。”

方迢的声调中依旧是那般笃定的语气:“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常攸虹,那些以失败告终的两败俱伤,是因为——他们不是我们。”

 

这本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大话,常攸虹却听懂了——是说信任罢?这样的合盟,除了需要一言九鼎、力压群雄之人,更重要的是……双方间的信任。所有最终被撕毁的合约,终逃不过“人心险恶”四字,人与人之间最缺乏的,便是信任。但这个问题,似乎从来不会出现在他与方迢身上。

常攸虹听懂了,他却没有回答。

方迢亦没有逼他,他语调一转,微微一叹:“我曾动摇过的,常攸虹。”

常攸虹看向他。

“——我曾动摇过的,在第一晚你向我……道歉的时候。”

我也有……曾动摇的时刻。

他在生死与黑白间漂泊半生,从满心仇恨到如今的坚定信念,他曾有那么多选择的时候。他曾经可以选择做一个同流合污的邪魔歪道,他现在也可以选择做一个仗剑潇洒的江湖剑客,大仇得报,邪道伏诛,他大可抛开半生包袱,过着真正作为“方迢”、作为青光剑传人、作为江湖侠客的快意人生。

——他已带了十年的面具,他曾有过摘下它的机会。

方迢突然叹笑一声:“我想……这或许便是东方家的宿命吧。

“祖父为了太祖大业、为了天下太平,做了一辈子见不得人的影子,父亲更是因此死在了自己兄弟的手里,而我……”他轻轻摇头,未再说下去,他转向常攸虹,“常攸虹,这个天下已经不起战争了,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

“天下太平,这是我们之前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赴汤蹈火,却终其一生都完成不了的大业,多少英雄为之捐躯,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我们的生,是用前人的血换来的。

“仇恨?野心?”他勾唇,低低地笑了一声,“你低估我了。

“我要杀东方行甫、我要杀日升月恒,从来不是因为个人私仇,更非因为野心,我是为了铲除阻碍,平定天下。”

 

常攸虹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着低沉的颤抖,他甚至低吼出声:“杀人为了天下——东方迢,你看看自己现在的嘴脸,和那个蛊惑了悟大师‘炼毒救世’的五毒护法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方迢毫不犹豫地顶了回去,他的眸中燃着一种异样的火焰,“他们惑世是为灭世,而我,是为救世!”

他不再压抑、不再给常攸虹辩驳的机会,他的声音中有着冰冷的讥讽:“常攸虹,你很清楚我们的区别,你甚至很清楚我的选择我的做法是为了什么,你如今的质问,你如今的垂死挣扎,不过是因为一件事情——”

他看着对面的少年,用一种早已参透一切的目光,一字一句地砸向他:“——你不愿牺牲少数人的生命,去成全天下人的太平。”

正、中、死、穴!

常攸虹脸色倏地苍白,他仿佛被狠狠击中般,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向身后的墙壁。而他的长虹剑,正静静地插在他的旁边。

方迢却未给他喘息的机会,他一步逼近:“你视人命为珍宝,这是你的自由,我无意指摘,但你可不是窦逗这样心怀天下的医者,你是七剑之首,你还会是将来天道盟之主,你的决策与决断将会影响整个江湖!”

他一把揪住常攸虹的领子,眸中的火光灼得他几睁不开眼:“剑客才是那些有资格江湖潇洒、快意恩仇的人,而你,常攸虹,你从来都不止是一名剑客,你是掌权者!忍人之不能忍、舍人之不能舍,这才是掌权者该有的样子!”

方迢伸手拔下墙上的长虹剑,宝剑长吟,轻鸣的颤音一直震入常攸虹心底:“怎么,在天道盟清福享久了,就如此无法适应残酷的江湖了?张家界时杀伐果断的七剑之首,如今竟成了满腔妇人之仁的懦夫!”

方迢轻喘一声,放开了常攸虹的领子,反手一掷,将长虹剑震回鞘中:“‘你要爱一人,还是爱众生?’——你送给了悟大师的话,原句奉还。”

你怜悯世人、悲悯众生,视生命如至宝,可以,作为剑客,没人拦得住你。但是作为手中只有一把宝剑的剑客,你能救一人,能救一村,能救一城,然后呢?你除了在悲剧发生后徒劳地救下幸存者,你还能做什么?

你要爱一人,还是爱众生?你要当只能四处奔走扑火的剑客,还是能扼杀火源的掌权者?一条人命贵重,还是无数人命无价?

常攸虹,你究竟愿不愿意、能不能做到、狠不狠得下心,去做那个操控性命,却为天下太平之人?

方迢不再去看他,他长叹一口气,背过身去。

远处,破晓的天光伴着金色的朝阳冉冉升起,常攸虹沙哑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今日阻拦于你,你待如何?”

方迢转过身,轻笑着摇头:“老实说,没有。”

常攸虹看着对面那个身披朝霞的身影,只觉脑中乱得厉害,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应该说些什么,在这种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的。但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但……无妨。”方迢声音清朗,亦笑得张扬。

——我若想走,没人能拦住我!

——那我呢?

他伸手摸向腰间,拔出了青光剑,一夜过去他都未曾碰过的佩剑,终于还是被拔了出来。

常攸虹揭穿他的身份时,他没有拔剑,常攸虹与他动手时,他没有拔剑,甚至连长虹剑直指心口时,他都没有拔剑。但此刻,他拔出了青光剑。

“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也不行。

惊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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