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蓼喂猫-浮生

【主跳】此夜尽(《山海轶事 参本》)

继续摸鱼搬文……


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雨止,遂杀蚩尤。妭不得复上,所居不雨。

——《山海经·大荒北经》

 

 

当苏迢拖着满身疲惫与血腥回到安全屋时,墙上的挂钟已敲过十下,他推门进屋,在震耳欲聋的最后两声钟响中将自己摔进了沙发里。

“砰”——

下一秒,五光十色的烟火在夜空中争相绽放,街道上霎时传来了潮水般的“新年好”,铺天盖地的喜庆气氛伴着绚丽的色彩一齐涌入屋内,吵得本已闭上眼睛打盹过去的苏迢不得不再次睁眼。他瞪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任由窗外霓虹般的色彩将他空茫的瞳孔填满。随手打开的电视里中病毒似的轮放着同样的画面与祝语,无论怎么跳台都是来来回回的“新年快乐”。他有些烦躁地伸手往茶几上摸索过去,想找遥控板关掉电视。

“下面插播一则紧急新闻,本市警方刚刚破获一起特大贩毒走私案件,成功击毙主谋陈某,抓获制毒、贩毒人员共245人,收缴各类毒品124公斤……”

    满眼喜庆的屏幕突然切到了正儿八经的新闻画面,苏迢紧张过度的脑袋一下子有些发懵。

啊……抓住了。他渐渐回神,对啊……那可是一场漂亮的胜仗。他在这个贩毒组织里卧底近十年,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到了二把手的位置,然后在今天一场特大跨国交易中,将所有人一网打尽,那个主谋陈某,还是他亲手击毙的。他的子弹从太阳穴贯入对方的脑袋,溅出的鲜血一下子浇满了他整个手掌——就像十年前这个人杀他父母时那样。

他的脑子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动了起来。哦,他成功了,成功地打入对方内部,成功地将他们一网打尽,成功地击毙了主谋,成功地……报了仇。他有些意外自己居然没有丝毫欣喜的感觉,按道理现在的他应该是“被喜悦冲昏头脑”才对。“喜悦”倒是没什么感觉,“头昏”却是实实在在的难受。他扶着脑袋又倒进了沙发里。

电视中插播的新闻还在耳边隐隐作响:“据前线记者回报,张家界7.6级大地震灾区今日发生余震,灾情已得到控制,伤亡……”

苏迢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却睡得并不安稳。一片昏沉中他隐约能听到凄厉的惨叫与哭嚎,窗外烟火迸开的声音和当年追在他身后的枪声一模一样,炸得他心头“砰砰”直跳。他攥紧手掌,不安地翻了个身。

“迢儿!快跑!”他听到母亲凄厉的哭喊。

“抓住那小子别让他跑了!”他听到身后的追杀声。

突然,他面前场景一转,不再是茫茫黑夜中无尽的公路,也没有了身后紧追不舍的子弹与车灯。他站在了一个山洞前,腰间正有一把“嗡嗡”长鸣的宝剑,阴冷夺目的剑气晃出刺眼青光,仿似被什么唤醒了一般。下一瞬,他只觉呼吸一滞,便有一只炽热的手掌猛地掐住他的脖颈,带着几乎将他整个人焚烧起来的热量与蛮劲,一下便掐断了他的呼吸。他艰难地睁开眼,在一团烈焰中看清了那只手掌的主人,那竟是个貌美的女子,虽瞳中蕴火,面目狰狞,但却隐隐可见曾经清丽恬淡的面容。

“荆楚之地旱魃为虐,如炎如焚,孟夏不雨,百谷恐竭。”他脑中陡然闪过这句话,他恍惚间记起,自己是游历至此听闻此灾后上山查探,才遇上这怪物的。

但此刻却已顾不得他多想,苏迢手腕一转,手中宝剑自下而上削向了那女子的手腕,他本以为凡间兵器对上这怪物未必有多少胜算,却不想那女子一见他的剑便如见了克星般,手腕一缩,触电般退开,连原本溢满了仇恨的目中都有惧色一闪即逝。

苏迢得此喘息,忙闪身退开数丈之远,扶着胸口重重喘咳两声。

“有趣……”那是一个狠戾的女声,烈焰中的女子竟勾唇笑了起来,“汝心中的仇恨……竟已同吾一般……”

苏迢眼前反复地闪过那双燃烧着烈烈仇恨的瞳仁,他压下心间一股呼之欲出的暗涌,祭起手中长剑,看了眼远处黑云将至的天色,哑着嗓子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吾乃,黄帝女妭。”

    

苏迢猛地惊醒,电视中的春晚已近尾声,墙上的挂钟指向午夜一点,他揉着脑袋坐起身,沓着拖鞋拉开冰箱,冰凉的酒精灌入喉中,这才让他有了些清醒的感觉。他摸摸索索地在口袋里翻出烟来,点着深吸了两口,满腔尼古丁的气味暂时抚平了内心莫名的烦躁。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梦里的他永远逃亡在十年前那个枪火纷飞的漫漫长夜,然后梦境一转,就变成了一个自称“黄帝女妭”的怪物一把卡住他的脖子。

女妭……旱魃……苏迢口中喃喃着这两个名字,这些年来他已经将《山海经》翻来覆去读烂了好几遍,但其中提到女妭之事的,也只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而已。他这辈子从没见过什么旱魃,更没有被怪物掐着脖子的经历,但这梦他已断断续续做了许多年,梦中的经历无比真实,真实到他连陷入绝境时的心悸与战意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他叹了口气,伸手掐了掐眉心,摁灭烟头,走进了角落里的小房间中。

那是一个摆设简单的房间,对面墙上挂了一男一女两幅黑白的遗像,下面摆了张长条的木桌,桌上搁着一个铁制的剑托,上面还供了一柄靛色的长柄宝剑。苏迢看着墙上的两幅遗像,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巴巴地叫了一声“爸妈”就没了声音。

我成功了,那个团伙终于落入法网,我也亲手击毙了头目给你们报仇了。好像……应该说些这种话吧?他却长久地静默了下来,看着墙上早已故去十年的双亲,放空了脑袋不知该想些什么——十年卧薪尝胆,十年大仇得报,他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被仇恨驱动的人生丧失了最原始的驱动力后,他该干什么呢?

 

将他神志拉回来的是一抹幽幽的青光,他猛地低头,发现那个鬼火般的光芒竟然来自……那柄自他有记忆起就只是个摆设的长剑。

这剑从他出生前便已在家中摆着了,他曾怀疑过这柄长剑就是自己梦中对付女妭的那把,但这二十年间,前十年他们一家疲于奔命,后十年他又大半年着不了一次家,从来没有时间来好好研究它。

如今,他借着朦朦胧的青色剑光,终于看清了这柄被雪藏了二十年——甚至或许还更久——的长剑真容。古朴的云纹在剑柄上勾勒出仿似刀劈斧砍的痕迹,一种饱经风霜的古重感扑面而来。似是感觉到他的靠近般,长剑上的光亮更甚,苏迢的目光渐渐被那抹深幽的青色填满,仿佛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握住了靛蓝色的剑柄,就在他的手碰到剑柄的那一刹,似有电芒在他掌心滑过。

剑长三尺三寸,性属电,擅引雷。他的脑中似乎隐隐有什么记忆喧嚣着要跳出来,这种朦胧又捉摸不透的感觉迫使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剑鞘,然后使力一抽——

“咔”地一声轻响,预想中的卡鞘与阻力皆不存在,他只轻一施力,就已将宝剑抽出半截。雪亮的剑光霎时涌了出来,他微眯起眼,看见靠近握柄处的剑刃上有两个他从未见过的字体——两个他从未见过,却熟悉到骨子里的字。

“青……光……”

下一秒,剑上暴涨的青光便将他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苏迢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以一种沉浸式的感同身受,在梦里渡过了十年,作为青光传人苏迢的十年。

他梦到——不,他想起了八岁的那个夜晚,他站在一片熊熊燃烧的古宅中,木制的房梁在火中“噼里啪啦”地崩裂砸落,金石相交的刀剑声不绝于耳。

“哈哈哈哈哈!青光剑主,你已无路可逃了!束手就擒吧!”阴戾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语调中透着一种可怖的疯癫。

“黑心虎!你休想!”她听到了他的父亲——上一世的父亲愤怒地低吼。

“娘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天悬白练下有一条暗道直通后山,迢儿,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下去了。”他听到一个虚弱的女声,然后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抚上了他的头顶,用一种温柔得令他眼眶发热的力道轻轻摸了两下。

“娘不会阻止你替我们报仇,但……”那个声音似乎还对他说了什么,他却已听不真切了。他满心满眼只剩下娘亲最后留在他耳边的“报仇”二字,然后,他跪地朝火光中坍塌的古宅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跳进了湍急的瀑布中。

他想起自己以一介孩童之身是如何艰难地逃过魔教铺天盖地的搜捕,又是如何抱着必死的决心混入其中,伺机报仇。他甚至想起了自己手刃的第一条生命,那是一个无意中撞见了他练青光剑法的同室弟子,一个他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少年,他手中正捏着给苏迢送来的肉包,眼中尚有未来得及褪却的笑意,苏迢的剑却已穿过了他的胸口——这是他踏入修罗的第一步,往后的十年里,他再也洗不净满身鲜血。

直到他遇到了白虹他们。灵鸽一出,七剑待命,而七剑一出,必将斩尽世间妖邪。

气势恢宏的剑光划破漫漫长夜,荡尽一切邪祟,在他永夜般的梦魇中燃起璀璨的火星,几乎让他重新看到了光明——直到,他看到了剑光中睁着睚眦欲裂的双目,正对他狞笑的黑心虎。

“你终究会变成与孤王一般的模样。”

于是,他再次坠入无边黑暗。

 

苏迢猛地睁开眼,尚未从记忆中完全清醒的头脑在他看清周遭环境后再次“嗡”地一声,当场死机。他看着四周一片鸟语花香的青山绿水,双眼闪过一丝掺着震惊的茫然,尔后眨了眨眼,四下看了一圈,又眨了眨眼。

“一定是我睁眼的方式不对……”他猛地闭上眼。

再度睁开眼,他依旧躺在这片荒郊野岭的石滩上,上可见丝毫没有雾霾遮挡的蓝天白云,下可闻没有半点污秽浑浊的河水潺潺,当真是一片时光静好、岁月安稳的世外桃源。

他瞪着天上缓缓漂浮的云朵,又伸手在身边的河流中捞了一把,看着指尖流动的、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河水,终于接受了自己一觉醒来就穿越到了某个荒郊野岭的事实,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哐当”一声轻响,他听到自己手边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这是……青光剑?”

“嗡”地一声,仿似宝剑感受到了主人呼唤而作出的回应,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那把正激动地轻颤的青光剑。长剑轻啸,剑意长鸣,那是隔着千年时空传来的一种宿命般的共鸣,一下将他引回了那段羁旅天涯的时光里,黑白与鲜血交织成的记忆中。

苏迢有一瞬间曾想,他与上一世的那个青光剑主毕竟不是同一个人。他是一个有着完整的人格与记忆的成年人,没道理做了一个“真实”的梦境后,醒来就会被千年前的人格代替。但此刻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千年前的苏迢与现在的他,毕竟有着同一个灵魂,那些镌刻在记忆与灵魂深处的共鸣,是历千年沧海桑田、经数代斗转星移,都会长长久久世世代代继承下去的东西。

——娘不会阻止你为我们报仇,但……

仇恨、鲜血、罪恶……星辰万物、时过境迁,唯有他永远在一个噩梦中挣扎。从一个千年,到下一个千年。他突然有些克制不住地想要知道当年七剑合璧后的事情,大仇得报的青光剑主,会如何安度余生?他的记忆却断在了那里,无论如何努力都想不起后续。

他握着青光剑站起身,顺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却惊觉连自己的衣服都已换了,那是一身陌生又熟悉的青衣黄褂,与千年前的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伸指轻轻弹了下剑刃:“你给我换的?”

 

“非吾。”一个空灵清澈的回答声响起。

苏迢见了鬼似的盯着手中长剑,怎么……千年过去,剑都成精了?但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握剑转身,朝声源处看去。

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不知何时已覆满整个河床的丝缕火苗,如缀在夜空中的星子般,星星点点地蔓延铺展,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整条河流渐渐灼干,一火燎原。而烧灼的河床那头,正站着一个人影。那人一袭青色宫装,广袖临风,环佩叮啷,高束的凌云髻边簪了朵玉莲,淡色的丝绦随风而舞,和着双足上叮铃作响的银环,清雅空灵,飘飘欲仙。

苏迢的注意却不在此处。他隔着一道干涸烧灼的河道与那个女子遥遥相望,纵使看不清那人仙气朦胧的面容,却能清楚地看到,她并非站在地上——而是飘在空中的。

“我靠,真见鬼了啊……”苏迢握紧手中青光剑,看着对方的目光已渐渐冷了下来。他感到手中的青光剑又出现了奇异的震感,这是一种令他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久远的从前,它也曾发出过如此的警示,或者说……催促。

    河床对面的那个女子却渐渐朝他靠了过来,随着她的动作,河床周遭的火苗更甚,连相隔丈远的苏迢都感受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灼热感。他轻轻眯了眼,看着对面那个仿佛很仙气飘飘的女子,只觉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诡异的违和感。

“吾,非鬼。”她轻轻开口道。

    苏迢恍惚间意识到了这种违和感是什么,这女子身上有一种同她通身面貌十分相悖的——气质。这个浑身素净的女子,一眼看去便有一种娴静淡雅,恍如流水般的温柔,但她周身却凝着一股迫人而压抑的炙热,所处三丈之内,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恬淡如水、炽烈似火,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的身上相撞,令苏迢心下惊诧,却也似是有什么碎片自记忆深处涌出。那个奇怪的女子缓缓靠近,苏迢只觉周身水分都似是要被她烤干般,浑身旱热难耐,但他却硬是顶着那份窒息般的烧灼感定在原地,渐渐看清了她的面容。

当她的长相印入苏迢瞳孔的那一刻,他脑中轰地被汹涌而来的记忆冲出一个大洞,顿时眼前一片白茫——这张脸,他记得。

“吾名,黄帝女妭。”

 

轰隆隆——本是晴空万里的天气,竟顷刻间乌云密布,远处隐有雷电轰鸣声传来。

 

这是一张在他梦境中徘徊十年不去的脸,他早已太过熟悉,熟悉到连她眼中那疯狂燃烧的怒火与仇恨,都深深地刻入了他脑海中。

——汝心中的仇恨,同吾一般。

手中的青光剑愈发激烈地震颤,“嗡嗡”的长吟声激得河滩边的碎石都跟着一道跳动起来,远处雷鸣滚滚压近,连呼啸的狂风中都染上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宝剑,熟悉到深入骨髓的剑意自剑柄传来,竟有一瞬让他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他脑中不断闪过那双癫狂通红的眸子,还有那犹如诅咒般的幽幽低笑。

——汝心中的仇恨,同吾一般。

这曾是他作为苏迢、作为青光剑主时,记忆最深处的梦魇。

 

    “轰隆隆——”

    又是一道轰鸣的雷声,将他几近错乱的神思炸了回来,他倏地回神。举目所见仍是烧灼干涸的河床,河床那头是这场旱事的罪魁祸首旱魃,她正好奇地看着出神发愣的他:“汝可安好?”

    等会儿……好奇?!苏迢蓦地抬头。对面的旱魃见他没有答话,便又往这里靠了两步。

“站住!”苏迢见她又要靠近的样子,心中一惊,忙后退一步喝住她。

他本来也没真的觉得自己能阻止她靠近,手中已戒备地祭起了宝剑,却见那旱魃竟当真停了步伐,十分听话地站在了原地,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末了还歪了歪头。

……?!苏迢被这个懵懂的歪头杀震得又退了几步,只觉脑中突突地疼了起来。什么情况?……眼前这只旱魃的打开方式不太对啊。

天空中开始丝丝缕缕地飘起雨来,细密的雨丝打湿周身衣衫,沁凉的寒意渗入体内,冻得他一个激灵。他看着周围古怪的景色,又上下打量了面前的旱魃一眼,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这是哪里?”

“此乃系昆山。”

苏迢眉头一跳,系昆山,《山海经》中女妭出没之地。果然,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更不是当年七剑合璧后的荆楚之地——他穿越到了《山海经》的时代。他穿越到了五千年前,那个一切还未发生的时代。此时那个后世里为祸天下的旱魃,还只是刚刚下界帮黄帝打蚩尤的神女妭。

此刻那个懵懂的神女正睁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那是一种清澈如水、不带一丝杂质的目光。苏迢的眼前倏地闪过记忆中那双燃着熊熊烈焰与仇恨的眼瞳,两双同属一人,却截然不同的眼眸在他面前重叠,他心中一颤。

他看着河对岸的女妭沉默半晌,迈开脚步,慢慢靠近了她,却见她竟也在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后退,苏迢停下了脚步,稀奇道:“你怕我?”

女妭摇摇头:“汝,畏旱。”

……不止我,所有人都怕,人体百分之八十都是由水分组成的,你再近两步我就要被你烤干了。苏迢想了想,问道:“你既然知道下界之人怕你,为什么不回到天上去?”

根据《山海经》所说,女妭被黄帝召唤下界大败蚩尤,却因身为旱精,所至之地灾祸连绵,下界祈愿上达天听,黄帝遂将女妭赶至赤水之北。他看《山海经》时就觉得这段故事逻辑十分奇怪,既然下界生灵惧怕女妭,黄帝直接把她召回去不就得了?女妭有大功于黄帝,再怎么也不至于落得个被流放下界的下场吧?

而此刻,神话中的主角本人正站在面前替他解惑:“吾身中蚩尤诅咒,无法回天。”

苏迢皱眉:“但蚩尤不是已经死了吗?”

“九黎不灭,诅咒不除。”

“……九黎?”

“蚩尤血裔。”

什么仇什么怨啊这是。苏迢简直无力吐槽,你们神仙的计时单位都是按种族灭绝算的吗?他感到手中的青光剑再度震了起来,仿似在催促着什么。苏迢瞟了眼已颤成重影的剑刃,心下有数,这阴云密布的天气多半也是青光剑召来的,就如千年前——或者说千年后那样。他这次却没有理会它,他看着眼前目光清澈的神女,心中一叹,伸手将剑掼回了剑鞘中。

“你有想过怎么回去吗?”

“待父帝设法除咒。”

……如果《山海经》所述不错,你爸非但没想办法给你解咒,还把你流放了。

“如果你爸……父帝也解除不了诅咒的话,你有什么打算?”

女妭又歪了歪头:“诛九黎,返天庭。”

 

苏迢被这句轻描淡写却又血腥无比的宣言惊得一震,他蓦地抬头,神女清澈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填满了苏迢的整个视线,他在那汪如水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青衣黄褂,手持青光,站在一片火光中的模样。他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仿似有什么记忆在脑中炸开。

 

那又是前世的事了,他自旱魃手下脱身,借青龙降魔之力将洞中的封印固化。回返张家界时,白虹正在准备上山围剿魔教残党的事宜,他在那位七剑之首的身后静默良久,沉声道:“此事可否交由我一人处理?”

他本以为白虹不会答应,却不想他只看了他一眼,便点头应允。

 

他爬上袁家界孤峰时,魔教大门前正凑着四个玩骰子的守卫喽啰。黑心虎与黑小虎已死,高阶护法也死的死散的散,现今的教主不过是被推上去顶包的傀儡,这个曾叱咤武林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早已不足为惧。

“护、护护护护法大人!您您您您您回来了!”门口散漫的护卫一见到他,手中的铜板洒了个干净,抖着身子趴了一地。他在魔教十年积威甚重,而黑心虎还未来得及将他的身份通告全教便已被七剑诛灭,想来门口这几个不成器的还以为他是回来振兴教派的。

他看着眼前这几人半惊半惧的目光,脑中却反反复复闪过旱魃充满仇恨的双眼。

“汝心中仇恨,同吾一般。”这句仿佛毫无根据的话,已在他的魇中纠缠旬月。神鬼之力,通晓人心,只一言便勾出了他潜藏数年,甚至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心魔。

 

他抽出手中长剑,在那几人惊恐的目光中,对着眼前雍华森冷的大门斩了下去。历练归来,剑斩神魔,正是他剑势最盛之际,只听“轰”地一声闷响,魔宫大门在夺目的剑气中化作碎屑。硝石剧震,山门倾覆,跌落的牌匾“唰”地将离得最近的那四个守卫扫落悬崖,惊恐的尖叫自崖下传来,和着山门碎裂的巨响,在空旷的山间荡了开来。苏迢在倾颓的山石碎屑中岿然不动,眸中寒光更甚手中阴冷夺目的剑气。

他一步一步踏入山门,踏入这个承载了他此生所有梦魇的地方。他的眼前再次烧起了铺天盖地的烈火,一如十年前天悬白练下的那场,他在火光中看到了很多人。他看到了鏖战黑心虎的父亲,看到了撑着最后一口气想对自己说些什么的母亲,看到了那个来给他送饭却被他斩于剑下的孩子……行至今日,他早已杀人无数,他从来无法用“天下大义”来安慰自己,那些人不是为了什么天下大义而死,他们死于他苏迢的私心,死于他复仇的私心。他放不下他们,更放不过自己。

他听到有遥远的尖叫声传来,一如十年前家中仆婢们的惨叫;他感到有温凉的触感溅上脸颊,恍惚像是当年母亲最后抚在他头顶的手;他看到不住有断气的尸体摔落眼前,同这十年来死于他手下的那些无辜亡魂一般模样。但他眼前闪过最多的画面,还是旱魃那张被仇恨扭曲的面目,她笑容诡谲,语调森冷:“汝心中仇恨,同吾一般。”

他甚至在那片火光中看到了早已故去的黑心虎,他目光空洞,表情狰狞地朝他笑了起来:“你终究变成了与孤王一般的模样。”

苏迢陡然清醒过来,他站在黑虎崖上看着满地的尸体,举起早已沾满鲜血的青光剑,在雪亮如初的剑刃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和那般,与那个在洞中被封印千载的旱魃如出一辙的,烧着熊熊恨意的目光。

——汝心中的仇恨,同吾一般。

“哐啷”一声,长剑坠地。

    

阴翳的云中再次传来“轰隆”的雷鸣,本来只稀疏的几丝细雨也渐渐滂沱起来,苏迢站在雷雨之中,握剑的右手微微轻颤,他看着对面不明所以的女妭,心中一片淋漓。

——诛九黎、返天庭。

他知道这轻巧的一句话并非女妭的妄言,后世的那些旱魃之灾,多半就是她为了解咒而屠杀蚩尤后人所致。他太过清楚仇恨这个东西,既怨且毒,一旦沾上,便如附骨疽般再难摆脱,人在仇恨的驱使下,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他太过清楚,他已在仇恨的泥沼中挣扎两世。

 

他不可遏制地想到千年后那双燃着仇恨的双眸,轻叹一声,朝女妭道:“如果你父帝不允许你屠杀九黎族人呢?”

“为何?”女妭的脸上有着懵懂的不解,“蚩尤族乃我族死敌。”

为什么?因为你爸现在不再是逐鹿天下的枭雄,他已稳坐凌霄、权掌天下,打天下靠杀,治天下却靠守。他不再能为了一几私利灭人家整个部族,更不能允许别人做这种事,即使是她女儿也不例外,所以他把你流放到了赤水之北。苏迢心中再叹,荆楚之地,云贵之北,就是上一世他发现旱魃的地方,想来当时他看到的那个封印也是黄帝所下。

苏迢当然不会和她解释这些,青光剑震得他右手已微微发麻,他却有些犹疑了起来。

女妭之灾,无解。上有天地大义,下有黎民百姓,似乎牺牲一个小小的神女已是最稳妥的解决方案,而上一世的黄帝,显然也是这么做的。而此刻,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他被传到此地是来踏青的,青光剑当年既能巩固封印,自然也能立下封印——他是被传送到这里来解决这件事,或者说,来解决女妭的。

手中长剑震颤愈烈,熟悉的剑鸣声中,他的脑中突然有什么渐渐浮现了出来。

“青龙咒印,借雷电之力铸印,可困鬼魅、降神魔,且神印霸道,可汲引阵中灵能,灵能不灭,咒印不破。”

他恍然,原来那个封印不仅为困住女妭,更是为了削弱她身负的旱魃之力。

她身中诅咒无法回天,灾难更是她与生俱来的力量,如此死局,注定了她世所厌弃的结局,但只要有这个封印在,灾难之力将被慢慢从她身上拔除。即使她永远无法解咒,永世无法回天,但终有一日,她将拥有与人类一样正常生活的权利——这或许不是她本心所求,更不是她一个无辜的女子所该承担的千年孤寂,但这已经是她的父帝在这场死局中,所能给她的,最好的结局。

 

“此剑,震颤久矣。”

苏迢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女妭,她尚是不食烟火的懵懂模样,周身还没有历千载光阴燃起的复仇烈焰,目光清澈,笑容纯净。

手中的青光剑颤得愈发厉害起来,他甚至能感受到地面都在随之震颤。滚滚黑云携雷暴之势压至二人头顶,女妭站在阴翳的乌云下,她周身燃着细碎的火苗,依旧一副无知无觉的天真模样——无论是对自己点燃的灾难,还是对渐渐逼近的危险。

她甚至有些好奇地伸出手,双掌微拢,接了捧雨水。旱魃之力,所过之处旱地千里,滴水难进、颗粒无收。这个身燃烈火的神女站在滂沱大雨中微微仰面,感受着这种在她漫长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触感,仿若朝圣。

她小心翼翼地拢住手掌,朝苏迢的方向伸出双手,面容明朗:“水。”

 

“妭,”苏迢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他看着对面的神女,剑柄上的祥云在手心按压出刻骨铭心的纹路,他轻轻道,“若是你父帝无法召你回天,还阻你灭九黎族解咒,更为此将你流放下界险隘之地,你待如何?”

女妭再次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但这次却没有问为什么,反而想了想道:“汝是指……仇恨?”仿佛如牙牙学语的婴儿般,最后的两个词在懵懂的神女口中咬得艰难而晦涩。

苏迢心中一惊:“你……”

“吾可窥汝思绪。”

……真不愧是个小仙女。苏迢叹了口气,但这倒也省事了,他直言问道:“那你的选择呢?”

现在你知道了这个封印真正的意图与作用,你的选择是什么?

是游荡世间的世所厌弃,还是困守封印的千年孤寂?

    

河床对岸的神女轻轻笑了起来,明澈的嗓音中第一次有了仿似“人”一样的温度:“吾未自汝心中感知恶意,”她的声音同天边轰鸣的雷声一道传来,“按汝所想即可。”

 

唰——

青光出鞘,剑指苍天,似有一枚闪着电光的碎片自剑尖跃出,直冲天际,浑厚的剑气化成怒龙吐息的模样,陡地跃入了乌黑的云层中。只听一声悠长的龙啸自云中响起,数道闪电携雷霆之势倏地劈下,化成闪着电光的囚牢,将那个青衣的神女困入其中。

苏迢看着在电光中面色发白的女妭,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他似乎重新站在了那个被鲜血溢满的魔宫中,又仿似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他在满地残垣尸体中手足无措,一如当年在瀑布下面对着渐渐冷去的母亲那样。他曾不止一次地去回想母亲最后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但所有关于那晚的记忆中都只剩下了湍急的暗流与困兽般的逃亡,再也记不得其他。直到他站在了那个被他血洗的魔教宫殿中,他终于想了起来。他看着母亲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目光中却有什么愈燃愈亮,他曾一度以为那是一种无法瞑目的仇恨,但那一刻他却明白了自己的荒谬。

 

他顶着扑面而来的烧灼感,试着慢慢走近女妭。光牢中的神女却在见到他的动作后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电光锁住,动弹不得。她只好朝苏迢摇头道:“汝,畏吾。”

说着,她仿似想到了什么,垂下眼轻轻道:“世人,皆畏吾。”

世人皆畏她,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苏迢闻言,轻轻摇头:“我们不是怕你,而是……”

他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但她也不需他的解释,神女之力,通晓人心,她只是……不懂而已。女妭看着面前这个心绪复杂的人类,困惑地歪了歪头。

苏迢看着她标志性的歪头杀,失笑摇头:“罢了。”

他再度扬起长剑,清亮夺目的剑光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些噩梦般的记忆。他看到自己站在天悬白练下轻轻将母亲的双眼阖上;他看到自己伸手擦去满面血泪,在轰然崩塌的魔教总坛前缓步下山;他甚至看到了那个被警笛与火光照亮的码头上,陡然倒戈的自己将手中枪支顶住身边人的脑袋,眼也不眨地扣下扳机。

系昆山上空有青龙吐息声响起,他看着被电牢困住的女妭,她似是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目中渐渐有不同于懵懂与困惑的神色浮现,他却已看不清了。

    

他看到了八岁时的那个夜晚,手无寸铁的女子轻轻握住了儿子的双手,她的声音微弱,却隐有铿锵之意:“迢儿……娘不会阻止你为我们报仇……”

她目中的光愈燃愈烈,连紧握着他的双手都轻轻颤抖起来:“但你需时刻谨记,你是一名剑客。”

似有轰雷在他脑中炸开,如醍醐灌顶般。

 

“保重。”他最后朝女妭看了一眼,轻轻笑道。

长剑斩下,青龙自空中扑下,吞噬了电光中挣扎的神女,一如千年之前。

轰——

震人心神的巨响声后,电光消散,拨云见日,系昆山顶恢复了往日的四季如春的景象,只除了那条干涸的河道尚有点点火星迸跳,却也转瞬熄灭。

    

铛——铛——铛——

客厅中的挂钟敲过六下后,苏迢睁开眼,看到了墙上双亲的遗像,而那把敛了光辉的长剑也依旧好端端地搁在剑架之上,灰暗一片,仿若蒙尘。

——你是一名剑客。你可以在仇恨中挣扎沉浮,但你作为一名剑客,手中之剑出鞘不该为杀戮,而是,守护。你活下去的意义不该是仇恨,身为剑客,身为七剑,惩恶扬善、除魔卫道,才是你出剑的理由。

窗外的烟火早已熄灭,街道上潮水般的人群也不见了踪影。他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已发送”三个字,迎着远处渐渐升起的朝阳,踏着新年的曙光,推门而出。

星辰万物、时过境迁,唯有他永远在一个噩梦中挣扎。

——刑警大队缉毒大队苏迢,归队。

但此刻夜尽,此夜梦醒,他已寻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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