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莎丽/官配】云变(短/完)

抽空摸个鱼上来搬文……


【一】

    

“上回书说到啊,那‘玄云双绝’十六年前一场大婚可真是风光无限,连各大派掌门都纷纷重礼相贺,场面可真是称得上锣鼓喧天、盛极一时。此等盛况,也只有三年前玉蟾宫的那场绝世婚礼能出其右者……”

谷城南的“广源茶楼”向是城中最为人声鼎沸之地,茶楼地处城门要道,其间又以上等的午子仙毫茶名扬四海,这两日更是请了闻名遐迩的说书人“百晓生”前来驻店,慕名前来的各地茶客络绎不绝,每日进进出出的客人将门前的台阶都踏得光亮了几分。

声啸喧闹的大堂中,也只得东南角的一个单人桌处得了几分清静。那桌上坐了一位生得明丽的年轻女子,她一袭藕荷色的长袖短打,流云暗绣、金丝滚边,一身行头与手边放着的一柄绛紫色长剑相得益彰。若是在座有慧眼如炬者,定能认出那柄祥云暗纹、环型剑锷的紫色长剑乃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七剑”之一“紫云剑”。但现下所有茶客皆已被百晓生口中那“玄云双绝”的故事引去了注意,自然无人会去关注这个僻静的角落。

“要说那‘玄云双绝’也真是随了他们的师尊闲云居士,天生生了副侠义心肠,自武艺大成后便在江湖上闯下了义薄云天的名头,路遇不平拔剑相助、行医赈灾施粥之事更是数不胜数。这不,大婚过后不过半年,二人听闻湘西的谷口镇闹了疫病,当即快马加鞭赶了过去,那‘双绝’中的褚少云女侠医毒双绝、遍尝百草,连血脉中都含了草药之力,她发现自己的血液能入药治病后,二话不说,当即划手放血,韩玄阳大侠百般阻拦不住,急得眼眶通红,后来那些村民才知道,那时褚女侠已有了三月身孕。”

堂中哗然,惊叹者有之,敬佩者有之,更有人迫不及待地嚷道:“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解决完谷口镇的瘟疫便告辞离去,村民们再三挽留不得,只得作罢,如今离当年那事已过了十六年有余,镇口却仍旧立着二人的生祠,那可真是再造之恩,永世难报啊……”

角落中的紫衣女子眉目一动,就着手中茶杯轻呷一口,终于将目光放到了台中的百晓生身上。

“而谷口镇瘟疫之事半年后,便有了他们二人于长江沿岸截杀‘鬼医’谢云,将这个朝廷重犯扭送六扇门的传闻,而那时,褚女侠已近临盆……”

“谢云?”台下有人出声询问,“可是前阶段从六扇门越狱的那个谢云?”

“哦哦我也知道,原来那个‘鬼医’谢云当年是‘玄云双绝’擒获的呀!听说他残酷冷血、穷凶极恶,更甚至拿活人试药……”

“嘘,别吵!听百晓生继续讲!”

碎碎声止,众人的目光再度转向台上白须的说书人,却见他拿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尔后在众人迫切炙热的目光中老神在在地一笑,捋了捋胡须道:“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台下顿时嘘声一片,热腾的哗闹声中,无人注意角落中的紫衣女子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只留一盏温热的茶水,余香萦绕。

 

【二】

 

谷城南郊沿南河龙滩下行百里,穿云雾竹林,便是十里画廊。十里画廊以其十里竹海闻名江湖,廊中更是灵禽遍地、奇珍漫山,端得是一派世外仙境的桃源景象。前些年间慕名来此求仙问药的江湖中人络绎不绝,惹得上任画廊主人不胜其烦,在谷中广布机关,更竖了块“擅入者死”的石碑于谷口,才重归清静。上任谷主逝世后,其子也未破规矩,深居简出更胜其父,于是这些年来十里画廊便成了江湖禁地,谷口那块“擅入者死”的石碑更是日渐森冷了起来。

莎丽在石碑前驻足,伸手轻抚着身旁黑马的鬃毛,口中轻斥几声,将有些不安的坐骑安抚下来。她看着渐沉的薄暮划过碑上“擅入者死”四字,停在了原地,未再向前。

    她自然不是在忌惮这块石碑,她在等待。

 

    倏地,细而轻的破空声传来,瞬息间便已至身后。那角度刁钻的一剑携着迫人的剑势,一下划破林间瘴气,如穿透云雾的紫气一般,凌厉的剑风直指后心,出剑之快、剑势之威,已是江湖佼佼,能安然避开此剑者,整个江湖不出一成之数。

    莎丽却连眉目都未动一下,左手紫云剑轻轻一转便反手封住了这来势汹涌的一剑,她顺势回身,一剑横斩,暴涨的紫气顿时压过了那偷袭的紫光。同样的剑法,相同的紫气,她几乎是以压倒性的实力在与对方过招——连“打斗”二字都称不上,只是“过招”罢了。

    十招过后,“当啷”一声长剑坠地,一丝剑气也无的紫云剑便已架至来人颈间,那人周身紫光散去,露出真容。那是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青涩的面容尚未长开,眼中却已染上了带着血色的戾气,他看着颈间连鞘也未出的紫云剑,狠狠咬牙。

“手腕无力、剑势滞涩,你的剑法比上次还退步两成,莫非又是伤还没好利索便来寻我拼命了?”莎丽的目光扫过少年苍白的脸色。

“……不用你管。”那少年咽下口中鲜血,恨声道。

“紫云剑法第十一式‘云蒸霞蔚’讲究的是剑势连绵、借力打力,你这气势恢宏的一剑是想用来劈柴不成?”

“我说了不用你管!”那少年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周身气势一涌,指尖剑气迸发,一下格开颈间的紫云剑,再次与莎丽扭打起来。

这一指剑气倒是看得莎丽一愣,目中竟溢出欣赏之色,她边撤身退开边开口道:“以指代剑还能使出第十二式‘云消雾散’,看来你的紫云心法已近大成。”

这话听着嚣张又刺耳,那少年眼中的猩色更甚,一指逼退莎丽后俯身拾剑,足下不停便又气势汹汹地攻了上去。

蓦地,眼前一道夺目的紫光闪过,那道收放自如的紫气一下裹住他的剑身,他甚至都没有看清莎丽拔剑的动作,下一瞬只觉面上一凉,叉开三刃的紫色剑尖便已点在了自己的眉心。

——紫云剑法最后一式,紫气东来。

 

“可惜,徒有其形未得其意。”莎丽摇摇头,收剑回鞘,转过身去牵起方才系在树上的马绳,“回去养好伤再多练几天罢。”

“别再假惺惺了!”那少年的声音中带了一种忍无可忍的怒意,“你这个冠冕堂皇的杀人凶手!”

此言一出,莎丽未被激将,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止步回身:“方才你也在茶馆之中,‘玄云双绝’的故事,你觉得如何?”

“我的爹娘当然是义薄云天的盖世英雄!”那少年想也不想地便吼道,“而你!终有一天,我要让你这个诛杀良善之人给他们偿命!”

莎丽长眉一挑,竟颇有些兴致地看向了他:“你既认定我乃杀亲世仇,又疑我当年收养你是居心叵测,为何还敢用我教你的紫云剑法来杀我?”

“有何不敢?!”那人的五官愤怒地揪在了一起,眉目间却带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狂傲,“你这剑法教了我便是我的,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我自能分辨!七剑之威连三岁孩童都清楚,有此强技不用,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向来能屈能伸,”莎丽的目中沉着意义不明的笑意,“忍辱负重两年习得紫云剑法,又毫无避讳地用杀了你爹娘的剑法反过来杀你的授业恩师——你可不是傻子。”

“剑法无错,错的是你!我修习武艺,勤练剑术,为的就是继承爹娘遗志,管天下不平之事,救世间无辜之人!还有……”那少年的长剑在空中划出紫色的弧度,直指对面的莎丽,“便是诛你这等滥杀忠良之徒!”

莎丽的脸上竟有一瞬勾起了真切的笑容,她心中一定:“所以,这便是我明知你我血仇,却仍传你紫云剑法的理由。”

她转过身去,不再去看身后长剑:“你是个无可挑剔的紫云传人——除了对我这个师父恨之骨以外。”

紫色身形隐入翕动的竹林深处,清风过后,再无踪迹。面色通红的少年看着谷口那块“擅入者死”的石碑,目中神色数变,终还是收剑回鞘,转身离去。

 

【三】

 

江湖中皆传言十里画廊乃是世外桃源,却不知这竹林深处当真有一处繁盛的桃林。如今腊月已过,干枯的枝头渐渐抽出新芽,虽还未到桃花盛开的季节,却已可见勃勃生气。莎丽在抽芽的桃枝下坐定,看着桌上空置的酒盏,微有了一瞬的恍神。

她的心中一直有一片开得茂盛而蓬勃的桃林,纷扬的花瓣下是那人大开大阖的奔雷剑势,分明是如同焚琴煮鹤一般的画面,她却偏偏觉得相得益彰,如痴如醉。

 

“茶来了。”带着笑意的女声自身后的竹屋中传出,莎丽回头,正看着那个笑得温柔的女子端着茶盘打帘而出。

她笑着感慨道:“无论过多少年,真是每次见你都要感慨一下你神乎其技的保养之术啊,”说着,她朝屋里看了一眼,边促狭地眨眨眼道,“顺便羡慕一下居士这三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达夫人掩唇一笑:“就你贫。”

二人在袅袅的茶香中坐下,达夫人取了一个锦盒递到莎丽手边:“前几日闲着无事,听夫君说你要过来,便将这熏香多替你做了几盒,你近日可还做噩梦了?”

莎丽也不推辞,接过了锦盒,边笑着摇头:“早几年就好得差不多了,你再这样费心,下次我可要嘱咐居士莫将我的事告诉你了。”

达夫人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见她气色红润、内功充盈,当真已是大好的面色,心中喜悦:“好好好,最好还是别再有下次了。”

说罢,她将杯中浮沫一晃,转了语调,开始说起了正事:“你托我们查的‘玄云双绝’,已多少有些眉目了。夫君的父亲、我的师父当年与他们的师尊闲云居士交好,但闲云前辈向来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前段时日我们才确认了前辈的行踪。具体的你还得问夫君,那时欢欢感了风寒我脱不开身,是他独自一人去见的前辈。”

莎丽点点头,关切道:“欢欢的身子可还要紧?”

达夫人摇摇头,面上却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虑色:“不怎么打紧,但当年我临盆时多经磨难,到底对他的体质产生了一些影响,也只能慢慢调养了。”

莎丽心中微叹一声,不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忽而身后竹帘轻响,一袭青衣的竹林居士从房中走出,面上是同达夫人相似的忧色。见他走出,达夫人急急地问了一声:“欢欢可歇下了?”

“喂完药折腾了一番,刚睡下。”达达轻轻摇头。

听着这二人的对话,莎丽不禁感叹了一下血肉亲情的神奇之处,竟是将这两个谪仙般的人儿一力拉下凡尘,旁人又何曾见过他们的这般模样。

 

达达向莎丽点头致意了一下,便在桌边坐下,开门见山便道:“‘玄云双绝’的确是闲云前辈的关门弟子,他们本是一对师兄妹,师兄韩玄阳的‘玄阳剑法’得前辈亲传,师妹褚少云在医道一途更胜前辈,更是一力创出‘少云六针’,进可攻敌退可守御,皆是悟性佼佼之辈。”

莎丽点点头,这与她近年来所收集的信息相差仿佛。

“至于这二人的品性……”说至此处,达达微一皱眉,“据前辈所言,更胜其悟性。”

莎丽一怔:“连闲云居士也如此说?”

“前辈是从小将这二人养大的,按理说对他们的心性再熟悉不过,若他说二人品性无暇,便是当真无暇了。”

闻言,莎丽皱了眉:“但六年前那事是我亲眼所见,绝无可能出错。”

“我们自是信你的,”达达轻轻摇头,“所以,这其中定有什么我们还未发现的旧因。”

 

达夫人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她看向莎丽:“莎丽,你说的当年‘玄云双绝’在偏远村庄残害幼童、被你斩于剑下之事,具体发生在何时?”

莎丽沉吟片刻:“具体时日记不清了,但肯定是六年前,正是七剑合璧后,我外出游历的第一年。”

她的思绪渐渐沉进了当年的记忆中:“那年我途径刘家村,见他们二人在村中行善施粥,想到双绝在江湖中的善名,有心结交,便在村中住下。先时这二人对我态度冷淡,我尚以为是性格如此,但后来村中渐渐有了孩童失踪的悬案,而且人数越来越多,我有心调查,发现那些失踪的孩子多多少少都与他们二人有些关系,于是连夜潜入他们住处,看到……”

说至此处,她闭了闭眼,那夜残忍的一幕再次浮现眼前:“他们院中到处都是新鲜的小土包,里面是那些失踪孩子的遗骸,后院的柴房里还堆了几具尚未来得及处理的……遗体。”

达达闻言皱起眉,若当真如此,那“玄云双绝”定与那些孩子的死脱不了干系,但据闲云居士所言……

“当夜我怒急攻心,破门而入,将那两个贼人斩于剑下。”说罢,她轻轻叹了口气,“当时他们九岁的儿子在里屋安睡,我听闻那个孩子生下来便是体弱之相,他们二人求药多年一无所获,那孩子更是在七岁那年便陷入昏迷,那两年间全靠各种奇珍异草吊着一口气……稚子无辜,我便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带着昏迷的正安离开了。”

韩正安,正是当年被莎丽斩于剑下的“玄云双绝”之子,更是她选中的紫云剑嫡亲传人。

 

达夫人认真地听完,若有所思道:“你所说之事,前些日子我采药路过一个偏远的村庄,听到了差不多的故事。”

地处偏僻的小村、乐善好施的夫妻、昏迷体弱的儿子、村中走失的孩童……

“对上了。”达夫人叹了口气,“而且那事据说发生在七八年之前——正是你所说的刘家村之事两年前,两相比证,这‘玄云双绝’或许当真是那般人面兽心之徒。”

证据确凿,达达轻抿了一口茶水,叹声道:“人心叵测啊……”

莎丽的眼前再次闪过那年院中的尸横遍野,有些出神,人心叵测……吗?

 

【四】

 

莎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再次陷入了真实的梦境中,在那个承载了她所有的美好与痛苦的金鞭溪客栈里,她看到了倒在溪边血流如注的小红,看到了被绑在水车上严刑拷打的自己,看到了受到招魂引控制而去刺杀蓝兔的哑女,看到了在六奇阁的暴雨中当啷坠地的紫云剑,以及最后……将断剑掷入马三娘心脏的、大仇得报的紫云剑主。

她在满目的鲜血中猛地睁开双眼,惊觉自己的衣衫竟已被汗液浸透,她长抒一口气坐起身来,点亮了桌上烛台,对着那点豆火愣神。

 

她已有几年不做如此的噩梦了,不料今晚竟旧梦复发,虽已不如当年折磨得她彻夜难眠那般严重,但到底有些心悸。

她这梦魇的毛病最严重时在七年前,那年七剑合璧斩灭魔教,她亦以左手剑法诛杀马三娘报了血仇,本该是万事太平、重归安宁之时,但她却开始陷入了无尽的梦魇之中。她熬过了那些残酷的严刑拷打与绝望隐忍,迎来了她渴盼了这么久的太平安宁,却在此时陷入了无言的怪圈中。

她走不出那令她心悸与绝望的噩梦,天下未定、马三娘未死之时,她全身心地只有报仇与练剑两个信念,坚定与执着从来都是她的优点,面对这两件事时亦不例外。但天下大定后,她放下了心中的常压的巨石,却也仿佛陷入了迷雾般的怪圈中,看不到自己的前路,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她在这样的怪圈中挣扎旬月,最终还是虹猫点醒了她。

那个笑得温润的七剑之首敲开了她的房门,将一柄断剑递给了她——那柄陪伴了她那些咬牙隐忍的岁月、最终被她亲手掼入马三娘心脏的无名剑。

“若是当真走不出的话,便走入吧。”

“走入?”她愣怔。

“走入江湖。”虹猫的目光中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莎丽,你的前半生都交给了七剑合璧的使命,死守客栈,鲜少涉足江湖——这样画地为牢,更容易让你陷入如今这般困守心魔的境地。现在你该出去看看,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的了。”

“我知道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她皱起眉,不知虹猫此言何来,“金鞭溪客栈本便是一个浓缩的江湖,那些来来往往客人、形形色色的故事我听得多了去了,江湖,也不过是人罢了。”

“不,这是不一样的。”虹猫轻轻摇头,坚持道,“故事终究只是故事,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江湖,却不是你自己的。”

“——莎丽,出去走走吧。”

 

她虽倔强,却不是不辩好坏之人,外出游历并不是一个糟糕的选择,她几乎瞬息间便在心中下了决断。但自作下决定后,她心中便一直惴惴地堵着两个令她犹豫不决之事。一是金鞭溪客栈的去从,这个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她愿安心相托之人只有这些肝胆相照的七剑伙伴。但她细细在心中想了一遍后,发现他们不是大事缠身,便是生性自在,想来想去,竟唯有大奔是她可相托之人。

——这便是她第二犹豫之事了。

大奔于她的情谊,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亦暖在心底,若说她对他别无好感,便是自欺欺人了。但她此刻却有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她是剑客,剑道修剑更修心,她此刻心魔缠身,更是需加紧修心之时——她需要去寻找自己要走的道。

正在她心中犹豫不知如何与大奔开口时,他却先找到了她。那个爽朗的大个子赤着半条胳膊,拿棍子似的扛着奔雷剑,笑得一副憨厚如常的模样来同她告别——是的,告别。

“莎丽,我要回奔雷山庄啦,我想回去多陪陪我干娘。”他大大咧咧地挠着脑袋,“干娘还在的时候,我总是撇下她自己一个人往外跑,还染上了那些恶习处处让她操心。如今我继承了奔雷剑,和你们一起杀了黑心虎,我想她应该已经原谅我了,我的爹娘看到这些应该也很开心,我想多回去陪陪他们。”

说着,他嘿嘿一笑:“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呀,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或是能用上我大奔的事,你尽管来奔雷山庄找我——祝你往后一切顺利啦。”

她目送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中,一直到多年之后,她才隐约有些感受到那份潜藏在这大个子粗犷外表下的,暖阳般的温柔。

 

一道细碎的剑气打断了她的回忆,她皱起眉来,难得地有些生气,反手握住剑柄,“唰”地一声,紫云出鞘,紫气东来,她的剑尖已点上韩正安的咽喉,目中泛着一丝冷光:“不是让你养好伤再来么?”

韩正安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我要寻你报仇,难道还要提前与你相约?”

莎丽心中叹了口气,这孩子的伶牙俐齿倒是尽得她的真传,但此刻她却无心与他相斗,正想开口赶人,却只听“咻”地一声,一枚闪着蓝光的毒镖擦着她面颊滑过,一下射灭了房中烛火,她心下一凛:“什么人?!”

下一瞬,只听一阵细细索索地轻响,一道灵活的倩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又是一枚毒镖逼退了她的剑尖,身形一动,便已将地上的韩正安救走。

 

“……你干嘛!”韩正安惊愕的声音传来。

“我来救你啊。”那是一个轻灵的女声。

“谁需要你救我?我还没和她说完!”

“不是你说这人是你的生死大仇?你还要和她坐下喝茶聊天不成?!”

“…………你放开我!”

莎丽重新点燃屋中烛火,听着外间传来渐行渐远的对话声,微微挑眉。似乎……她的徒弟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有趣的事情。

 

【五】

 

“你右手筋脉阻塞,多少会受天气影响,虽已到开春时分,但还是要注意保暖为好啊。前些日子我给你寄的护臂你怎么又没带?那里面我可是放了数十种舒筋通络的草药,还专门让王婆婆缝了一层鹿皮进去,保暖透气还不重,你就算平日里不带,睡觉时也记得带上温养一下。哦对了,我这儿新研制了几味药丸,指不定能打通你右手脉络,一会儿我拿给你……”

药香四溢的六奇阁药房中,莎丽边替这位正絮絮叨叨的天下第一神医照看药炉,边看着他翻上翻下地替她备这备那。这几年来自己的右手已经成了逗逗的心病,几乎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收到这位神医寄过来各式各样的草药与护臂,她不忍拂他好意便照单全收,但皆收效甚微。于是逗逗更在她的病情中钻了进去,她知他好意,劝阻不得,便定期遵“医嘱”来六奇阁复查。

但今日她来却并非为此,莎丽看着火炉上已烧制得差不多的药材,放下手中蒲扇,转头打断了逗逗的絮叨:“那护臂我夜夜带着,但白日里手上捆着不方便,便未带上——效用很好,的确舒筋通络。”

逗逗几年不见长大的娃娃脸上顿时笑了开来:“有用就好,有用就好。”说着他想起了什么,“你徒弟体内的毒如何了?这两年他从未来我这儿拿过药,我平时也碰他不上,他情况可好些?”

乍一听“你徒弟”三字,莎丽微一恍神,如今七剑中也就逗逗会继续称呼韩正安为她徒弟了。逗逗边说着又继续爬上了药柜,在顶层取下了一个包裹:“这是我最新制出的解毒丸,每日三粒,连服一月,可拔出他体内余毒——我也算不负师父他老人家临终所托了。”

莎丽眼前一亮:“此毒可除?”

“如今已可除了,这毒是他从胎中带出来的,当年‘玄云双绝’到处求医问药,赤诚之心打动了先师,但可惜那毒素实在古怪,连师父他老人家也只可延缓而无法根治,这也成了他晚年的一块心病,”说着,逗逗叹了口气,“六年前你带着昏迷的他来六奇阁,我便知道……世事便是如此奇妙,当年师父耗尽心血都无法医治的病人,竟也传到了我手上。好在那几年他爹娘应也想法给他解过毒——不然他也撑不了这些年,前些年我也只能用些慢性药材替他压制体内毒素,今年终于研出了根治的解药。”

说至此处,他看了莎丽一眼,缓缓道:“这些年你授他紫云剑法是对的,紫云心法恰可缓他体内毒素,这便是你当年的……斟酌?”

莎丽在逗逗那般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轻笑,她想,这约莫是这些年大家都想问她的话,如今逗逗终于问了出来。

 

那年她将这孩子送到六奇阁后,便去处理了刘家村的后事,再次收到六奇阁传信已是半年之后,逗逗同她讲那孩子自前几日醒后便一直沉默不言,更是趁着夜色溜了出去,无人知他去向。那时她未多留心此事,玄云双绝行此恶事,她救下他们的孩子也不过出于对无辜孩子的怜悯,将他送至六奇阁治病已是仁至义尽,天下苦难者众多,她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一个个地送佛送到西。

直到又过了一年,她在一个流丐聚集的贫民窟中再次遇到了这个孩子。漂泊江湖两年,她已见了太多这样的贫民与孩子,他们多会扑在她的脚下祈求施舍,眼中是贪婪与渴求混合成的死寂。但那个孩子是不同的,他的眼中闪着光——那是一种日后她每次看到都会再次庆幸自己那时的决定的,正直而坚定的光。

她走到那个安静地坐在角落中啃馒头的孩子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孩子抬起头来,衣衫褴褛,面容肮脏:“我没有名字,我只知道我姓韩。”

莎丽看着那个在贫民窟中依旧发光的少年,暗自握紧手中一块玉佩,朝他伸出了手:“正安,你叫韩正安。”

韩正安自十岁起便跟在了莎丽身边,他的身上有一种连莎丽都为之惊叹与敬佩的力量。那是一种善良与坚定并存的力量,父母亡故、混迹江湖的两年并没有抹去他骨子里的天性,令他变得毫无骨气甚至怨天尤人,相反,这两年的磨练让他见识了种种疾苦民生,父母之仇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但心存善念、渴望救助弱者的信念,给了他走下去的动力。

这个孩子出身黑暗,却在泥潭中挣扎出了属于自己的光。

两年后,她开始将紫云剑法传给韩正安。这几年她将韩正安带在身旁,七剑其余同伴看在眼里,也知她与这孩子间的纠葛,但或许出于尊重,或许出于对这孩子品性的信任,在莎丽决定传授紫云剑法时,他们并未有阻止的意图。

唯独跳跳提醒过莎丽一句:“莎丽,你可得当心农夫与蛇的故事。”

莎丽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无论如何,也是我欠他的。”

跳跳见她如此,摇了摇头,语气重了些:“你这便又是钻牛角尖了,你会杀他的父母是因为他们作恶,他有理由恨你,你却不该觉得是欠他的——若真是这么个算法,那这男孩岂不是还要给那些枉死的孩子偿命?”

莎丽叹了口气:“我知道,先前我亦是如此想的。但如今,每当看到他看着那些普通孩子钦羡的眼神,每当看到他对着和美的一家三口强忍泪意的样子……我便觉得仿佛做了天大的恶事——虹猫是对的,故事终究只是故事,江湖,却是活生生的江湖。这样的矛盾与挣扎,是我从前作为一个客栈掌柜,作为一个故事的旁观者,是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的。”

说着,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跳跳长作一揖:“多谢你,为当年送我治病之恩,也为如今教导弟子之恩。”

跳跳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如今,当真是把他当亲传弟子来看待了?”

“嫉恶如仇、惩恶扬善,执剑为护、苍生为重,勇谋并存、侠肝义胆——紫云剑的剑训,他做得很好。”

 

莎丽略微回神,看着逗逗轻轻一笑:“他是个好孩子。”

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如今,韩正安都是一个合格的紫云剑传人,六年前的黑暗没有磨灭他的心智,如今的仇恨亦没有遮蔽他的双眼,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心怀仇恨,亦怀苍生——这是她自己在他这个年纪都未必做得到的事情,他却做到了。

逗逗见她如此,不再多言,转了话题道:“说起来,玄云双绝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这些年来莎丽一直在调查玄云双绝当年之事,虽说他们残害幼童乃是她亲眼所见,但……无论是江湖中的传言,抑或是先前闲云居士所说,似乎都将事情指向了一个不同的方向——他们口中仁慈心善的二人,当真是那对她亲眼所见的恶徒?

“八九不离十了,”莎丽想了想道,“当年那几个村庄的孩童失踪案应该皆出自他们之手,只是……”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描述那对夫妻矛盾的所作所为。

药房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裹着厚袄的老婆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朝莎丽行了一礼:“从阁主那儿听到莎丽女侠来了,老婆子特意煮了壶药茶给女侠暖暖身子。”

莎丽看着殷勤的王婆婆,有些哭笑不得地扫了逗逗一眼,自从逗逗开始钻研她的病情后,六奇阁上上下下都仿佛将她当做了弱不禁风的病人,每次她来都照顾得细致入微,而这个逗逗最得力的老仆更是将她当成易碎品般,就差给她塞个暖手袋捂着了。

到底是一番好意,她感激地道了声谢,转过头继续与逗逗道:“那个‘玄云双绝’……”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王婆婆倒茶的手一抖,猛地打断道:“玄云双绝?莎女侠可是说的玄云双绝?他们可还安好?”

莎丽看着王婆婆眼中欣喜的光,微微一顿:“王婆婆……认识‘玄云双绝’?”

“认识,认识!”这个向来做事稳重的老仆激动地看向莎丽,“怎能不认识,老婆子我出身湘西谷口镇,十六年前我们镇闹瘟疫,是褚少云女侠放血入药才救了我们整个村。当时我就在旁边,就看到她夫君韩公子怎么拦都拦不住她,那血流得……我们村好多人都看不下去,好多孩子和妇人都在旁边哭着求她别再放了,但她却说救人救到底,血液可以再生,人命却只有一条,若是因为她因顾忌自身安危而放弃我们这些本可以救下的人,她会记恨自己一辈子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褚女侠当时已有了三个月身孕……”

说道这里,王婆婆叹了口气:“前几天我还听说他们当年抓获的那个‘鬼医’谢云从六扇门越狱了,许是出来找双绝复仇……哎,也不知他们的孩子如何了,之前我还听江湖传闻说他们二人已有好多年不曾露面,说她们二人已经去世了……”说道此处她笑了起来,“还好还好,他们还平平安安活着就好,我就说嘛,这世上好人怎能没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啊……”

逗逗看着莎丽愈发复杂起来的神色,轻咳一声:“咳……王婆婆,院中的草药应晒得差不多了,我手头走不开,烦婆婆替我去收拾一下。”

王婆婆开开心心地应了一声,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推门走了出去,边还不停念叨着“好人有好报”。

 

逗逗将手边的茶盏推给莎丽,边沉吟道:“王婆婆的确出身湘西,前几年才来我这里做工的,她所言应该……”

莎丽自是知道王婆婆没必要诓她,她心中愈发揪了起来,闲云居士与王婆婆口中的那对“好人有好报”的仁慈夫妇与她亲眼所见的尸横遍野在她脑中轮流闪过,她一时竟也有些踌躇起来:“他们所说的玄云双绝……与我亲眼所见之人,还有达夫人所查到的事情……”

那个别人口中不顾身体放血救人的医者,与她查到的残害儿童的恶魔,当真是一个人吗?这些年来,她第一次有些怀疑起事情的真相来。

    逗逗看着她陷入沉思,摇摇头道:“莎丽,我觉得你好像又在钻牛角尖了。”

    莎丽抬头。

“虽然我不清楚当年事情经过,但既是你亲眼所见,那便是真相,”逗逗见莎丽似想说些什么,做了个打断的手势,继续道,“而王婆婆和达达他们的亲眼所见,亦是真相。

“其实很简单,那些事情都是他们做的,无论是舍己救人,还是残害幼儿,都是玄云双绝所为——莎丽,人是会变的。”

莎丽猛地一震,是啊,人是会变的,这些年来……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据他们所说,玄云双绝行侠仗义都已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最晚的一桩‘放血救人’以及擒获那个拿活人试药的‘鬼医’谢云,都已是十六年前之事,那时连韩正安都还没出生。而达夫人与你查到的他们作恶之事都在九年前,当中至少也隔了七年,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了。”

莎丽抚着茶杯陷入沉思,她听着逗逗的推测,似是渐渐摸到了什么线索:“七年……正安今年十四岁,七年前他正好七岁。”

逗逗闻言一怔:“你当年送他来时是九岁,你说他两年前陷入昏迷,玄云双绝拼尽全力也药石罔治……”

当年褚少云诞子后便四处求医问药,几乎江湖中所有人都知道这孩子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但只有少数知晓,那本不是什么体弱之症,而是身中奇毒,更甚者此毒乃是从娘胎中带出,连当年六奇阁主都无法根治。随着这孩子慢慢长大,身体越来越虚弱,终于在七岁那年陷入了昏迷,再也没醒过来。

而玄云双绝所行恶事,便是从那年开始,且他们的作为乃是……残害幼童。

莎丽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已渐渐有了一个推断。

“你是说……”逗逗亦慢慢明白过来。

 

窗外信鸽扑棱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思绪,逗逗支开窗棂将信鸽放了进来,只见那只蓝羽灵鸽扇着翅膀直朝莎丽扑去。

“小六?”莎丽接住灵鸽,伸手取出信纸,“蓝兔有什么事找我吗?”

边说着,她展开信纸看了起来,须臾,信件在她手中粉碎。

“怎么了?”逗逗见她火急火燎地站了起来,忙追问道。

“蓝兔说她手下的人查到了谢云的踪迹,他冲着韩正安去了!”

“……谁?”她语速飞快,逗逗一时竟没听清。

“‘鬼医’谢云,十六年前败于双绝之手,前阶段越狱的那个!”话音未落,紫色的身影已至门边。

逗逗方反应过来,十六年前褚少云临盆前在长江沿岸偶遇“鬼医”谢云,二人合力将他送入了六扇门服刑,如今谢云越狱而出后直接找上了他们的儿子韩正安,自然不会安什么好心,但……谢云如何知道韩正安是二人之子?这事虽说不是江湖机密,但在七剑的有心隐瞒下,所知者亦寥寥无几。

他却已无暇细想,将桌上的包裹掷向已至门口的莎丽:“莎丽,药!”

莎丽接过包裹,转眼已消失了踪迹。

 

【六】

 

苍鹭山顶,崖风啸啸,咆哮的夜风如锋利的刀刃般迎面割来,吹得人连眼睛都疼了起来。韩正安在簌簌烈风中舞着手中长剑,迅疾的紫光已成重影,一道道地朝那个佝偻疯癫的老汉掠去,紫色的剑气在空中划出光来,汇成了几成实质的祥云,若是七剑任何人在此,定能看出韩正安的紫云剑法招式间进退有度,已至大成。

无人能轻视十成功力的紫云剑招,就算是面前这个二十年前便已成名的“鬼医”谢云也不行。那胡须纠结、浑身褴褛的老汉在剑势中左躲右闪,边语带疯癫地嚷嚷道:“你这娃娃怎的不听人说话!”

“无非便是寻我复仇的废话!”韩正安的眼中喷出火来,手中剑势舞得更急,“二十年前你拿活人试药,被我爹娘擒住将你送入牢狱,如今你越狱而出,便由我亲手完成爹娘未尽之事!”

“哈,就说你这小娃娃不听人说话,我何时说要来寻你复仇了?”

韩正安却并未与他多言,加紧攻势正欲将他擒下,手中剑势却蓦地一滞,只觉内息突然乱了起来,一股血腥味直冲咽喉,连面色都瞬间惨白。

“嘿嘿……”那谢云见他如此,诡异地笑了起来,“算算年份,你这娘胎里带出来的毒,现下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韩正安的眼神一戾:“你如何知晓我体内的毒素?!”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勉强以剑驻地。

谢云慢慢朝已内息无力的韩正安走过去:“嘿,我当然了解你所中之毒……因为当年你娘身上的毒——就是我下的。”

“你……!”韩正安硬撑着拔剑而起,却有一人比他更快。

 

“叮”地一声轻响,一枚毒镖裹挟着夜风自一个刁钻的角度射向了谢云的后脑,却被他微微挥袖便挡了回去。谢云笑得诡诞的面上露出了不耐的神色:“啧,怎么又来个不知死活的娃娃。”

“不好!”韩正安见谢云已转身看向暗处藏着的人,忙撑着身子站起,一剑挥出挡在谢云面前,边蕴了最后的力道喊道,“席怜!快跑!”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挥出的剑气在半路便后继无力,连谢云的衣角都未碰到便已消散开去,这一下更是气极攻心,只觉心口一滞,一口毒血喷出,眼前便蓦地黑了下来。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另一道浑厚的紫光划破面前的黑夜,踏云而至,拦在了谢云身前。

 

那是一道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紫气,从六年前那个夜晚开始,每日每夜,纠缠不休。

这件事情他藏了整整六年,所有人都以为当年的韩正安昏死两年无知无觉,甚至连他的父母都如此以为。但却无人知道,他在那个夜晚有着短暂的清醒,不知是父子连心或是旁的什么,在那个他的父母血洒紫云剑的夜晚,韩正安曾醒过一瞬。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亲眼看见一道紫光冲天而起,下一瞬便是尸体倒下的两声闷响,他在夺目的紫光中醒了过来,复又在满屋的血腥味中沉沉睡去,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场噩梦。直到他听到一声犹疑的轻叹,然后便坠入了一个馨香的怀抱,那人的怀中尚带着凌冽的剑气,动作却温柔非常。

“这孩子……撑过今晚,全看……造化。”他听到一个老成的少年音在他耳边叹气。

“无论……父母……稚子无辜,一定……救他。”然后便是一个惋惜的女声,带着一种令他安心的暖意。

 

再度清醒时他已身处六奇阁,最后的记忆是父母血洒长剑的景象,那个景象与七岁前的温馨记忆交替着入他梦境,他在刻骨的仇恨中趁夜离开了六奇阁,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凶手,为父母报仇。

他在世间流浪一年,见了许许多多的人,走过无数村庄城镇,却始终打听不到父母的消息。他的记忆断在了七岁昏迷前,他不知道后来父母带他去了何处,也不知他们与谁结仇,只能凭着模糊的印象,一处一处地找过去。

他不停地在路上走着,去了许多的记忆中的地方——他父母曾经在的地方。他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父母曾经播撒的善意,走过越多的路,看了越多的人,便愈发想不明白,都说好人有好报,为何这句话没有应验在爹娘身上呢?

他还记得五岁那年带着他练剑的父亲,他轻轻拍着他的头:“剑如君子,君子如剑,你需记住,你是一个君子,你手中的剑亦是,‘仁善’才是君子立身之本。爹不求你以后出人头地,只要你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己心,用你手中之剑,走出你的‘仁善’之道。”

“仁善”之道,他的父母行践了一辈子的道。他走过许多的地方,听了无数个父母仁善的故事,却没有一个故事告诉他,为何他一心向善的父母会横死非命。他也曾悲愤难耐,也曾有那么几个瞬间厌弃于世——向善之人不得善报,向善又有何意义?

那是不一样的,但他内心有个声音如此说道,那是不一样的。人行善事,并非为善报而行,君子如剑,但求剑之所向无愧天地、无愧己心。

他在这样矛盾的煎熬中走了一年,直到他碰到了那个紫衣女子。那是一个难得明媚的天气,如今他已忘了那是何时何地,却清楚地记得那人背光而立的剪影,挡住了他眼前的阳光,却为他带来了更大的温暖与光明。

“你叫什么名字?”

他捏着手中干瘪的馒头,摇了摇头。名字?他没有名字,七岁之前,他的父母没有给他起大名,因为听长辈说,取个贱名好养活。那时他体内的毒素已深入骨髓,他的父母没了办法,连这么一丝微弱的希望都不愿放过,但到底皆是饱读诗书之人,最后也没能叫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名,只取了单名一个“安”字。

“正安,”那个女子的声音从光中传来,“你叫韩正安。”

他朝着那个女子平摊的手掌伸出手去,却在看到自己肮脏的手后迟疑了起来,然后,他看到那双白皙而柔软的手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自己泛黑的指尖,一个使力将自己拉了起来。拉出了黑暗,拉出了泥泞,带他走向了光明。

 

后来其实没什么正式的拜师仪式,他在那个强大的女子身后跟了三年——是的,强大,那是一种带着善意与包容的强大,是她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剑客,如何真正地行善救人。

那一天她将自己带到了一块无字碑前,他看到她不离身的紫色长剑陡地出鞘,锐利的剑锋“嗤”地铎入地面,那个强大的背影跪在了那块碑前,磕了三个响头。他脑中尚带着懵懂的无知,却也跟着她跪了下来,一起磕头。

“师父,这是您的徒孙。”他听到她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涌了出来,他将额头死死地抵住泥土,在她身后无声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他至今无法形容的感觉,他在她身边跟了三年,她教他习武,想尽办法替他解毒,如今,她收他为徒。他其实从不在意什么七剑传承,但他明白,这能让他变得强大起来,变得像她一样、像他的父母一样,成为像他们一样强大的剑客,去实践自己的“仁善”之道,更重要的是,这是她对他的正式接纳与认可。

但那不代表其他人的感受,那年她带着他去赴那场绝世婚宴,所有人酩酊大醉之时,那个目光清明的青光剑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是提点地说了一句:“你师父的为人,你该清楚。”

他的师父,他自然清楚。他不知这位青光剑主为何有此提点——那时他还不知道。

 

变故发生在第四年的冬天,他的师父前去赴一位故人之约,他被独自留在了落脚之处,然后便有人找上了他。这不是第一个人,他心中明白,纵使七剑低调,但紫云剑主收徒之事还是传了出去,这已不是他第一个碰到的心怀叵测之人,但他从不为所动——他的师父,她的为人,他很清楚,他一直坚信着这一点。

直到他收到那封信,甚至算不上信,那不过是一张纸条。

——你如今也渐得紫云剑法精髓,难道当真看不出,这便是当年杀死你爹娘的剑法?

手中的紫色长剑落地,他在隆冬的院中站成一座冰塑,他的眼前再度出现了那道如梦如幻,却饱饮双亲鲜血的紫光。

无论先前他有没有看出,如今,他看清了一切——他以为,他看清了一切。

“你师父的为人,你该清楚。”

他很清楚,但他已被灭顶的仇恨淹没。

 

【七】

 

“谢云!十六年的牢狱生涯你还不知悔改!”闪着紫光的剑尖指上了那个疯癫老汉的咽喉,莎丽的双眼在夜风里泛出冷冽的光。

“你的剑法……”那谢云却仿似没听到般,打量了她一眼,又朝一旁昏迷过去的韩正安看了一眼,“这娃子怎的跟你这个外人?竟没学他爹的正阳剑法?说起来……他爹娘呢?褚少云呢?”

“他们都被人杀了!”答他话的是一旁委顿在地的那个女子,席怜粗喘两口气,指着莎丽道,“就是她,是她杀了韩大侠与褚女侠!”

谢云脸上闪出惊讶之色,随即莫名其妙地看向那个席怜:“你这女娃也是有趣,如此义愤填膺作甚?还指望我杀了这人帮你们报仇?”

席怜一口气没喘上来,疯狂咳嗽起来。

莎丽却不愿与他废话,紫云剑尖再度递进一寸:“谢云,你来此何意?”

“解毒。”谢云倒也答得干脆。

莎丽一愣:“解毒?”

“不错,”他一指韩正安,“当年他爹娘把我送进六扇门,但我谢云是何人,趁他二人不备,在那娘们身上下了我的独门剧毒,本以为她活不过一月,现在看来是生这小子的时候,将毒素带了出来。”

“……所以你现在来,解毒?给正安?”

话音未落,连莎丽自己都有种荒谬的感觉——鬼医谢云,十六年前败于玄云双绝之手,如今他费尽心机越狱而出,千辛万苦找到了玄云双绝之子,竟然只是为了解毒?解当年他亲手下在褚少云身上的毒?

谢云“嘿嘿”一笑,也不做解释,脸上照旧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前些日子听新进来的朋友讲故事,正巧听到了这个有趣的故事。”

他消瘦的大手上青筋直露,抚了抚纠结的胡须,毫不在意地道:“我的仇怨结在褚少云那一代,波及子孙后代非好汉所为,如今这小子已年过十五,若再不解……”

说至此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抚须的手顿住,脸色一变道:“不对,就算褚少云能活下来,但这小子胎中带毒,当年是如何保命的?”

说着,他也不顾颈间长剑,挥袖一掠,便已至韩正安身旁,俯身摸上了他的脉搏。莎丽看着他不带杀意的举动,只将长剑垂下,未再阻他。

“你干什么……你敢碰他……!”却是席怜挣扎着想站起来,无果。

 

“哈哈哈哈哈哈!竟是如此……”却见那谢云摸了一把韩正安的脉搏,突然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了些恍然的疯狂,“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褚少云!你竟……你竟也……哈哈哈哈哈!”

莎丽看着谢云如此形状,心中猜测更是被证实几分。她看了眼一旁尚在挣扎的席怜,又看了看地上无知无觉地韩正安,轻轻抿了唇,再次上前将长剑架上了谢云的脖颈,冷声道:“收起你心中可笑的猜测,正安之毒乃是六奇阁主神医逗逗所解!”

她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讥讽,似是如此便会更令人信服似的:“一山更比一山高,你的独门剧毒,在六奇阁眼里也不过是三岁小儿的小打小闹罢了!”

那谢云却恍若未闻,摸着韩正安的脉搏,仰天大笑起来,笑到最后两颊在黑暗中甚至泛出了晶莹的颜色,他却停不下来。一直到玉蟾宫与六扇门再度来人拷走了他,他的笑声都未停歇,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半推半拉地被人带走。

他的笑声依然没停下:“可笑!当真可笑——褚少云,我已金盆洗手,你却……哈哈哈哈哈!”

谢云回头,泛着笑意却令人周身森冷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韩正安:“这孩子的命,竟然是褚少云用人命堆起来的……哈哈哈哈哈哈!

“——褚少云!你也有今日!哈哈哈……”

    

    苍鹭崖上,莎丽抱着紫云剑坐在韩正安身旁,慢慢将逗逗给的解药喂进了他口中。她看着地上躺着的徒弟,耳边不断回响着方才谢云癫狂的笑声。簌簌寒风中,她恍惚又看到了金鞭溪客栈中的噩梦,马三娘胸口井喷的鲜血与刘家村中玄云双绝委顿的尸体在她面前重叠,贫民窟中的少年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在少年眼中的光亮里看到了尸横遍野的坟堆,以及那些父母伤心欲绝的哭叫哀号。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景象都在她眼前汇成了夕阳下扛着长剑转身的背影,剑下桃花飘落,清香扑鼻。

    “你去哪?”莎丽看着席怜撑起身体站了起来。

“干你何事?”席怜踉跄的背影消失在了崖顶的朝阳中。

莎丽看着身旁昏迷的少年,叹了口气,将心中杂乱的思绪抹去,将他负在背上,慢慢走下苍鹭崖。朝阳在她的身后拉得很长,长到仿佛没有尽头般。

 

【八】

 

长夜有尽,露重风寒,莎丽在黎明交界的时刻踏上了渡船。那是一条上了年头的木船,弃置已久的船桨带着呛人的霉味在水中散开,她支着木浆拨开河上迷雾,终于看到了近在对岸的村口石碑。刻着“刘家村”三字的石碑已风化残破,她伸出手将石碑上满爬的藤蔓拂去,沿着路旁的石子小径慢慢往里走去。

废弃的村庄连土里都埋着一股腐朽的气味,她绕过那些破落的木屋,踏上杂草丛生的小路,一座宽阔的大院便从暮色中走到了她眼前。相比村中所有其他的村民居所,这座大宅已称得上豪华,外围甚至砌了圈结实的土墙,以至于一直到六年后的现在,人去楼空的村庄中所有房屋皆已荒废腐朽,唯独这座大宅保存完好,仿佛随时都可再度入住。

这是那些质朴的村民对当年“菩萨心肠”的玄云双绝最高的敬意与感谢,但他们却将它变成了收割人命的屠宰场,用来埋葬满手鲜血与累累白骨。

“这孩子的命,竟是褚少云用人命堆起来的。”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当年“玄云双绝”的行事真相——他们为独子韩正安求药七年,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到最后合上双眼后便未再睁开,仿佛下一刻便会连微弱的呼吸都不复存在,彻底撒手人寰。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与痛苦挣扎后,那对悬壶济世、博施济众的夫妇,终于疯狂了——他们一生行善,到了最后居然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保不住,“善有善报”这句话在他们身上仿佛只是个笑话。

一念之差,他们堕入地狱,变成了他们曾亲手生擒的“鬼医”谢云那般模样。他们用数不清的同龄孩子的性命,抢下了亲生孩子的两年时间——而那些无辜的尸骨正埋在她的脚下,他们曾经可以拥有自己美好的人生,如今却成了院中一个个无名的土包。

她推开通往后院的大门,不意外地看到了一个跪在院中的红色身影,是那个不知何时起跟在韩正安身后的席怜,她的面前盖了两个新起的坟堆,萦绕的香火中,她的身影微微一顿。

 

“衣冠冢?”莎丽走到她的身后,“你哪来他们的衣物?”

席怜将手中黄纸慢慢放入面前火盆中,声音轻而平淡,仿似并不意外莎丽的到来:“当年我生母诞下我后便血崩而亡,我们家穷,爹爹请不起奶娘,正巧玄云双绝路过我们村子,我这条命……是少云娘亲救回来的,当时正安也不过与我一般的年纪,正是嗷嗷待哺之时,少云娘亲却愿意多喂养一个无亲无故的我。”

莎丽的脑中终于慢慢有些勾勒出了当年那对世人皆赞的眷侣,曾经仁义心善的模样。她曾见过他们院中尸横遍野的景象,因此怎么也无法想象玄云双绝那般江湖上众口称善的模样,但如今,她却渐渐有了些模糊的概念。

“他们走后,我父亲独自将我拉扯长大,他死前的最后一口气都在与我说,一定要找到玄云双绝,若他们还活着,尽孝膝下,若他们已死,则尽我所能,为他们报仇。”

莎丽淡淡地点头,她对此事早已有预料:“动手罢。”

那个红衣的少女终于转过了头,她面无表情地看了莎丽一眼,便撇开了视线:“我杀不了你,也不能杀你——就算是为了正安,我也不能杀你。”

莎丽对此亦不意外,她若是连自己的徒弟剑中有无杀意都分辨不清,那这七剑之名她也不用担了。这些年的追逐厮杀中有多少挣扎纠结,或许连韩正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正安醒来要找你,不想你竟在此,”莎丽的目光自院中一个个拱起的土包上掠过,“衣冠冢哪里都能立——你来这里做什么?”

    “祭奠、缅怀,以及……说些正安绝不会同他们说的话。”

    莎丽挑眉:“什么话?”

    席怜将手中最后一张黄纸放入火盆中,拍拍双手站了起来:“提醒二老,下辈子别再做好人了。”

    这个红衣少女的眼中迸出讥笑的神色,看入了怔住的莎丽眼中,字句清晰而响亮:“紫云剑主,那日你在山上看到不远万里越狱而出,只为给正安解毒的谢云,有什么感想?”

    莎丽只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人,你们这些悲天悯人的旁观者,最喜欢说这些话了,对不对?”

    莎丽依旧没有说话,她看着那个红衣的少女在暮色与烟火中无声地笑了起来:“你看,多可笑的事情——”

“在你们眼中,坏人成佛只需放下屠刀,好人得道却需千功万业,一个错处便万劫不复!”那是一种堪称恶意的笑容,“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可笑!如此不公!”

她回身看向墓碑,边笑边道:“少云娘亲,韩大侠,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明白了吗?!”

莎丽看着少女微微颤抖的背影,连眉目都未动一下,少女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行善不得善报,善人不得善终……你们下辈子,千万别再做好人了……”

 

听至此处,一直默然的莎丽长眉一挑:“席姑娘,你是不是对善人有什么误解?”

“怎么?你连他们前半生的积德行善之事都要抹掉?”席怜不甘示弱地回身讥讽回来。

“曾经的善德不是后半生行尽恶事的筹码——比他们还比他们过得苦的人多得是,善良与凄惨,从来不是你作恶的理由。”

莎丽绕过香火萦绕的墓碑,朝院子后面那些荒废的土包走去:“是,玄云双绝倾心爱着自己的孩子,为了正安他们宁愿抛弃自己半生的信仰与底线,宁愿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也要救他,真是伟大的父爱母爱。”

她的语中不带半分讥讽,这是她真心之言,父母亲情,从来都是世上最无私的付出。

“但这些孩子呢?”

紫云剑“唰”地出鞘,拨云见日般的剑气一下将那些土包上的灰尘与杂草除尽,露出了本来的面貌:“这些孩子呢?他们的父母呢?他们没有孩子?他们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又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承受这种丧子之痛?你替玄云双绝打抱不平,那这些枉死的孩子,这些痛失爱子的父母——谁又来替他们伸张正义?!”

紫光在剑尖迸发,似是长剑亦被主人的心绪感染而发出的鸣和声:“褚少云身上的毒是他们下的?正安的昏迷是他们导致的?他们又凭什么遭受这种飞来横祸?凭什么因为你口中的‘善人’的‘一念之差’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万劫不复?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万劫不复!”

莎丽自怀中抽出一本泛黄的书本,掷向了愣在原地的席怜,那是当年她整理的那些孩子的名单:“你看看这些土包、看看这些名字、看看外面那些荒废的屋子——这些孩子的死亡才是对于一个家庭的万劫不复!”

她走到席怜面前,目光锁住面色凄然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女:“你现在,再来和我说一句他们有‘千秋功业’?再和我说一句他们是‘善人’!?”

说罢,她不再去看“噗通”一声跪倒在双绝墓前的席怜,收了满身剑气,迈步朝村外走去,从头至尾,她都未看过那两个新坟一眼。

“可他们……”似有轻啜声自她身后传来,“真的是好人……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为什么……他们太……”

    太什么?太无辜了?太苦了?太不值得了?

    莎丽却已不再去想席怜会说什么,这孩子尚小,仅凭着自己的意愿去感知整个世界,人生在世,从来没有公平与轻松可言,但有人就此堕入泥沼,有人却在痛苦中挣出了自己的光辉——而这一点,那一对可悲可叹的父母,连自己的孩子都比不上。

    “等一下!”

    莎丽脚步顿住,却未回头。

“你会告诉他真相吗?”席怜颤抖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莎丽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朝阳,唇边竟慢慢勾起一丝笑意。

“——你猜正安,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真相?”

 

【九】

 

——你会告诉他真相吗?

莎丽想起三年前玉蟾宫中相同的月色下,桃林中巧笑浅酌的女子问了她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那孩子真相呢?”

蓝兔替她斟了清酒,慢慢道:“韩正安这孩子……毕竟不是不明事理、不辨是非之人,这一点,你身为他的师父,该是再清楚不过了。”

莎丽浅浅抿了一口,轻声道:“我不告诉他真相,并非怕他听不进去,而是……

“我怕他失去前进的动力——仇恨,有时候也是一种可以令人存活下去、咬牙前进的动力与信念,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似是并不意外她有如此回答,蓝兔只轻轻一笑,却目光炯炯:“当真如此?”

莎丽心中一跳,当真如此?

被消散的仇恨剥夺了动力与勇气的那个人,是韩正安?还是——你自己?

仿似看穿了一切的玉蟾宫主在月下握住了她泛凉的手掌:“那你呢?莎丽,这些年来……你可曾寻到另一种信念与勇气?”

 

    她找到了吗?

    刘家村外长河粼粼,广阔的水波映着初升旭日,在湖上荡开一片鲜红的颜色,她执桨而上,划开满目血色,向岸边渡去。

    她的脑中恍惚掠过了许许多多的景象,鲜血、绝望、罪恶、救赎……但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发现,所有的景象都远去了,她的眼前,她的心底,只剩了那一片纷扬的桃林,还有那个……夕阳下扛剑远去的背影。

    “咚”地一声,船靠岸了。这是一片困了她许久的苦海,如今,她终于在朝阳中靠岸。

“当然。”三年后的晨光中,莎丽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想,三月底了,今年的桃花应该开得不错。

 

    【十】

 

    紫云剑传人韩正安将要成亲的消息如风扫落叶般席卷整个江湖,纵使多方传言他与现任紫云剑主莎丽关系微妙,师徒不睦,却并未影响其婚礼盛况,八方宾客络绎不绝,将这个本便不算大的城镇挤得人满为患。

    明日便是婚典,韩正安却已在红烛下坐了一夜,摇曳的烛光中,一封不知何人送来的信封正静静躺在桌上,他已盯着信封看了许久,久到这位红衣的新郎官仿似已在挂满“囍”字的房中坐成了一塑无言的雕像。

烛蜡燃尽,“嗤”地一声,四下陷入黑暗。韩正安终于动了,他换上新的红烛,然后,慢慢拿起了信封。他倒转封口,只听“叮铃”一声轻响,一枚润泽剔透的玉佩掉到了他的眼前。他看着白玉中心雕刻着那熟悉的字迹,一下屏住了呼吸。

——正安。

“我没有名字。”

“正安,你叫韩正安。”

他以为这个名字出自莎丽之手,却原来……这竟是生母所取。

 

正,安。

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几乎无法想象,自己的父母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用那双早已沾满鲜血与罪恶的双手,一边将那些与他同龄的孩子亲手埋葬,一边刻下这块雕琢着“正安”的玉佩。

正直、平安。这似乎只是个简单的愿望。

——对他们来说却如此困难,难到其中隔了那么多尸身骸骨与鲜血罪恶,难到令他的父母亲手将行践了一生的仁善之道撕得粉碎,难到他当了一辈子“活佛”的父母为之堕入修罗。

这明明……只是个简单的愿望。

韩正安浑身脱力,一下跪倒在了地上,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灭顶的痛楚。

他仿佛回到了那段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岁月,他一遍一遍问着自己,善人不得善终,行善又有何意义?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行善之事,皆为剑之所指无愧天地己心。

可他的父母,他那为之贯彻一生行践一世的父母,却亦为之……堕入修罗。

他一下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直到他看到了那张悠然落在地上,飘到他眼前的信纸,纸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那是比他生身父母更为令他刻骨铭心的存在,一如那个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却一力将他拉出黑暗与泥沼的身影。

“正安,你叫韩正安。”

他仿似突然有了力气一般,轻轻拾起了那张信纸。

 

【尾声】

 

“一拜天地。”

傧相请了新人出轿,韩正安一袭锦绣喜袍,面如冠玉,身前大红的喜绸连着一旁凤冠霞帔的新娘,在一片锣鼓喧天的笑闹中踏入了喜堂,转身朝着天地摇摇一拜。

“二拜高堂。”

众人顺着新人相拜的方向看去,喜堂正中的长桌上摆着两方牌匾,匾上端端正正地刻着“韩正安”与“褚少云”的名字。堂下顿时一片哗然——原来这紫云剑传人韩正安,竟是当年那冠绝天下的“玄云双绝”之子。

“夫妻……”

“慢着。”

哗声未止,新郎却开口打断了傧相“夫妻对拜”的高喝声。人群中顿时安静了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喜堂正中止了动作的新郎官。

韩正安执了红绸向堂上再拜一礼,朗声道:“生养我者父母,教养我者恩师,师父于我,恩同再造。今日恩师因故无法前来,实乃韩正安生平第一大憾事,但,礼数不可废。”

说罢,他未理会堂下炸锅一般的议论与杂音,牵着新娘转过身去,朝着远方遥遥一拜。

 

三月已过,春暖花开,远处,桃花正好。

 

-END-

 

 

一篇可能和文章无关并且不知所云的后记:

 

    “坏人只需放下屠刀,好人才需千功万业。”

    这句话其实是我《云变》这篇文的灵感来源,而这句话是我这几年在B站N周目循环看虹七时,想讽刺那些洗白弹幕想了很久的话。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他们评判恶人为“善”与善人为“善”有着天差地别的标准线,具体怎么洗白、洗白的哪些人我就不说出来引战了,但那些洗白的言论真是当真应了这句话——坏人只需放下屠刀(甚至只需表达出一丝丝的善意),好人才需千功万业。席怜问的那句话,正是那时候满心满眼萦绕在我脑中的,想问那些洗白弹幕的话。

当然,写出这一篇故事并不是为了讽刺,也不是为了评价(更不够格去评价)佛门功业,只是“放下屠刀”的故事我已经写了不少,但“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这样的故事还从没有尝试过,所以单纯地想挑战一下而已。

    善恶从不分家,太极阴阳相生、佛门不言分别心、基督更是主张生而罪恶。古往今来所有的信仰中都有对善恶的定义,但道教中《太上感应篇》言“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佛教中小乘与大乘究竟是“不为恶即善”还是“利于众生方为善”争到至今没有一个结果;基督的新旧之争不说,耶路撒冷的七万鲜血至今都洗不干净。(仅代表个人言论,无贬低宗教的意思,笔者家有人信佛也有人信旧教,甚至曾经因为长辈方便去徐家汇天主堂礼拜而搬过家,阿门_(:з)∠)_)

    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这个问题虹七中少主也曾问过,但这个问题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评判标准从来都是自在人心。

我们在此不讨论宗教,不说善恶,我们只说人性。一个人一生不可能不做坏事,更不可能只做坏事,所谓盖棺才能定论,但盖棺之后,又有多少人会再去关心棺中人的生平记事呢?人都是有confirmation bias的,当你给此人定性之后,便会更偏向于去看到或者相信那些能支持那个“定性”的线索与证据,而忽略无法支持你的“定性”的那些。

我们不是神,我们都是人,我们有自己的偏见,我们有自己的情感。

众生群像,方为人性。一如双达夫妇与玄云双绝不同的父母之爱,一如韩正安与莎丽之间的恩仇与纠葛,一如席怜对于她心中“世事不公”的质问与诘责,一如那些受了玄云双绝再造之恩,从此将他们奉为神明的普通百姓。

还是那句话,人性之复杂,我尚不能绘其万一,但若我笔下的这万分之一能带给你哪怕一分的触动与感慨,已是对我最好的勉励。

    

这篇后记其实早在初稿刚完工的时候就已经写了,但后续正文删删改改,到最后这篇后记也逐渐变得文不对题起来,但我最终还是保留了一些后记的初稿,于是就变成了这样一篇毫不切题又不知所云的后记。

其实这篇《云变》并不应该在这个版本定稿,后续我本来还有很多增改的想法,但出于种种原因,最终的成稿就是如此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祝你有个一梦天明的长夜,以及一干二净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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